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萧织娘便躺倒了,这一躺便是三天才能勉强起床,而关戊江,则足足躺了十余日。
外面战乱已平息很多,据说胡人后方不稳,西胡伊默耶大单于突发爆疾,下头几位小单于争斗不休,而东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趁乱而入,争夺早前被夺走的草原马匹。胡人自乱,汉人便有休养生息的机会,郡守早已上书天家,是打还是和,都要等一纸圣旨。
外面风波平息了,内院自然更是安稳不过。萧织娘的生活归于平淡,有时想想那几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捧着当日穿的那件血衣,看着原本的湛蓝都遇血而凝成一片片郁结的紫,心里也是百感交集,阿爹说,彪悍是刻在每个西北人骨血里的,这话果然不错。
梳洗完毕,萧织娘惯例先去看望关戊江,他也是足足饱睡了两日才醒,醒后连吃了三大碗面才堪堪打住,犹自难舍。起初萧织娘很是羞于面对他,一想到自己那日疯婆子般手持砍刀,满身鲜血的样子被他看到,面上便是一阵发烧。正是因为关戊江从小接触的便是京城大家闺秀安于内室的女子,自己如此“不安”的样子,怕是更糟他鄙弃。关戊江却未曾说过什么,虽没有她担心的鄙夷,却也没有复现那日的温柔。有的只是甚于往日的尊重。尊重,恐怕这便是他能给她最大的殊荣了。
萧织娘心里有些失望,这几晚她总是在梦中梦到城墙上的那一吻,每次梦中有多甜蜜醒后就有多怅惘。她想,也许,只是那生死边缘之间他一时情难自禁,但并不代表他从此改换口味而爱上那个能杀敌击鼓的彪悍婆娘。关戊江的感情一向很明确,自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无论家世、样貌还是性情,都不是……
稍微调整一下表情,萧织娘掀帘进了内室。今日的关戊江早已靠在床头,手里正捧着一张邸报在看,他面色已好了很多,上身衣襟大敞,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绷带。萧织娘上前帮他整理衣带,收拾妥当后服侍他净了手,便传上了今日的早食。
一盆粥,几张胡饼并几碟酱菜,这几日家里人手不足,梅婶等几人也因担惊受怕,报禀过后在家好生歇几日,厨上只有几个粗使丫头胡乱做着,这饭食上便有些粗糙,所幸关戊江也不甚在意,用的甚是香甜。饭毕,萧织娘看着关戊江的脸色,斟酌得道:“这几日甚是凶险,阿爹阿娘想必也很是惦念,如今外面已大安了,妾想家去一趟瞧瞧,不知郎君以为如何”关戊江神色平和道:“理也,索性我也躺了几日,身子正是惫懒,便陪你同去探望岳丈。”
萧织娘很是讶异,问道:“郎君身上大伤未愈,可好出门受风?”关戊江挥挥手,不在意道:“不过皮外伤,又不曾伤筋动骨,不妨事。”萧织娘很是欣喜应诺,“是,妾这便去收拾。”
坐在马车上,萧织娘看着身边伟岸的男人,心里不禁很是感慨。自那日新婚三日回门时,关戊江与阿爹小弟几言不合,拂手而去之后,这几年来他登萧家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原本是萧家的常客,却硬生生的被扭成了如今尴尬的境地。
马车一路走来,路上行人不少,市集也逐渐恢复了往昔的繁盛。这西北的民风便是如此,昨日血染长街,今日就能开门营生,再大的灾难也拦不住生活的继续。
渐渐地,萧织娘发现,今天的人们似乎都在朝着她家车马张望,有些大胆的竟直接将一篮篮瓜果小食送到车前,跟车小厮一次次婉拒,却怎也挡不住人们热情的双手。她抿唇暗笑,郎君莫非此次立功显著,民生自发感佩?想到此战之后论功行赏,她家郎君也不知会升到何职,她心里一阵熨帖。
走过四条巷子,马车停在了萧家大门前。不仅阿爹硬牵着小弟迎到了大门,就连萧家营的族长与一众族老都在门前等候着,诸人面上尽是与有荣焉的结交之情,颇是令萧织娘感慨。
自家与萧家嫡支早出了五服,幼时家中贫瘠从来无人帮扶,一度都是靠自家人上山打猎下河抓鱼果腹,自阿爹坐上督邮之后日子才算好过一点。但萧家营嫡支自视甚高,一向甚少来往。现在……果真是形势比人强么。
果子扶着萧织娘直接去了内室,阿爹将关戊江和一众男客领入外间。
萧织娘牵着阿娘的手坐下,两相欢笑,转头看到桌上摆着的五香酥不禁食指大动,一块一块吃的眉开眼笑,还是阿娘的手艺最好。萧家阿娘笑着打她的手,“多大的人了,嫁入都尉府了还这般没规矩!”
萧织娘嘿嘿笑着擦了手,见屋里无人,头一低滚进了阿娘的怀里,头轻轻蹭,心里一片慰藉。阿娘粗糙的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嘴里仍是不住的絮叨:“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前些日子是夜夜不能合眼啊,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悔不当初啊~你说你也是,姑娘家家的,不好好在府里呆着,跑到城墙上去作甚?听见她们说的呀,你杀了三千敌兵,我的这个心啊,吓得都不会跳了……”
萧织娘眼瞪得溜溜圆,扎舌不已“三千胡兵?这外面传的也太过了!当你女儿家是妖怪不成!”萧家阿娘接道:“唉,三人成虎啊~传的就跟说书似的,听得我心里发渗,也就你弟小那混不吝的,还跟着凑趣,活该他老子一顿削皮!”
萧织娘跟着讪讪一笑,忙转移话题:“怎的萧家营来了这许多人?平日也不见来往啊!”
萧家阿娘瞥了一眼南厢房,无奈道:“自打女婿打得胜仗,你也被传得女将军一般全县皆知,嫡支那伙人天天来咱家坐,尤其你姚大婶子、成三婶子净跟我眼前念叨,净说啥这次县令也不中用,全靠郡守、女婿是有真本事的。如今女婿眼看要升大官了,你也要跟着进京侯府了,咱家就要水涨船高了,我都懒怠理会。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搭上京城的路子,好为自家子侄铺路。要我说,这梦发的厉害。”
萧织娘跟着不住点头,郎君现下只是西北县的都尉,想升入京城拜官授爵哪有那般轻易,况且京城侯府只要有那嫡母在一日,是注定不会有痛快日子的。她只是个西北小小督邮之女,出身、眼界都在这一亩三分地,他关戊江在瑁阳县都看不上她,她根本不敢想若是去了京城,她的日子会是如何的如芒在背。
她萧织娘一生,不求富贵,不贪权奢,只愿夫妻平顺,相守一世。可关戊江,让她觉得这点点梦想都是那么遥远……
旁边阿娘又在重复年年不断的老话“你最近可有动静?成亲近三年了,总是没个孩子可怎成?他又是武将,说不得有个好歹,你可要为自己打算……”
萧织娘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她当然想要个孩子,可关戊江十天里有七八天都是在军营,即便在家的时候,也只是初一、十五才进她的房,如何怀得上孩子?
她不想令老母心中为她担忧,笑着道:“初时战乱那般忙,怎好把男人拘在内室,现下战事停了,郎君与我身体又好,还不是早晚的事~阿娘,小弟呢,把他叫来与我说说话,他与他姐夫一向不对眼,还是莫在同一个屋里呆久了。”
萧家阿娘一拍大腿,忙叫果子去南厢叫人,一边道:“你阿弟近几年也懂事了,不像当初那般莽撞,他一直跟你郎君不对眼,还不是心疼你受委屈。可这臭小子哪懂这些弯弯道道,他越是给女婿添堵,越让你夫妻离心不是……”
萧织娘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让她润润喉,“不妨事的,郎君是做大事的,晓得道理,不曾与他一般见识。”话虽这样说的好听,萧织娘心里却在苦笑,哪里会在意,分明根本不曾放入眼中。关戊江的眼里心里都是军国大义、功勋前程,又怎会将这些不疼不痒的小儿玩闹放在心上。果子还未曾回来,子竹已在门外传话来了,让她立即准备启程。她心里一叹,本来这次回来想用过饭,多留段时日的,但看来,书房的那些陪客已让关戊江耐心告罄了。
她站起来,抬手轻抚阿娘两鬓的银丝,最后叮嘱道:“女儿走了,阿娘好生保重,莫多操劳,代我向阿爹小弟问好,我下月再来,下次,悄悄的来。”
萧家阿娘擦把眼泪,点头道:“好,下次来时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萧织娘低着头向外走,在门口看到了一脸低气压的关戊江,以及旁边尴尬不已的阿爹,她匆忙向阿爹行个礼,便乖乖跟着关戊江上了马车。
马车吱呦吱呦向前走,车内一片死寂,她有些不安,转头看看关戊江,始终是背靠后箱闭目养神,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马车拐过三个弯后,才狠掐了自己一把,壮起胆气,转身翻出了阿娘临别时塞过来的虎骨酒,这东西冬日饮最是淳烈活血,过去,关戊江也是极爱来讨要的。她倒出一杯,芳香酒气盈满车厢,她将杯子递过去,轻问道:“寒风刺骨,郎君饮杯热酒暖身吧……”
关戊江半晌睁开双眼,看着她曜曜的双眸,以及杯中泛着丝丝涟漪的酒纹。心里暗叹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她眨眨眼,继而低下头凑到他近前,似是低语:“本家那边,几位族老年纪大了,脑筋有些不清楚,若是提了什么无理要求,郎君大量,且莫同他们一般见识……”
他将手搭上她近在咫尺的肩头,摸着那没剩几两肉的身板,良久才道:“不妨事……在这种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里呆久了,人的脑袋也会跟着腐朽。只会倚老卖老的提要求,却不知自己配不配张那个口。这种人我本见得多了,只剩一副空架子了又能如何?只是近几年日子太过随性,反而倒受不得几句刁钻言语。今日搅了你的兴,回头跟岳丈岳母告饶,再给你补上。”
萧织娘双手握住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轻声笑道:“是,谢郎君体慰。”
不多久,马车便停在了都尉府门前,她跟着下车,吩咐果子道“让厨房备饭,不拘太多花样,尽快尽够就是。”自己先去内室洗漱更衣。
刚收拾妥当,门房便送来了上午刚接到的帖子。自打战事过后,这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官眷,无论是都尉夫人或是千户夫人,甚至还有县里几位说话颇有分量的掾史的夫人都曾送来帖子,除了还在南郡避祸未曾回的县令夫人外,几乎全县的官眷都明显露出结交之意,可能是城门一战患难与共下萌生的情谊,又或许是看郎君前程好,总之,这是一件好事。匆匆掠过帖上的名字,心下有数,便赶去厨房了。
梅婶已经擀好了面条,旁边锅里烧的卤也咕嘟咕嘟的散发着香气,她翻了翻筐里的菜蔬,拿出两根大白萝卜一颗白菘,打算再添一道红焖肉,一道松茸汤。成块的萝卜落入肉锅中,晶莹的颜色渐渐被染成暗红,香气弥漫进肉中,削弱了油腻而平添一抹清香;晒干的松茸与白菘熬汤,两种清香相辅相成,加入一勺鸡汤,让味道不过于寡淡,又吃不出油腥。果子在旁边一边添柴一边香的直抽鼻子,她瞧见了,笑着一拧她的的小鼻子,吩咐摆饭。
一顿饭吃的颇为畅快,空盘撤下去后,关戊江饮着热茶看似很舒适,皱眉看着萧织娘忙前忙后的样子,伸手一拉她到身边坐下,与她道:“现在家中宽绰些了,不需如此俭省,赶明儿叫来人牙子,多买几个,你也省省操劳。”
萧织娘看着他笑道:“是,妾竟不曾想到这些,还是郎君周全。说到这,妾倒是想起一件事。”她看看关戊江的脸色,犹豫道:“早先为予郎君留后,已让管家带着芸姨娘避去了南郡,如今战事可是平息了?可要接他们回来?芸姨娘腹中可还是有郎君的孩儿呢。”
关戊江皱起了眉,似有些忿怒道:“早已递去消息了,可芸儿早前过于胆小,也不知信了哪个的危言耸听,早已吓得跑回京城去了,她是侯府家生子,老子娘都在京城,她愿回去就回去吧。贝嘉勒正在南郡处置那些产业家当,约么这两日也便到了。”
萧织娘有些吃惊,芸姨娘一直那般柔弱的人,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竟也敢长途回京,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只是可怜那孩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她瞥了一眼关戊江,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自己膝下无子,内心里倒是很盼着有个孩子,就算不是自己生的,但她是正室,打小抱过来养关戊江也不会说一个字,养大了也算是个依靠。
她心里一声暗叹,关戊江不喜自己,不愿进她的房,她又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