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妙娘张嘴含糊不清的吐出了第一声“娘”时,关戊江回来了。
关戊江不是自己回来的,带着圣旨,护送公主和亲,一路人马浩浩荡荡,走走歇歇,从京城到临肇郡,走了足足两个月。
当萧织娘接到家书,得知关戊江出京的消息时,他已是出发了十余日,萧织娘心底百味交杂,说不清是开心多些还是忧虑多些,只能按压下来,忙碌着打理家府。
关戊江的官位升上去了,临肇郡府都尉,贝嘉勒已经先去首府看房舍了,萧织娘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清点箱笼,就要过去布置新家了。
时间紧迫,萧织娘甚至不能跟爹娘黎老好好的告别,就连最好的朋友江夫人,也只是拉着手泪眼汪汪的道别几句,便急匆匆的离开了生活一辈子的瑁阳。
萧织娘坐在吱呀声响的马车中,心情随着马车一路颠簸,掀开车帘,外面一片辽阔的草场,地阔云低。在塞北,哪里的景致都是如此的相似,但前方城镇却没有一个她熟悉的人。她虽然活在全县的羡慕眼神之中,但以后的路好不好走,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身后的两大车箱笼塞得满满当当,车队也不好快行,加上妙娘年幼,姨娘体弱,一路上走得时辰短,歇得反而长,原本快马只需半日的路程,硬是拖了两日才到。
临肇郡的首府,乌垒。两个赤金箔字的横匾挂于城墙门上,气势雄浑。萧织娘抬头仰望,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数次听闻这里的消息,但此刻看在眼里,依旧如此有距离感。她将在这里走过一段完全无法预料的路程。
一路疲乏困顿的人也不由都被四周的景象震起了精神。巍峨高大的城门,繁贸的街市,琳琅精致的物件,处处显示出了临肇首府的气派。萧织娘打眼瞧着,只觉得这里行人的精气神都与家中不同,言谈更有礼,气度更为英浩,让人只觉着一派好气象!
贝嘉勒早已经带着人来城门口迎接,掀开帘子,萧织娘就瞧见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一身疲惫之下仍是掩不住的欢喜。贝嘉勒大步上前,站在萧织娘马车之下,一一回禀道“娘子一路辛苦了,宅子已备下,就在东四街上,三进的院子,按着郎君的吩咐,离府衙也不远,周围也不会太过嘈杂,且隔着一条巷子就有铺面酒楼,娘子平日里若想买个体己物件,也轻省得很。子竹已是按郎君吩咐先一步到了临肇,此时正在家中收拾,赶不及来接娘子,还叫我捎来话,让娘子莫怪他怠慢,回头不给饭吃。”
萧织娘喜道:“子竹回来了?哪天到的?可说郎君几日后到?”
“到了两日了,不止他,还有郎君手下的两个亲兵,这宅院能寻到这么好的位置也多亏他们!至于郎君,因着要护送公主,一路上皇家仪仗大,公主万金之躯受不得劳累,想来是快不得的。从京城走到临肇,少说也还得有一个多月……”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们速回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也不急在这一时多言了。”
“娘子且慢,还有一事需得娘子拿个主意,这房子是刚到手的,有些杂乱,这两日也只是简单收拾过,粗糙能住人,厨房的灶是砌好了,可这几日都用不得。娘子车马劳顿,眼瞅着天就要暗了,娘子今儿个是住府里还是住客栈?”
萧织娘沉吟一瞬,吩咐道:“府邸里床榻、桌椅可都收拾干净了?”
“大半都收拾干净了,这两日也置办得一些,加上娘子带来的铺盖,不讲究倒也是睡得。”
“既然如此,就不必折腾了。战事吃紧时,将士在山洞土沟里都睡得,这高墙院瓦有床有被的,哪里睡不得。多几个人,也收拾得快些。至于饭食热水,吩咐小厮去酒楼多定几个菜,再跟邻里借些热水,多赠予一些礼钱,若是他们不收,就多送些特产,我们初来乍到的,莫要让邻里说道。”
“是,娘子放心,老奴一定安排好。”
萧织娘嗯了一声,放下帘子,车马驮着一家人走向新宅。
乌垒果然大得很,也热闹不已,眼看着暮色渐垂,各家店铺都将灯笼点上,竟将宽敞大路照的如白昼般亮。看着络绎不绝的行人,酒楼客栈隐约的谈笑,这夜市竟也丝毫不输白日的热闹,奶娘怀里的妙娘早已睡够,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有神的看着外面,不时咿咿呀呀,高兴地手舞足蹈。
三拐四拐后,萧织娘都已记不清来时的道路,马车终是停了,只听外面贝嘉勒有些兴奋的道:“娘子,这便是咱们的新宅了!”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果子桃子先下了车,扶着萧织娘下来,萧织娘轻轻而下,坐了半日的腿有些发软。她抬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大门,心湖泛起丝丝涟漪。门里窜出来一个灵活的身影,一跳两跳就蹦到了萧织娘面前,笑嘻嘻的给萧织娘行礼。
萧织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子竹,一年多不见,长高了!人也壮实了,看着越发男儿汉了!只是这脾性怎的还和孩子似的,有路不好好走,非要蹦窜着!”
子竹笑着答:“看娘子说的,这还不是心里惦记的娘子,心里高兴!奴本想去城门接娘子的,阿贝大叔一把年纪还和我抢,只把我留在家里擦桌麻地,劳心劳命啊~”
萧织娘笑着点他鼻头,“就你有心,你最能干!子竹一直都是乖孩子,回头让梅婶做你最爱吃的胡糖饼,好好酬你!”
子竹乐得都恨不得原地翻个跟头,“好极好极!梅婶的胡糖饼可是一绝,我在京城是惦记好久了,梅婶,你听到娘子的话了,回头可不许赖我!”
梅婶刚好走到近前,闻言抿嘴一乐,“就你嘴壮,有甚好吃的都落不下你!”
萧织娘笑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这天虽渐暖了,可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大,嗖嗖的从衣缝往里钻。她都有些凉意,更何况孩子和姨娘了。
不再耽搁,她带着女眷先进了屋,留下贝嘉勒带着几个仆妇卸箱笼。
一行人进得里屋,炭盆已点上,很是暖人。脱下沾满寒霜的斗篷,已有下人送来一壶滚水,稍后子竹来了,歉意道:“委屈娘子了,厨房的灶刚砌上还用不得,临时在院里搭了个炉子,只能将就烧壶滚水,泡些粗茶来喝,娘子一行辛苦,却只能用这些粗鄙物件,是奴的无能。”
萧织娘眼角瞥见芸姨娘似有怨气,便先出口道:“几日之内,在乌垒能置办下这处宅子,并且固梁修瓦,整顿庭院,子竹你做的很不错了。新灶未干,屋宅配饰不全,这些小事都不打紧,我的人在瑁阳什么活计都做得,怎的到了临肇都就要直接做富贵闲人不成?”她斜了一眼芸姨娘被压下话的样子,淡淡道:“我们塞北的娘子,没有那些个娇气毛病。”
子竹跟着憨笑,混搭了几句好话。这小子从前就比耿直的子墨更猴,在京中混迹了这许久,越发油嘴了。
惠姨娘拿出年前晒干的茶叶,果子桃子洗净了杯碗,浓浓的沏好一壶热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进嘴里,暖意一路顺着热水直接滚进胃里,全身通泰。
不久,饭菜也送来了,附近酒楼的菜,萧织娘很是有兴致的多尝了几口,可随即便发现,这乌垒的菜色比起瑁阳来,也没甚区别,同样的烤羊肉,也没见烤出什么新花样来。
肚中有了食,这人的精气神也渐渐恢复过来,纷纷说要看看新宅。萧织娘也是有些好奇,便吩咐点亮灯笼,让子竹带着大略转了一圈。织娘看了看,前面的倒座房与后面的后罩房墙面都有些磨损,还待收拾,内院一片空地,原主人种了些花木,只是照应的不好,枯木凋零,枝杈凌乱,织娘沉吟片刻,吩咐下去。回头让木匠尽数铲了,只在四角留出几株老树,砌高围台,中间留出一片平地,垒出个小校场来供关戊江练枪。两侧厢房稍加布置都能住人,只是炭盆不曾放进去烘烤,有些冰冷。萧织娘看了看,最终还是让两位姨娘都暂时住进了主屋两侧的耳房内,妙娘则由奶娘抱着留在了主屋睡。
大黑夜的,终是不好看清。只是大概看个囫囵,众人陡然间由瑁阳县的小屋搬到临肇首府的三进宅院,不由都有些兴奋。萧织娘笑笑让众人各自散了,自己则带着人进屋了。简单洗一洗,看过妙娘睡得香甜,萧织娘也早早的歇下了,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乌垒的日子每天新奇而忙碌,因着关戊江不日将至的缘故,又添上了一点期待一点焦虑。
萧织娘每日忙着审视各处房舍,这里该添个角几,那里要换个花瓶,果子果核白天里日日窜在街上,哪家的家具好,哪家的菜色贵,回来后活像说书似的滔滔不绝,听得众人惊奇不已,就连妙娘此时都不闹腾了,圆溜溜的眼睛听得直勾勾的,好似都能听懂一般,每每看到他们带回的好吃食,嘴角还会淌下一丝口水,令人捧腹不已。
对于他们这个外来户,乌垒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但男主人不在府内,萧织娘也不好大张旗鼓的频繁外出,肆意到街上游荡。只好暂时忍耐下来,做一个低调的新户。除了太守夫人那里递过帖子,其余人家只是同左右邻舍的妇道人家有几分点头交情。
数着日子,关戊江的脚步应是已进塞北了,想到那个人不日就到门外,萧织娘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近乡情怯”的思绪。当初他要娶新妇的谣言满县飞的时候,自己恨不得提着刀杀到京城去当面质问,可现在,他不日便可来此,自己却忽的又不想看到他了。看不到他,还可以用些旧日的情愫幻想麻痹自己,但若真见了真人,却发现看见的是一个在京城滋养的荣华骄奢、左拥右抱的郎君,试问她又该如何自处?
反倒是两位姨娘,惠姨娘依旧每日里鼓捣她那些吃食;芸姨娘生机勃发,简直似唤醒了第二春,让丫头从最好的脂粉铺子里买来的胭脂,将自己打扮的鲜艳无比。
萧织娘有些苦笑,多思多疑,她最近确实想得太多了,倒是反不如两个姨娘,因心无旁骛,所以率性而乐了。
临肇全郡近日都笼罩在公主和亲的氛围之中,郡丞带着五官掾日日为接驾做准备,公主行宫里极尽奢华,运进去的东西个个精巧,不仅如此,无论是在在客栈酒楼里,还是街道的往来行卒,口里讨论的皆是天家公主,胡人大单于。
十日后,公主仪仗自东大门而入,锣鼓开道,香薰引路,一列列骏马高车,中间高峦锦纛迎风而扬,下面一辆双辕四马宝车,周围二十四个仕女个个面蒙薄纱,身子绰约,后面一百单八箱嫁妆箱笼,排出长长的阵仗。关戊江银盔在身,骑一匹高头白玉马,率两万大军随护在侧,无论是皇家威仪,还是郎君凤仪,都让整个临肇府为之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