他凝视着我,缓缓松开了手臂,将我抽出他的怀抱,很吃力般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那修长优雅的身形,被近午时的阳光压得变了形,一点点挪动时,如同一纸没有魂魄的剪影。
“三哥!”我蓦地又叫唤。
李皓站住,微微侧着脸,却没转过身。那阳光太炽烈太明亮,映得他半侧的眸子水光潋滟,叫我忍不住又滚落了泪,忙用袖子胡乱擦了,问道:“祭天……不痛苦吧?”
隔了许久,三哥才抛下了一句:“不会,很快就过去了。阿墨别怕,睡着了就好了,你在那边会很快找到疼爱你的人的。”
他忽然加快加大了步伐,迅速踏出了大殿。
三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我竭力将我所有的听觉寄于他离去时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可连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很快便抓不到一丝痕迹。
殿中再无一人,空荡荡地只剩下我,惊惶地转动着眼珠。
前夜我还在街上无忧无虑地乱逛,如今我却被软禁,很快就要去死。这样的噩梦,我还能醒过来么?醒过来,依然可以任性打闹玩耍,计算着找谁做不能拘束我分毫的倒霉驸马……
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之前看到的幻觉,是不是这也预示着我即将就要去那样美好的地方了呢。
空朦的光华中闪烁着一片的绿意——然而不同于敦煌城里这种荒漠之绿的恣肆倔强,那样的绿意却是饱含灵气和湿润的,仿佛蘸饱了靛青,一笔泼墨画出峻岭险峰万千。
水墨长卷缓缓展开,画中千重云气萦绕,千峰竞翠,碧落云雾间依稀可见仙风道骨的化外人士独自往来,朝游北海、暮栖苍梧。
云中,一羽白鹤忽然飞过——随之云散、云开;山转、水转。忽见一奇峰高耸入云,峰顶明月高悬,箫声依稀在耳,悠远清幽。古松上一位白衣人持箫而吹,眼神却有如清冷的泉水般。天风吹动他的鬓发,也吹起花树上女子的衣袂,如同云霞灿烂。
孤峰的云雾之中,有紫衣的女仙合着箫声,翩然起舞,轻得如同被风托起。动作迅捷宛如电光,脚下踏着盛放的云锦杜鹃,辗转回旋,如惊鸿飞燕。
……
我再也没有愚蠢地撒泼放刁,这两日一直极安静地坐在妆台前,梳理着自己那头浓密的青丝。
镜中人虽然因为失血有些憔悴,但肌肤剔透如玉,眉目不描如画,眼睛和母妃的极像,水盈盈的幽深黑色,只是母妃久经岁月沉淀,眸光缓缓流转时,泛着高贵而迷离的素辉,难以形容的内敛的忧郁,让人由不得便心生怜惜。
而我的眸子却年轻灵动,如一汪山间奔流的清溪,转动时几乎可以听得到泉水的轻快潺潺声,若抿唇一笑,更让那泉水蒸腾出氤氲的酒气来,熏人欲醉。
我的脸型较小,下巴略尖,唇是小巧的红菱状,若不玩不闹时其实看来很是安静娇柔,所以会给人一种性情温顺的错觉。示人以弱,应该不难吧?
可示人以弱,真能避免我祭天的噩运么?
铜镜中那小巧的红菱唇渐渐颤动,手中也不觉用力。
忽听“喀嚓”一声,手中连珠花纹的檀木梳断了,尖尖的梳齿扎入掌中,颤巍巍地在血肉里抖动,殷红的鲜血缓缓浸润入木质的断齿中。
随侍在房中的宫女犹豫了一下,终于上前来,帮我拔出断齿,拿帕子给我拭去鲜血。
我盯了一眼她那不咸不淡的神情,自己用丝帕缓缓地缠绕着。天青色的丝帕,绣的是青翠兰草,印上一排四五个血点,慢慢洇开,顺着丝线延伸,如缓缓绽开的蔷薇。
正冷冷看着那血花开愈艳愈烈的时候,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目光轻扫,已见着一个内侍弯了腰,领了一群人过来。
“公主,是时候了。”
时间可真快,竟然等不及催着要我去死呢。
很好。我冷笑着流出眼泪,“我好歹也是西凉的九公主,就是死也该有死的体面吧。帮我……梳洗打扮!”
身旁的宫人这回乖顺地应了。
可我到底没挽高髻,绾着蕴了玲珑秀色的小巧丫髻,髻的两侧,各插一对蓝宝石发针,发针下戴一朵小小的茉莉,后背前襟,尚有大片青丝自然散落。极简洁的发式,不招摇,不尊贵,不妩媚,只在顾眄之间,将我的面容更衬得稚嫩干净,莹冰雪玉般让人不忍玷污。
衣衫也是精心挑的浅绿细白碎花绫纱对襟长衣,素白百褶长裙,绣一枝神灵韵清的绿萼梅,只肩上搭着的细白蹙银轻纱披帛,显出几分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娇贵。
我对着铜镜微微一笑。
国巫女真岚,打从我出生那一日起,为了西凉国母之位,你就一直想方设法除掉我和母妃,一次次在父皇身旁吹耳边风,如今你终于得偿所愿。
你设计杀我母妃,阻我三哥前程,相比你的狠毒,我甘拜下风。今日,你要我死,我便死;你要折辱我,我便让你折辱;你要我祭天,我便祭天。
我会像棉花一样柔软,让你刚硬的拳头砸不到着力之处。
但,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你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