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外面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胡虏仍屯兵城外,也曾有过小波攻击试探。郡城内街道萧条,家家户门紧闭,前途未卜,人人脸上布满阴霾。
县令曾派人来探望过,见关戊江仍是昏迷,那人脸上难掩失望,匆匆安慰几句,留下一根细参便告辞了。
娘家也派小弟来看望过。自从萧织娘嫁入关家后,萧阿爹见了关戊江也没那般熟稔了。过去的事难讲谁欠谁多些,虽然她每次回家都只报喜不报忧,但还是无法阻止每个人心上的结横梗在那里。萧阿爹腿脚越来越不好,出了通敌那件谋害事后更是心灰,虽则当时很快便解除了嫌疑,他却连着伤心,早致仕在家。小弟渐大,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与堂兄合计着经营些米面买卖,家中日子也好过许多。
小弟是扛了一袋子米来的,将东西放下,闷不吭声的将后院的柴都劈了,问他话,只说家里一切都好,留他饭,也不应,只说娘烧着饭食等他家去。临走时,磨磨蹭蹭终是问了一句,“听外面说,姐夫伤了,不大好了?”关戊江已昏迷三天还是未醒。
她叱他道:“休得胡言,他那般强壮怎会怕这小小刀口,今日已好多了,你回去后告阿娘不要担心,莫理那些闲言,晚上多注意房门,睡觉也警醒着些。可晓得?”
“晓得啦,我走了。”临出房门,回头又叮嘱她“倘若,倘若有个万一,阿姊自管回家来,咱们不管别人怎生说,家中现下富裕了,养阿姊一生也是绰绰的,只是千万莫要委屈自己。”
她心里一暖,轻推他高高的肩膀一下,“好了,知道你长大了能干了。阿姊……阿姊好着呢。等过了这个坎,记得赶紧娶房媳妇,阿娘念叨孙子都许久了。”
他抖抖耳朵,一脸“你们妇人家都只会念叨同一件事”的表情,走了。
萧织娘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回到厨房,看着留下的那袋米,才渐渐化成了愁。生存如此艰难,外面集市、店铺早就关了,黑市的米面已翻了三成,蔬果更是贵的咋舌。幸好家里后院的菜已长成,鸡鸭平日也喂的好,每日皆可产蛋,不然现在可真要断粮断炊了。
将吃食细细规划化好,她净了手,来小炉子上熬今日郎君的药。这已三日了,关戊江还是昏睡不醒,真是让人揪心不已。芸姨娘那里已经天天愁得手足无措了,她让盘子看着姨娘留在自己屋里不要出来了。现下已经人心不安了,她不能放她出来吵吵的更乱。
灌完一碗药,她摸摸他身下的褥子,有些发潮。长期卧床的人最怕床褥寒湿,她拿出一套干净的被褥衣物给他换上,又用温水清理一遍身体。看着清爽干净的他,给人一种下一刻便睁开眼睛的错觉。她不自禁伸手抚上他消瘦的侧脸,轻轻低喃:“郎君,你快醒转吧。这个家需要你,西北更需要你。你的大业未成,你的姨娘还在京城盼着你丰功耀祖扬眉吐气,怎能在这浪费时间。你的敌人在外面等着,是二十万杀千刀的胡虏,不是这小小的刀伤病痛。郎君一向勇猛,快快好起来……”
就在当晚,城外虎视眈眈的胡人突然发动了攻击,大举攻城。这几日将领们都是睡在军营的,当下便迅猛反击。战斗的号角吹得彻夜不止。
一拨拨伤兵退下来,一波波包好伤口的又冲上去。当枪头折断,砍刀卷刃后,人只能用生命身躯争夺着那一道城墙的战场。大敌当前,寸土不让,用木石做矛,以血肉筑盾,踩着战友的血印,也绝不能退缩。
萧织娘不知道外面已战死多少将领军户了,只知道东西两营的伤兵营已忙得人仰马翻,全县的大夫都被急招进了那里,还源源不断的增加着来自全郡的支援,从城墙上运下来的尸身甚至来不及哀悼掩埋,都被堆积在一处,等着亲人来给送一送。
这日,李千户派了亲信来传消息,胡人这回来势太凶,瑁阳县朝不保夕,县令已派一队轻骑,专门护送家眷离城,到南边的敦丰县避一避祸,也算是给各位将领留个后,专心打仗。今日申时在望山楼前汇合,马车准时启程,请只携带轻装简易行囊,切勿声张。
萧织娘听到消息后,沉吟不语。
走?还是不走?
漫说郎君这个样子,至今未醒,如何经得起车马劳顿?即便郎君醒了,恐怕也是死不肯走的。他的根基在这里,他三年忍辱负重的报复与野心也都在这里,他的命更是在这里。他的郎君,是头顶青天的英雄,即便是死也是死在战场上,而不是逃亡的路上。
而她,能陪着他何其幸哉。
她的郎君在瑁阳,她的家人也都在瑁阳。城若在,她就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城若亡,她便陪着家人同葬故土。
想通这点后,萧织娘心里也定了。召集众人吩咐好这几日守护家门,手边备好武器,随时可战。一边早已唬得魂不附体亟不可待的芸姨娘,几次欲言又止,眼中无限失望,萧织娘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沉吟了一下,道“若是谁想跟着一起走的,现在便说了吧,下人们若是自有出路想走的,我也不拘着你们,还了你卖身契,生死各安天命吧。”
芸姨娘抬头看看她,明白她是铁了心不走了,左右看一眼,挪到她脚边一跪,哀婉道:“娘子仁义,奴也不是那不念情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外面围城的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听说那胡蛮见着女人眼都蹦绿光,生死是小,失节事大,何况娘子是官眷,身上系的不仅是个人荣辱,更是□□的体面啊,可万万经不得那般羞辱啊!俗话说留得青山,不怕无柴,娘子三思才是啊……”
萧织娘轻轻打断她,“姨娘若是害怕,就跟着一起走吧,你是左都尉家眷,名正言顺可以通行,我说过不会强求。至于我,郎君一日不醒,我必一日不离。”
芸姨娘劝说半天无用,她不想冒一个背主逃命的名声,若是主母带着大家一起走才好听,可这督邮之女就是上不得台面,见识有限,要死都不肯离开这块穷乡僻壤。真是一辈子憋在村里的命。
“那奴这便去收拾行装,在那边打点好了,待郎君好转后,与娘子同去,也好有个安稳去处。”
萧织娘轻轻点头,跪在后面的盘子看见了,忙跪着越前几步:“奴愿去服侍姨娘……”
萧织娘眼神微眯,道:“可。”
她掏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你们到底也服侍了郎君多年,到了那边,关上院门等着消息吧。唉,生死有命,自求多福吧”
“谢娘子……”
“还有谁要走,现在也一并挑明了吧。只是,若今日不走,从今往后便要安安生生的好生伺候,郎君和我短不得你们的好处,但若是不安生,便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只一个养马老朽因家中有老母幼子,一旦出事无人可迎贼,也请辞了。
萧织娘心里略安,说起来,丈夫还是颇会收人心的,他身边的几个小厮都很得用,关键还忠心。患难见真情,越是生死时候越能看清一个人。看看刚才这半晌,她软硬话都说了,几个小厮的眼神都未曾飘一下。
送走了人,她揉了揉酸涩的眉头,心里不禁感慨,这芸姨娘可是从小跟着关戊江一起长大的,贴身大丫头啊,十几年的情分也及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还不如在瑁阳新买的果子果核,虽只相处了三年,但孩子是实诚心眼,关键时候能为主子卖命。
晚上,她躺在床上,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天亮后,果见镜中人眼下一圈乌青,叹口气,也无心妆容,只草草把头发盘上,便去后院了。走了姨娘与盘子,这家中的活计,又不能全压在果子与厨娘几个人身上,少不得大家都多分担一些。这后院的菜和鸡鸭,现如今可都是金贵着呢。
忙完后院的活计,看看关戊江的身子,接着又转去了厨房,她要不停的给自己找事情做,她怕一停下来自己又要胡思乱想。眼下这个家可指望着她呢,她一定要撑下去。
灶上梅婶切着菜,她守着炉子熬着药,一扇扇风送进去,一缕缕烟飘出来,熏得她眼圈泛红。她狠狠眨眨眼,让自己把眼泪逼回去。眼泪只有弱者面向强者时讨饶才有用,若是连个疼惜你的人也没有,泪水便是流干了也是白搭。
滚烫的褐色药汁倒入碗中,萧织娘端着托盘一步步走向正房,一步比一步沉重。
把药碗放在床前小几上,她看着关戊江那张苍白的脸,成亲两年余,感觉她见他的时日加合,也不及这几日见得多。极度的绝望将每分时刻都拉伸得无限漫长。她过去也曾幻想有朝一日他能回转心意,与她朝夕相对,恩爱有加,但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朝夕相处,他无知无觉,她日益绝望。
她又开始这几日不停的絮叨,她觉得他若是能听到她的声音,也会挣扎着醒过来的。“郎君,妾与你讲过历千户殉职了,今天是他送葬的日子。妾才知,他是死在城门口的,胡人把城门的墙刨了个洞,他连着斩杀了数十人还是止不住洞里爬进来的,而他已快砍不动了,手下也没剩几个兵了,他让几个体力还好的跑回去报信救援,只给附近的人留了一句话便钻了进洞去。他说‘待备足泥灰,再将某返家。’他就一边往墙洞里爬一边杀洞里的人,外面只能听见里面传来不停的惨叫与咒骂声。他把三四个敌人都堵杀在洞里,自己也没能出来,用自己和胡子的尸首把洞堵得严严实实。”
她抹了一把泪水,继续道“援军赶到后,敌军终支持不住退了,后来,后来郡太守也带着全郡调来的兵增援,太守说,若是没有李千户堵住这个洞,恐怕瑁阳当日就守不住了。那天城墙上的士兵都是哭着下来的,附近的住户当下就对着洞连磕了几个头,后来每户从家里凑出不少好墙砖,才把墙重新砌上了,据说,历千户被拖出来后,才发现他的脑袋几乎都被刀戳烂了。”
“郎君,你平日和历千户往来也不大,妾也私以为他那种流盗招安出身的人太过危险,行事又粗野。不曾想,乱世见英雄,他却是如此响当当的汉子。”
“现在城外都不知死了多少人了,有门路的也都逃了,郎君,你怎忍心躺在这里,看家国土地遭那野人践踏,看誓死兄弟被那蛮子□□!”
她用热巾为他净脸,净手,“郎君,你快好起来,你的兄弟在等着你,妾……妾也需要你……”
摸摸药碗,晾的差不多了,习惯性回手掐开嘴就要开灌,却不意间视线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她眨眨眼,没错,啊那双眼还是睁着的。略有些颤的指尖上移,摸了摸那睁开的眼睑,又在他的面前挥了挥手,那双眼睛眨了眨,萧织娘顿时眼泪喷涌而出,不受控制的在自家郎君面前涕泪横流。
她忙用帕子掩面,伸手指指药碗,示意郎君用药,不要再盯着自己,如此狼狈。关戊江艰难的动了动,他行动还不灵活,萧织娘也顾不得自己,忙扶他坐起来,又在背后加了一个靠垫,将药递到他的嘴边,就着碗口咕咚咕咚一口喝干了。
放下碗,关戊江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似乎有些恍惚。他的发妻,但也是他嫡母给他的羞辱。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做姑娘时充满活力的样子,新婚时满面娇羞的样子,以及近日来万事不咸不淡的样子。但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态,虽金钗布裙,眼肿鼻红,却掩不住双眼的发光,那种整颗心寄在你身上,满满的欣喜感。这种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他有些不习惯,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她已兴冲冲的跑到门口招呼厨娘熬些精粮细食来,如此活泼的样子自婚后便似乎从未有过,而他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看着门口陆续进来的人,一张张欢天喜地的脸,他微微一笑,自己已经醒了,城池还在,将兵也在,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