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那天夜里,岁寒坐在寝殿的后窗前,看了一夜的烟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身为新皇后的完颜笙,委实瞧不懂小主君的心思,坐在床边一夜。
烟火,就那么好看吗?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美丽,从未握在手里,却快速消散在天空。
繁华过后,终成云烟。
摄政王府里的两个小只,已经开始蹦蹦跳跳的在院子里跑,小小年纪便都随了父亲的音容相貌,白白嫩嫩的,远远望去就像两只穿着衣裳的小白狐狸。
“哎呦,小祖宗,慢点!”靳丰年笑着在后面追,什么神医什么鬼医,都比不上看着两小只长大,更为有趣,小胳膊小腿,一点点的长起来,“再过两年,姥爷都追不上你们咯!”
霜枝笑道,“靳大夫,您腿脚利索着呢!”
“这两个小子,能跑绝对不走,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真是随了月儿,再大一些,估摸着能撵上墙头。”靳丰年直摇头,“不得了!”
明珠和明影在前面护着两个孩子,小主子们要跑,谁敢拦着?在侧护着便也罢了!
“这可怪不得少夫人。”霜枝道,“当初是谁提着鞋,把少夫人撵上墙头?还不是靳大夫您?这是您给两位小主子做的好榜样。”
靳丰年:“……”
敢情,还是他的错?
当时这两个小子,连个屁都不是呢!
“北澜都定下来了,想来很快就可以走了吧!”靳丰年扶着栏杆坐下,瞧着周遭熟悉的一切,“住了这些年,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霜枝环顾四周,“的确,像是一个家,团团圆圆,齐齐整整的,忽然间要走,还真是……不过,这到底不是久留之地,主君逐渐成长,满朝文武老的去了,新的换上,终究会有蠢蠢欲动的人,行挑唆之能。公子暂时摄政,不是真正的北澜之主。”
“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稀罕!”靳丰年表示赞同。
傅九卿刚迈进门,便瞧见了两个小白球屁颠颠的“滚”了过来,眼见着是要扑到了靳月脚下,下一刻,傅九卿一手一个,将两个小的揪起,提溜在手里于半空晃荡。
“别!”靳月慌忙去接。
然则傅九卿却将两个孩子抱在了怀里,左右各一个,无需她动手,“孩子愈发大了,你莫要太逞强,仔细自己的腰!”
“我的腰好着呢!”靳月撇撇嘴,“何况,抱个孩子又不可能闪了腰!”
明珠笑道,“少夫人还说呢,前两日不就是闪了腰?”
“那……”靳月眉心一皱。
那是抱孩子抱的吗?
胡扯。
她狠狠瞪了傅九卿一眼,奈何这厚脸皮的,已经自动屏蔽了她的眼刀子,权当什么都没听见,抱着两个孩子缓步往前走。
于是乎,北澜位高权重、手握生杀的摄政王,容颜清隽而绝艳,却是连官服都还没褪,便抱着自家两个奶娃娃,缓步走在回廊里。
两个孩子乖乖的窝在他怀里,说也奇怪,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独独面对傅九卿的时候不敢造次,安静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两位小主子倒是很听公子的话!”明珠笑道。
靳月摇头,想起了当初刚入傅家的时候,对傅九卿亦是这般心头敬畏,不敢轻易靠近。
这人饶是去了身上的旧伤,但这么多年养出的孤冷性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当然,傅九卿也不想改,他这辈子只对靳月给予温暖,其他人,爱怎么就怎么,本就凉薄之人,何必生出那么多的羁绊?
儿女如何?
多年之后,一个会有妻,一个会有夫。
进来门,傅九卿将两个孩子放在软榻上,转身握住靳月的手,坐在了窗前。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望过去,各自挠挠小脑袋,爹娘就这样把他们丢这儿,顾自去谈情说爱?爹倒也罢了,冷着脸瞧着有些吓人,但是娘亲嘛……
明珠和明影到底不如霜枝来得心思细腻,会哄孩子,瞧着软榻上滚来滚去的两位小主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
靳月刚要起身,却见着傅九卿剥花生的手稍稍一顿,抬眼睨着她,“我有话同你说,你们把孩子带出去!”
前一句是对着靳月说的,后一句是冲着明珠和明影说的。
“是!”明珠和明影赶紧去抱孩子,谁知那两小只滑得跟泥鳅似的。
要不怎么说是双生子呢?翻个身,趴在软榻上,麻溜的滑到地上,动作一致,速度贼快,就像是事先说好的一般,连滚带爬的抱住了靳月的腿。
“哟!”靳月故意喊了声,“抓住娘了?”
一手一个,麻溜抱起,就在自己腿上搁着。
“如今,我也是儿女双全的人!”靳月冲着傅九卿得意的笑,“有这两个,我这辈子便也心满意足了!”
想了想,傅九卿起身,正欲伸手将孩子抱走,谁知……
傅子宁:抱紧娘亲!
傅子音:抱紧娘亲!
傅九卿:“!!”
“你要同我说什么?反正孩子听不懂,你说就是。”靳月揣着明白装糊涂,伸手取过傅九卿跟前的小碟子,将他剥好的花生仁搁在指尖,“瞧好了,娘给你们变戏法!”
两个孩子,眼神滴溜溜的盯着她的手指尖,捏起的是花生仁,再摊开,便是花生粉。
傅九卿:“……”
变戏法??
扶额,傅九卿挥挥手,“把孩子带下去。”
明珠和明影赶紧上前,谁知两个孩子快速攥紧了靳月的发,小小的稚嫩的指尖,缠绕缕缕白发,怎么都不肯撒手。
“嗤!”靳月皱眉。
对面,骤然响起一声低哼。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两个小东西快速撤了手,圆嘟嘟的小脸齐刷刷扭向自己的父亲。
“没事!”靳月忙抱紧了两个孩子,“你们年纪还小,暂时不能吃花生粉,娘跟你们闹着玩的,回头让你们姥爷知道,一定又把我撵上了墙!”
外头,传来靳丰年的轻笑声,“在门外就听到你编排我,果真是女生外向,什么时候都不忘埋汰你爹,光顾着哄你男人!”
靳月笑出声来,“爹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着子音和子宁,小家伙不安生,扯得我头疼!”
“来,到姥爷这边来。”靳丰年在软榻上坐下,“过来,到姥爷这儿来。”
两个小东西麻溜的落地,屁颠颠的跑到靳丰年脚边。
“月儿。”傅九卿继续剥着花生,“待天气凉起来,就该为后宫选秀了!”
靳月正捏着花生仁往嘴里送,听得这话,半晌没反应过来,就愣愣的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我知道,你觉得主君年纪还小。”傅九卿垂眸,“但满朝文武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后宫只有一位皇后,不成体统,我已经压了好一阵,但是……早晚要充盈后宫的。”
靳月眉心微凝,幽然叹口气,侧过脸瞧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心生不忍。
若不是当娘,她大概无法体会到敦贵妃的感受,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遭受这些?然则朝廷纷争,终究是残酷的,没了大皇子没了八皇子,以后还会有其他人,觊觎着皇位和皇权。
“我会尽力。”靳月敛眸。
这种事,原都是太后来处置,可敦贵妃……所以说,交给她这位摄政王妃,亦是再合理不过。
“那孩子,会不会……抗拒?”靳丰年低声问。
怕就怕,再冒出个白眼狼,回头咬你一口。
“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这很正常,但是现在的岁寒跟以前不一样了!”靳月有些失落,“他学会了顾虑,学会了顾全大局。”
傅九卿顿了顿,“这是好事。”
岁寒越早接手朝政,他们便能尽早脱身。
只是,脱身之后去何处呢?
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脱身?
不可能直接解甲归田,朝堂上多少人,私底下眼巴巴的等着看傅九卿的下场,若是两袖清风的走,只怕以后麻烦不断,更有甚者,半道截杀,他们一家人未必能走得出北澜。
靳丰年不再多说什么,既然傅九卿说是好事,那便当它是好事吧!
事实上,岁寒的确没有抗拒。
皇后都立了,再多立几个后妃,又有什么打紧?充其量,只是多了些许陌生女人罢了,偌大的皇宫,不缺住的地方。
这是岁寒的原话。
风过宫墙,摇落枝头的叶纷纷落下,又是一年秋风至。
御花园里。
“无人处,我可以尊您为皇嫂吗?”完颜笙笑问。
靳月行礼,“皇后娘娘高兴便是。”
“皇嫂。”完颜笙眉眼弯弯的盯着她,“旁人总说我与皇嫂有几分相似,如今瞧着倒也是!”
靳月执着杯盏的手,稍稍一顿。
今儿,皇后忽然约茶,她心内虽然奇怪,却也没多想,寻思着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多半是嫌宫中寂寥,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乏罢了!
可现在听得这话,靳月突然改变了想法。
“皇后娘娘身份贵重,臣妇是断然及不上的,哪敢与皇后娘娘相较。”靳月淡然自若的放下杯盏,“眼下后宫诸事繁多,琐事不少,想来皇后娘娘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成亲数载,完颜笙从稚嫩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如玉的妙龄少女,性子亦不似从前腼腆。
“后宫充盈,为主君开枝散叶,是好事!”完颜笙紧了紧袖口,“主君昨夜留宿在后宫。”
靳月听得仔细,皇后说的是“后宫”而不是她的皇后宫,可见岁寒同她的感情,并非因为幼年相识而日积月累,好好的一手牌,若是就此打得稀巴烂,怪得了谁?
饮一口茶,靳月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娘娘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先帝子嗣众多,到了咱们主君这一辈,就得靠皇后和后宫诸多娘娘!”
“皇嫂能不能帮我劝劝主君?”好半晌,完颜笙才开口低语。
靳月:“??”
“前些日子因为刚进宫的美人,我与主君略有争执。”完颜笙抿唇,羽睫微垂,“说到底,我也是为了主君好,自从主君继位,就一心扑在朝政上,甚少去我那儿!”
靳月:“……”
豆蔻少女,芳华心动。
不管是哪个年龄段的女子,多数比男子动心得早,痴心得重,可是……未经一番苦寒霜,何来扑鼻香?不谙世事,只一门心思的儿女情长,用了些非常手段,所换来的只能是渐行渐远。
“后宫多了那么多女子。”完颜笙神色哀伤,“我、我便觉得……”
靳月心头一震,紧了紧掌心里的杯盏,“从你入宫的那天起,你就该知道,这夫君不是你一个人的,他属于北澜天下!”
“可我不甘心,为何皇嫂您能与摄政王双宿双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主君就不可以?”小丫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靳月眉心微蹙,“因为他是主君,而摄政王……仅仅只是我的夫君,我自问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与他匹敌,陪他成长,皇后娘娘能做到吗?”
完颜笙愣怔。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开始都是始于容颜、钟于表面。”靳月起身,风过衣袂,饶是一头白发,亦不掩骨子里的傲气,“可那些皮囊,能支撑多久?倒不如相互扶持,比肩而行,你若跟不上他的脚步,就别怪他将你撇到了身后,是你自己看着他走远的,要怪只能怪你故步自封,不思进取。”
话,很重,但是话糙理不糙。
若是完颜笙连这些都接受不了,那么……早晚会有人将她取而代之,到了那一天,没人能救她。
“多谢皇嫂提醒!”完颜笙兀的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霜枝皱眉,“这……”
“飘了。”靳月揉着眉心。
霜枝抿唇,“大概是觉得少夫人在教训她,刻意的不帮忙,毕竟她一个皇后娘娘求您帮着劝主君,您这个摄政王妃竟还摆架子,没有答应她!”
“我这是葡萄架,酸得很!”靳月摇摇头,“年轻气盛,要吃亏。”
霜枝道,“进宫的时候,奴婢打听了,说这位皇后娘娘近来肝火旺,貌似是从您帮着选了秀女入宫之后,这性子便再也压不住了,因着后宫之事,与主君闹了不少次。”
想了想,霜枝低声道,“约莫对您,也是有些怨气的!”
“我听出来了,怨我不该挑秀女!”靳月负手而立,一扭头,岁寒立在回廊檐下,就这么静静的站着。
少年人衣冠楚楚,五官愈发长开,十多岁的年纪,身高已胜过靳月,周身上下,透着主君该有的深邃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