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你过来，看我这杯茶泡得怎么样？”景秀对我招手道。
他正和几个公子哥围坐在一张方桌边，桌上摆着一套上好的茶具，他泡了茶给每人分了一杯。我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茶，看了看里面的茶叶，放在鼻下嗅了嗅：“不错。”
“真的？”景秀笑容满面，看向其他几人，“能得我三弟一句不错，看来是真不错了，各位请品用。”
“何三公子精通茶艺？”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束发的发冠很名贵，上面有皇室的印记，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皇室子弟。排除皇子，洛王世子，那他肯定是魏王家的某个王公子弟，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魏王是子嗣最多的皇族。
“不甚精通。”我淡淡回道。谦虚，是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和美德。
紫衣少年看我几眼，没再继续问什么。景秀拉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吩咐小厮又去搬了一个凳子来。
我坐着，低头只管吃点心，景秀和他们侃侃而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景秀面对其他人是这个样子的，谈吐得体风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这几人聊天也颇有趣味，谈诗论文，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还透着生活化的幽默。我听着听着倒不觉得无聊了。在他们的交谈中，我也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那个紫衣少年，名司马极，字延光，是魏王第五子。生母是魏王最宠爱的侧妃，李氏，李氏曾是和云皇贵妃齐名的美人，家世也显赫，本不会屈就当了魏王侧妃，但是魏王为了美人，穷追不舍，最后终是抱得美人归，自此后，李氏得魏王之宠，长盛不衰，先后为魏王生育了四子三女。有人把她和魏王之间的关系与皇帝和云贵妃相提并论。现在看来倒是李氏和魏王延续了佳话。魏王自娶了李氏就再未纳任何一个女子进府，原先府中的姬妾除了有子女的都遣送走了。另外听说魏王妃是个大度的女子，待李氏如姐妹。李氏也对魏王妃十分尊敬，从没有逾越之处。魏王妃有两子两女，听说和李氏的子女关系都挺好。老实说在后院女子纷争不断的大家族里，魏王府的后院可谓是人人称羡。妻妾和睦，子女友爱。虽然我也不是完全了解魏王府的后院，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魏王的后院确实没有什么腌臜事发生。
围坐的另外三人，分别被称作凤容、柴允、别岚，他们相互称字，我一时弄个不清几人到底是谁家的公子。说起来我至今无字，在宫中伴读时，孟先生曾让问我取字的事情，我以有名即可，无须取字为由拒绝了先生好意。现在想想，当时对先生说话太硬了些。好在孟先生是个真正大度的人，一点没把我的无礼放在心上。
“三弟。”景秀忽然叫我。我转头看向他：“二哥，什么事？”
“三弟，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看了一眼其他几双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你们自在聊天即可，不必在意我。”我这么说后，凤容，柴允和别岚都移开了视线，只有司马极看着我，将自己面前的茶杯递给我道：“劳何三公子泡杯茶。”
我接过杯子快速冲泡了一杯递了过去，司马极看了一眼茶杯，缓缓接过杯子，轻轻品了一口后，沉默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三公子果然是茶艺高手。信手泡来也是恰到好处。”
“过奖。”
“三公子谦虚了。”
我没再答话，而是看向了正在作画的那人，武思漠。从我坐在这里开始，就一直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时不时从他那里射来。当我看过去的时候，果然对上了他的目光。他大约没想到我会突然看过去，愣了愣，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在纸上挥笔，看上去一副聚精会神作画的样子。他的每一次落笔都宛然流畅。随着他落笔的动作，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一副人物画，他应该是在画人。他在画谁？当这个疑问在我脑海里再三出现的时候，我起身走了过去，打算去见证一下我的推测。
“何三公子，以你之见，此画可还能入眼？”武思漠画下最后一笔，一扔墨毫，看向我说道。
我盯着那画上的人，蹙了眉，我猜得确实没错，他在画人物，但是我没想到他画的人竟然是我。他本是画的一副群乐图，里面没有我，现在他在画里加了上我。我明显感觉到我虽然在此画中，却和其他人其它景不在同一个空间。不管是从画技还是意境来说我都想为其拍案叫绝，只是当里面有个人物是自己的时候难免有些别扭。
“何三公子，原来并非言过其实。”武思漠眯眼看着我说了不明不白的一句。
先前说什么言过其实，现在又说什么并非言过其实。这是跟我打哑谜呢？可惜我不感兴趣。
“武二公子画了什么，竟让我家三弟看得如此出神？”景秀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伸头看向画，然后他的目光就凝在了画上。大家大约被景秀的神色引起了好奇心，纷纷过来围观。就连正在下棋的大哥和林州杭都过来了。
众人看了画又看我，然后不断看画看我。好半晌，一个手拿折扇，腰悬竹箫的绿衣公子开口赞道：“好画！”
这人我前几天见过，他和林州杭是表兄弟，姓许，名阶，字箫声。
随着许阶开口，凤容随即道：“此画妙极！”他说着画，眼睛却看着我，眼里有着探究和耐人寻味的意思。我看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思漠兄，记得前些时候你欠了我一个人情，那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司马极开口说道。
武思漠：“你说说看。”
司马极：“就把你这幅画赠予我吧。”
武思漠动把画一卷，吐出两个字：“休想。”
“武思漠，你言而无信。”
“司马极，君子不夺人所好。”
“以你之能，再画一幅轻而易举。”
“时不同，心境不同，再画一幅也不同于此。”
司马极见武思漠不同意，一副遗憾不已的样子，长叹一声，走远了，大约是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看着武思漠手中卷着的画，自己成了画中人，感觉很奇怪，虽然以前肖像流传得全宇宙都知道也没觉得怎么样，但是总觉得现在这样和以前那样是不一样的。我总感觉自己作为画中角色很是不妥，但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那是人家的画，我没有理由和立场让他毁了画，或者把画给我。刚才司马极已经索要不成，我想以我与他的关系那就更不成了。这是一件令我为难的事情。
当我纠结于这个事时，大哥忽然开口道：“思漠兄，我有个请求。”
武思漠：“你不会也是想要画？”
“非也，我是想请你答应一件事，此画不可外传。”
武思漠先是疑惑，随即看我一眼，对大哥道：“我明白了，襄初放心。”
不外传，好吧，这个结果勉强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武思漠作画了一回的缘故，现在大家时不时就会注意我一下，一开始有些不大自在，如芒刺在背。过了一阵子，我明白不能阻止别人的眼睛往哪里看，我只能调整自己，尽量忽略那些是不是投来的目光。
大哥和林州杭继续下棋，我在一旁坐了下来。这里是最清净的。只有大哥林州杭两人，其它两堆人都成群。
“三弟，想不想下一盘？”大哥忽然提议。我摇头道：“不用，我看你们下。”
黑子和白子在棋盘上一一落下，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我不由自主开始猜测下一步的走向。而每一步都和他们落子的地方一一对上了。黑子白子渐渐摆满棋盘，胜负未诀。如果继续两边都以最佳的步伐走下去，将是一盘和局。但是里面却又一个可以决定胜负的关键步，那一个地方看似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会想到那一步吗？我抬头看了看两人，无论是大哥还是林州航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每下一步都开始思考很久。又各自落下一子后，林州航开口道：“襄初，看来是和棋。”
大哥也笑道：“没错，和棋。”
和棋？和就代表分裂，代表势均力敌。只有一方胜利才能得以统一？
我好像魔障了一样，两手伸出，左右手各捻起一枚棋子，黑子落，白子落，再又落下两枚棋子，再捻起一枚黑子，这一子就是决定胜负的一步。
“三弟？”
“不是和棋。”我将黑子落下。后面的结局将是所有棋子都退出盘，只有一枚黑子独居棋盘。
“咦！这一步……”林州航看着棋盘半晌，叹道，“何三公子……好气魄！”他抬头满眼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伸手将余下的棋步走完，当棋盘上最后一枚黑棋独存时，他盯着那枚棋子，喃喃道：“残酷的胜利！”
大哥看着我同样满目惊讶，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解释。大哥神情渐渐平静，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道：“三弟真聪明。”
我抿着唇，没答话，只看着那枚棋子出神。皇帝和西陵王迟早要用无数棋子下一盘大棋，牺牲最多的自然是棋子。
“三公子，我们下一盘如何？”
我侧头看向林州航，摇头道：“不，我不擅下棋。”下棋是费脑细胞的事情，刚才只是太投入自发启动了脑神经。现在不在状态了，也不打算主动动脑筋。
“何三公子说笑了。”
“我说真的。”我看向大哥，“大哥，你说我是不是不擅下棋。”
大哥看了我半晌，道：“你以前不擅长，但今日之后我却不知道了。”
我将棋盘上唯一剩下的棋子装进盒子里，看着大哥道：“刚才并非常态。”
大哥笑笑，道：“三弟说是那就是。”
我也笑：“大哥，你们还要下吗？”
“林兄可要继续？”大哥看向林州航。
林州航笑容温和道：“刚才已见从未见过之棋局，再下无益。不如……”
林州航话未说完，忽然插入一个声音：“你们刚才分出胜负了？”武思漠走了过来，看了看棋盘，挑眉道，“谁赢了，明日九楼请客。”
九楼是一家酒楼，以九中酒闻名，故名九楼。
林州航和大哥对视了一眼，只见大哥轻轻摇了下头，林州航道：“是襄初棋高一招。”
“非澜你输了？”武思漠一脸惊讶，“终于见到你输的时候了，襄初厉害。”
原来林州航字非澜，非澜二子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曾经听孟先生提过，好像是赞他小小年纪，棋艺了得。我不由看向他，他下的棋大开大合，纵横捭阖，严丝合缝，刚才棋子尽去，独剩一子也是因为他排布联合，无一丝断裂的缘故。大哥的棋大约受他的影响也是每个角度都连成一片的。刚才一黑一白的棋局简直就像双龙联合一样，若是和棋，那其实是一盘十分完美的棋。我那魔怔的一个举动可真真是破坏气氛了。
“何三公子这样看着非澜，莫非是……”武思漠突然低头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我迟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林州航，他对我微微一笑，仿佛夏之凉风拂过。只听见他道：“思漠，你这样开玩笑，三公子可能不大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