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菲从未想过自己在回到刘家坪镇,这个黔省东南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小山镇。
刘家坪,虽然说是一个镇,但是在徐菲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道的小村落,而十多年后的再次回归,街道还是那两条街道,只是从原来的一层碎石子路变成了五米宽的水泥路。
刘家坪以前只是个大一点的村落,后来改成公社,再后来变成了乡镇。
在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达RJ县这个全国百强贫困县的县城,然后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到达了刘家坪。基金会的两辆吉普车差点颠散架。
“这就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在这里一直生长到十六岁。”徐菲指着街道两旁矮破的民房对着对着钱斌说道。
小镇虽然破败不堪,但是镇政府却是一栋白色的四层大楼,再加一个占地一亩多地的大院子,和周边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刚进院子,一个矮胖的男子正带着几人等候在那里。徐菲还记得这个人,他叫刘存福,在自己没离开这个镇子的时候,他还是镇长。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年长的男子,就是当年镇中学的副校长李传亮。
“李主任,您好,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我们刘家坪视察工作了。”
县委办主任李玉山并没有托大,而是热情的跟几人介绍:“刘书记,李校长,这位是徐菲女士。”
“徐菲小姐,欢迎、欢迎呀。”
“刘书记,李校长,我们这次过来,主要是先了解一下咱们这边的教育环境,听严县长说去年这边发生洪涝灾害,咱们镇中学差点被冲垮。所以我们这次就想实地勘察一下,然后重新选址进行建设一所新学校。”
看着兴奋的李校长和面露疑惑的刘存福,李玉山解释道:“徐菲女士是爱佑基金的秘书长,她们基金会决定今年在咱们省兴建二十所希望学校,已经在LS县、DS县兴建了好几所,都是按照中心学校标准兴建,并且提供全套配套教育设施,每所学校捐赠费用在五百万元左右。你们镇可是严县长亲自到省教育局找关系……”
县委办公室主任李玉山,滔滔不绝的跟刘书记讲述县里主要领导在这项希望工程项目里出了多大的力。
刘存福在一旁点头附和,但是不时地在观察着徐菲一行人。原来自己理解错误,他们不是直接捐钱,而是捐建学校。
徐菲等李玉山介绍完毕,对着几人说道:“李主任,刘书记,李校长,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先进行实地考察、测量,然后拿出施工方案出来,最后在由麦肯锡公司进行项目招标施工。”
“什么麦子公司招标?”刘存福看着徐菲不解地说道:“不是你们掏钱,我们来找人盖个学校,最后让你们找人宣传一下,你们得名,我们得学校么。”
作为徐菲的跟从人员,钱斌出言解释:“我们不是为了名声,我们是真的想要捐建学校,所有校舍都是按照八级防震等级建设,而且建筑的位置还是要远离水道山体,避免有可能发生的洪水和山体滑坡。”
“这样好,这样孩子们在雨季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李传亮兴奋的说了一句,看到刘书记面色不悦,急忙住口。
“切,我还不相信你们不是为了得一个好名声。”刘存福嘟囔了几句然后被李玉山拉到一旁。
外界都把沈放建立的爱佑慈善基金当成扬名的工具,只有徐菲和钱斌几个对他比较了解的人才知道,他还真不是为了名声。
在黔省LS县捐赠的第一所“爱佑中心学校”的建成仪式上,黔省政府直属领导,民政厅和教育厅直属领导都来剪彩,国家慈善总会的官博都对这件事进行报道,但是沈放根本都没露面参加建成典礼。
当时徐菲通知他,他直接回了一句:我做慈善是为了回馈社会,不是为了扬名,我不需要打着慈善的幌子到处敛财,我只是散财,所以这件事还是交给你来出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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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这个就是什么希望工程的工作组吧。”
徐菲和钱斌两人带着几人在李传亮的带领下,来到镇上一处高地具体勘察,而远处的刘存福身旁来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只是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右手始终垂着。
“这次的工程能不能包给我们?”
“怕是不行,这次的人来头挺大,严县长亲自出面拉过来的。”
“在咱们刘家坪这一亩三分地,不给咱们点油水,他们施工队能进驻么?”油头粉面男子不屑的说道。
“小勇,你不要做的太过分。”
“我知道,有分寸。”
徐菲第一眼看到站在刘存福身旁的刘小勇,就认出了他来。只是自己这么多年变化太多,估计他也无法认出自己这个当年面黄肌瘦的小毛丫头吧。
“你好,你就是徐秘书长吧,真漂亮。我是刘小勇,二勇建筑公司的经理。”刘小勇看着徐菲,先是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收敛心情,向她伸出自己的左手。
“啊!”徐菲有些惊慌的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钱斌身上,练武多年的钱斌明显可以感觉徐菲的肌肉僵硬,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钱斌扶着徐菲的肩膀,将她稳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刘小勇的手:“你好,我是徐秘书长的助理。徐秘书长今天奔波了一天,有点累了。”
刘存福说道:“是呀,我们这边是有点偏了。天色也不早了,今晚我们先吃饭,然后你们在镇上先住下,明天上午我们在谈。”
晚上是在镇招待所吃的晚饭,刘存福搞不清他们这拨人的真实来路,所以按部就班的按照工作餐标准来招待。吃完饭后也是将他们安排在镇招待所,主动提出让他们早点休息,只是在散席以后,他又来到了李玉山的房间。
“李主任,他们到底什么来路?”
“这是咱们华夏的一个超级富豪,投资了几十个亿办的一个慈善基金会,他们今年在咱们黔省就要投建二十座希望学校,每家据说不低于五百万。”
“真是浪费,有钱烧的。不就几栋教学楼么,两百万我就给他盖的杠杠滴。”
“他们要求按照高等级的防震标准兴建,而且还配备上全套的教学设备,彻底改善教学环境。”
刘存福不屑的说道:“切,就这些山沟里的穷孩子配用的上这么好的学校。学校再好,最终还不是上个初中毕业就跑到沿海去打工了。”
“谁说不是呢,但是这是严县长亲自到省里请来的,而且你也知道,明年崔书记就要到线了,严县长估计要……”李玉山用手向上指了指,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哼,我们不像某些人,人还未走茶就凉了。李主任,走的时候带点山货回去,还有几只风干的白腹锦鸡麻烦你带给崔书记。”
李玉山嘴上表示感谢,但是心中不免腹诽,如果不是你跟崔书记儿女亲家,估计你比谁变山头都快。但是话说回来,这刘家坪的山货真不错,可以考虑带点给严县长,争取明年能够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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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七月,但是处于高山区的招待所依然清冷,睡在床上的徐菲仿佛魇住了。挣扎了好久才重新掌控身体控制权,醒来后又一身冷汗。她倒了杯水,拉了一把凳子坐在窗户前,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山头,思绪慢慢回到了从前。
刘家坪中学虽然只是初中,但是方圆三十多里的村落都是在这所学校上学,好多家庭离得较远的孩子还要在学校里进行借宿。
徐菲就是借宿的一员,她家在距离镇子约二十里的小村子上,每周步行回家一次,然后带着自家收的稻米和阿奶做的咸菜或者酱菜回到学校。有时阿奶还会做点肉菜带给她到学校热着吃。
学校里有一个食堂,学生每天用自己的饭盒淘好米交给食堂统一蒸出来。一般周一的伙食都不错,然后到了周三以后,基本都是配着咸菜吃。长期的营养不良,徐菲当年的毕业照和现在差别很大,就如同两个人一般。
可以说华夏的每一个学校都会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坏孩子,刘家坪中学也不例外。
刘小勇有个哥哥叫刘大勇,在十五岁时跟人打架,最后把人捅伤,由于年龄不够,被少管所关了三年。有了这个资历,刘大勇在镇上成了一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就是:信不信老子捅死你全家。
有了这个哥哥做靠山,刘小勇也成为学校一霸,整天就是旷课,打架斗殴,勒索同学。
“霸凌”这个词是徐菲在工作以后才真正了解的一个词。
当年在她们班里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徐菲一直还记得她的名字叫苗招娣,是她的同桌。
进入初三,经常旷课的刘小勇罕见的出现在教室里。就当别人都以为他转性开始学习的时候,没想到他会“进化”了。
徐菲这么多年来,一直痛恨自己当时的懦弱。在刘小勇的威胁的目光中,在苗招娣哀求的目光中,还是把座位让给了刘小勇,把自己的同桌推到了深渊的边缘。
徐菲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黔省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它不像北方那样鹅毛大雪银装素裹,而下的是冻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仿佛小刀子一般刺骨。
湿冷的冬天最湿冷的是人心,徐菲在一个周一早上被父亲送到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苗招娣,在那个湿冷的冬季,苗招娣被她父亲带回了老家,一个更偏僻的山村。徐菲一直到现在都记得,苗招娣曾跟徐菲说过,要努力学习,一定要走出这个小山窝。然而她的愿望破灭了。
据说最后苗招娣跟她一个亲戚出去打工,再后来就没有后来。
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周围的同学也是议论纷纷,仿佛那一丝若有若无之事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徐菲对周围的冷漠感觉浑身发寒,她回到家里,在父母怀里痛哭流涕。她感到了恐惧,对那所学校、那间宿舍感到恐惧。身为护林员的父亲一咬牙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接送她上下学,才让她有了一丝的安全感。
从小跟阿奶一起学唱山歌的徐菲,在中考时抓住了一次机遇,她嘹亮的嗓音去百灵鸟一般,让前来招生的省艺学校的老师一眼相中,从而得到了进入省艺附高的机会。
不甘于再回到那个让她心生恐惧的地方,她努力学习,拼命练习,最后考上了华夏音乐学院。
大学四年,她从来没有回过老家,就算假期里,她也是勤工俭学。
在大四一次意外的淋雨,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高烧,声带受损,无法继续从事歌唱事业,这让她感觉前途一片黑暗,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让她心冷的地方。
在叶教授的介绍下,她有幸来到了燕京广播电台做一名编辑,然后半年后她又被提拔为播音主持,虽然只是一个垃圾时段的小主播,已经让她一步登天。
没想到结局居然还是一场空,强势的婆婆造成了鶸的儿子,居然还成为了一个小受。在闺蜜屈筱筱的帮助下,自己拿到了有利的证据。
一直到现在徐菲还记得,当她把证据摆在自己那个婆婆面前时她的模样,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求自己放过她儿子。
这也是徐菲第一次明白,人不能逆来顺受,要敢于说不。
虽然单身,但是快乐,把父母从那个小山窝窝里接到燕京,并且托关系把自己身份证的名字从“徐芳菲”改成“徐菲”。努力的与过往、与那个让自己梦魇的地方割裂,自己是一名燕京人。
所以当沈放找到徐菲,希望她帮忙撑起“爱佑慈善基金”,在了解基金运作过程时,她第一反应是拒绝,她不想在回到那个地方。
过年从黔省专门送阿奶来燕京过年的堂弟徐林说了一件事:“幺爸,姐,咱们镇上年前出了一件好事,一个疯女人把刘小勇给砍了,虽然没砍死,但是据说伤到胳膊上的大筋,估计这混混要废了。”
“知道是谁砍得么?”徐父兴奋的问道。
“据说是叫什么娣?”徐林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
而听到这个名字,徐菲整个人都绷紧了,开口问道:“苗招娣?是不是苗招娣?”
看着堂弟点头,这个自己屏蔽了十年多的名字又一次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一次让自己梦魇。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徐菲想了很多。苗招娣家里当年为什么没有起诉刘小勇,除了愚昧无知怕事外,更主要的就是穷。
为什么老家那么穷,原因很多,而其中居民受教育程度低,不能很好的接受外界新事物,这是主要原因之一,大部分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农民出去打工,从事最多的职业就是建筑工人、搬运工这样只需要卖苦力的货。
所以徐菲决定答应沈放的要求,她要为了自己当初将座位让给刘小勇而赎罪。她要借助基金会为黔省、为所有贫困地区的孩童找一条出路,让这些孩子们有机会能够走出这个山沟见识一下外面的大世界。让所有的孩子能够在湿冷的冬天里在温暖的宿舍里安全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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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你说如果我让几个人威胁一下他们,他们会不会把工程交给我们当地人干,最少我们能到手两百万。”在被砍了一刀后,刘小勇仿佛开窍了,他不在用暴力手段,而学会了用脑子。
在刘存福的默许下,刘小勇找到十几人冲击了正在测量场地的基金会众人。钱斌勇猛的挡住众人,而一旁徐菲明显愣住了,她在为自己的乡梓们的无赖行为而羞愤。
铁棍打在肢体上的声音让她清醒了,钱斌用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揽着她后退,还用脚把逼上来的混混踢翻。
这是徐菲第一次在父亲以外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安全感,看着他垂下来的手臂,徐菲感觉自己比他还痛。
从护林员转成派出所民警的徐林跟着所长姗姗来迟,才发现被围困的居然是堂姐徐菲。他急忙带着几个发小冲进人群,制止了这次冲突。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徐芳菲呀,没想到十几年不见,长漂亮了。”了解情况的刘小勇对着徐菲笑道,他知道事情有点大了,但是也没当回事,大不了希望学校不建了呗。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爱佑基金会的实力,徐菲根本没有跟县里反应,直接返回省里。不到一个礼拜,省里下来工作组,RJ县崔书记、刘家坪镇刘书记因违法乱纪而被拿下,盘踞RJ县多年的刘氏兄弟被依法逮捕。哥哥刘大勇因有人命官司被判处死刑,弟弟刘小勇因涉及强奸、私藏枪械、故意伤人等多项罪名被提起公诉,等待他的最少是无期徒刑。
徐菲在钱斌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女子监狱,和自己同龄的苗招娣虽然面容依稀保留有原来的模样,但是观之如同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她已经忘记了徐菲、徐芳菲,忘记了她曾经跟徐菲一起许过的愿,要走出这个小山窝。只有在徐菲告诉她刘小勇已经罪有应得,她才流露出一丝的神采。
以刘氏兄弟为头目的团伙覆灭,徐菲心头多年的阴霾终于散去。平静下来的她,这时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一个守护着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