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的幽魂有时从那冰冷的躯体中飘逸而出,神识像是停留在一株沙棘的顶端;有时又从洞窟里走出来,远望城廓,城里灯火阑珊,还不及天上的星明亮。
我坐在沙丘上,脚下的沙子呜呜作响,我捧着脸哼唱:“有只小狐狸,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你的窝在哪里?在彩虹的尽头,月亮城以西……”
那捧艳骨在寂静的石窟中叹息,被魏无忌收拣起来安置在石棺中,棺盖上精细地描摹了飞天女子的画像。鲜艳绝美的颜料秘彩,与洞窟外昏黄的沙漠对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画像上的女子被绘制成一个明眸善睐的模样,然而,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却仿佛堪破世间生死与迷障,与万物都无动于衷。
魏无忌帮我入殓埋葬后,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同他的一众大光明宫下属,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也一直没有想通,这个被隔绝的石窟洞,他是如何进来的?为何在我濒死的那一刻那么悲凉地看着我。我的记忆有了一截截的断层,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沙从指缝中溜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三哥曾经说,人死后会见到黑白无常。可是很奇怪,我并没有看到任何鬼神带我去投胎,只是年复一年地看着石窟外从黎明时升起的高阳一分分落下去,而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辉煌的西凉宫殿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去不了黄泉,又回不了人间,我该如何为自己复仇!我的叹息愈发深重,如歌唱弦,黄昏时常常引来远处飞过的雀鸟与秃鹫,它们在石窟外陪伴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冷的漫漫长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怨念太深,这几年分布在石窟外不远的绿洲纷纷消失,渐变成金黄沙海,而筑巢在石窟外的飞鸟变得越发繁盛,这样的异变引起了酒泉郡百姓和西凉宫廷中人的瞩目,他们因为惧怕而常常在外磕头跪拜,乌泱泱的人海如潮水一般跪伏着,却扰的我的魂魄更加不宁。
可笑,他们祈求着我能庇佑西凉国泰民安,当年逼我祭天的时候,除了三哥,又有谁愿意将我护入羽翼庇佑我安全活下来吗?
我饱含怒意,有碎裂的山石从洞窟外滚落下来将他们狠狠砸伤,殷红的鲜血流淌砸在金黄的戈壁滩上,颜色刺目耀眼,与我飞天画像上描摹的色彩相互辉映,极是好看。
我蓦然高兴起来,等准备出手再玩一次伤人游戏的时候,石窟里忽的升腾起一抹月白的亮光,好似从画壁中而来,又仿佛无法追寻源头,只觉得那抹光芒越来越亮,从亘古而来,一座如云雾般凝结成的白云之桥变幻着从我的面前缓缓显现。
那桥的一端延伸至我的脚下,另一端却仿佛看不到尽头,只觉远远通向天际,被浓雾遮住,光芒似初升的太阳,温柔而亮烈。
我想如果我没死,那一定是在做梦。
正惊疑不定时,忽听到一阵招魂的铃声,不明所以的,我就这样飘飘荡荡地坐上了渡桥的马车。不,准确地说,这不是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一只白鹿和一头獬豸。穿着白衣裳的驾车人挥了挥马鞭,车就如云坠雾般驰骋起来。
我问道,这是去哪?只见那个白衣裳的驾车人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我形容不出的深意。难道这是到了要赶我去投胎的时日了么?
我心下疑虑,又问:“那你又是谁?”
白衣的少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面无表情,只是在空中甩响粗麻制的鞭子,白鹿和獬豸受到惊吓,竟腾空而去。
他一定是个哑巴!我扁了扁嘴,随着马车在云雾中的桥上不断疾驰,融入天际,像匹真正矫健的天马,在霭中飘荡了三百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日子,终于进入了另一个清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