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太上神宫后殿的床榻上,心神不定地沉在梦境里。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鸣沙山的石窟中,洞里光线太暗,看不清飞天壁画的瑰丽,可及到洞口,又觉得阳光亮得刺眼。我拿两手遮挡,踉踉跄跄地走着。
……
王宫里的生活总是长日闲闲,我又在夫子的眼皮底下偷偷溜出书房,然后跑去瞧三哥在干什么。
往常的日子,李皓便会伏在书桌前写字,靠在椅上翻书,他的书房几个大橱柜里齐齐整整码的都是书,从古到今各门各类。虽然我不喜欢看书,可是不得不承认,三哥看书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
阳光懒懒的午后,他伏在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淡蓝的袍子在明亮的光线中耀着浅浅的光,长长的头发也被滤成了栗色,仿佛要融进春日的光晕里。偶尔指翻动书页带起敕沙沙的一声响,他的身子会稍稍侧过,便可见那流光勾过他高的鼻,弧度好看的下巴,光打过来,连眼睫也看得清楚,扑在白玉般的面上,间或一眨,似乎那空气都静滞了,只有窗外簌簌落花声。
我看得怔住,疑心那画一般的场景只是幻觉,明明知道那么远他听不到我,可是手脚间的动作还是不由自主轻下来怕惊扰了他,要发上好久的愣才想起溜进他书房办的“正事”。
三哥背身伏在桌前,我便在后面大展拳脚——将他要用的东西偷偷藏起来,悄悄移张椅子到他身后,或是弄只死虫死鸟的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反正鬼花样层出不穷,想到他着急的样子,被绊倒、被吓到的样子便觉高兴至极,于是隔三岔五地气一气他。
父皇知不知道这些事我不清楚,可是三哥心里肯定是明白的,望我的眼神常常带了无奈的深意,我只作出表面上的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知道就算他明白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只要没被抓个现行,我是咬死也不会承认的!
可是我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
这一日我照例存着歪歪心思溜进书房,他也照例伏案翻书写字,我的手绢里裹着一只刚逮来的毛虫,这次我可是豁出去了,鼓足勇气抓了这只活的来,计划放在他的领口上,让那小乖乖钻进他衣服里,看他不吓得抱头鼠窜。
正小心翼翼兜着手绢将毛虫往他身上引,本一直安静坐着的人却突然回头,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大跳,手重重一抖,便见那毛虫正从手绢上跃起,又扑扑往下坠,不偏不倚地恰好落在我被他逮住那截手腕上。
我尖声一叫甩手去抖,那一抖却又抖到了自己身上,可能那毛虫也吓得紧了,死死地附在我的前襟上动也不动,我又不敢赤手去抓,只得扯衣去抖,又叫又跳又抖衣服,那模样也与疯疯癫癫相差不远了。
正徒劳地原地猴跳,三哥的手却按住我肩膀,看起来文弱无力,那一按之下劲儿居然极大,我被迫站在原地不动,便见他另一只手上已经拾了刚刚那条手绢,以绢覆手,将那毛虫捉了下来,转手便抛入碧瓷盂中去。
我这才松一口气,抬头一望,却见他面庞微垂,温润如月,眼是澄净而明亮的墨玉,蕴着笑意,光辉灼灼的要将我包围沉溺了,那嘴唇也向上弯出好看的形状,呼出的温热气息带了沉香的馥雅,扑在我面上。
笑意中含着几分溺爱和无奈,那明明就是大人逮住了顽童胡闹时的神气!
他的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抄,便从书桌上拈起一张素笺到我面前,上面是三个大字:
小孩子!
原来那时他刚刚写的就是这三个字,他早知道我又来捣蛋了!我扁了扁嘴,一把推开他,劈手夺了那素笺纸,几下揉成一团掷到他脑门上,生气道:“你才是小孩子呢,我再也不理三哥了!”
嚷嚷间眼光瞥到他身后,见平日搁置在寝殿的铜镜什么时候放到了这里,方才一定是照出了我晃动的影子,所以他便知道了。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叫:“哦,原来三哥从铜镜里偷偷看,可真是狡猾!”
李皓低头望着我不动,眼中还是那墨玉般的光亮和浅笑,我更是发恼,脸上也莫名其妙更烫了,便发起性子来将桌上的书噼里啪啦全砸在他身上,再重重跺他的脚,这才一溜烟跑了出去……
王廷里,桃花谢尽,不见满地落英,晦涩的梢枝交纵着,恍惚狰狞的模样。天上又有仙人来去自如地飞过,各种剑光交织分外奇异。
我不停地奔跑着,在幽深的长廊下一路奔跑,不知道什么时候,脚边又有巨石翻滚而来,轰隆隆一声,我的双足被碾得粉碎。
我凄厉地尖叫起来,盼望着三哥能赶来救我,却没有人听到,那种浑身都是力量都是喧嚣都是愤恨都是悲哀到最后却什么也爆发不出来的局面,像是紧绷着却突然哑了声的琴弦,只余残腐的血腥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兜头将自己淹没……
朦胧中,国巫女真岚如鬼魅般出现,又有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三哥的胸口被长剑刺穿,身子跌在地上,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他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三哥,三哥啊!
我心中着急痛恨,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啊!”我猛地睁开眼睛,面上泪水四溢,从梦中惊醒过来。
空荡荡的寝殿,没有任何人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