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很快恢复热度,在座这么多家眷,无论心里如何想的,总不会各吃各的,冷落尊贵的公主殿下。只是开口说话总要自己先留意一番,不要圣心没讨到,还惹得自己一身骚。几位极善言辞的夫人还在热络的讨公主欢心,对于这些会说话的人来说,即便面对公主一脸的不屑,也能从容自如的讨趣说笑并保持面色和顺,并努力在公主一贯无波的不屑眼神中,找到她的兴趣点,一击而入。
一位夫人正赞到公主的那支羊脂玉凤钗好润度,顺嘴就提到了此番觐见时自家备的贺礼,也是一块精雕的玉蝉。虽不是顶级的祖母绿,但也是难得的通透,雕的玉蝉活灵活现,且一大一小,小的伏在大的背上,正在嬉戏玩耍,彼此间舐犊情深,可佑主家母女长寿安康。
公主眼神颇为意动,看得出这份礼正是投其所好。其余夫人见了,也纷纷将贺礼承上。当下席间一片琳琅,让人目不暇接,贵重些的有古董,有书画;官职低些的人家,拿出的礼品则以实惠为主,有百年老字号最好的糕点,有草原上猎来的火狐幼崽,还有些实在不知送什么的,竟将自家院里埋了十多年的女儿红挖了几坛出来充数。
萧织娘的礼,是关戊江早备下的,三条皮毛油厚的大氅,尤其当中一条纯白狐裘,全身通白不见一根杂色,用缎面做内衬,一抖开毛光水华,很拿得出手。
公主对这些贺礼显是没放在眼里,皇城内院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目光扫过那些山货时,嘴角明显的下撇了一撇,但看到主人战战兢兢的眼神,只是不屑的啧了一声,转开了头,不再多扫一眼。
宴席渐到末尾,萧织娘心里渐渐轻快,只等着伺候完这尊大神快快逃离这汪沼泽。可没防备的,听得公主轻轻一声问话,却犹如巨雷炸在耳边:“本宫此次出塞,护送军中,有一位关郡尉,不知家眷何在啊?”
萧织娘心内擂鼓一般,却不得不顶着重重目光起来应声:“臣妇关萧氏,拜见公主。”
“哦~是你?走近些,让本宫看看清楚。”
您老人家要看什么?我这粗手粗脚的,您那凤目看了不怕伤眼么?萧织娘全身都有些发毛,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跪在公主案下。
“抬起头来~”
萧织娘袖中的手狠狠攥成拳,僵硬的抬起了头,只觉自己就如同那风尘行里被来君肆意狎妓玩弄的玩意般,什么尊严都狠狠被踩在权力者的脚下。
“咦~长得也不怎样嘛!”
士可杀不可辱……萧织娘心里默念,又默念一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女子报仇天长地久你等我撕你全家……终于学着太守夫人的做派,低头道:“妇人粗鄙,恐污了公主圣眼。”
“这就奇怪了,相貌一般,家世嘛又没有,才学……应该更是不通,怎就能收住关大郡尉的心,让他拒了那小贱人呢?”
收住了关戊江的心?这真是萧织娘这一生听到的最荒谬的戏言!嗯,还有个小贱人?是谁?心思一转,估摸着是在京城时哪家娘子看上了关戊江,而关戊江不好推拒,就拿自己做挡箭牌……他倒是推得干净,还落得一个“良人”的好名声,可苦了萧织娘,今日被公主叫到御前盘问,也不知她口中的那个“小贱人”是何出身,又是因何与公主结下仇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威仪直言唾骂……
公主竟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哼~真想叫那贱人来看看,她用尽了心思却得不到的人,宁愿在塞北吃沙子守着乡巴佬,也不要她!哈哈~当真是痛快!本宫倒要看看,她最后能嫁个甚样的瘸子拐子,还有汝沁这个贱人,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本宫今日如何会……”公主越说越一五一十的说了。说到公主口中的那个“贱人”时,还特意注意关戊江的反应,却见一张脸全无变化,眼神更无闪躲,根本不曾找到一丝线索。萧织娘心里很想问一句,那贱人是谁?是不是你的嫡母表妹,或者是其他根本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高门贵女?可是……萧织娘抿了抿唇,终是继续讲述宴会上的细节,待全部叙述完,已是讲的口干舌燥,自去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不够,再斟一杯,这才缓得下速度慢慢喝,转头发现关戊江仍在思索中。萧织娘不打扰他,轻轻地坐下等他想事,自己也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再转一转。不待多久,关戊江回头看了萧织娘一眼,说到:“你安心,并不妨事。今后,无论是公主,或是太守,都不会有人再提到这件事。只是……”他一顿,看着萧织娘的眼睛,正色道:“此事涉及皇家秘事,祸事不从外面来,也不要由自家人的嘴里漏出去。你可明白?”
萧织娘忙道:“郎君放心,今日跟进去的只有我身边的大丫头,妾可以保证,今日的事都会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府里的下人也会严加管束,无论外面风云大小,咱们郡尉府的人,都不会说天家一个字的闲言碎语!”
关戊江点点头。萧织娘暗松了一口气,开门让丫头进来收拾茶水,一面款款道:“夜色还早,郎君是否还是去书房?”关戊江抖抖衣服,问门外的子竹:“侍英回来了么?”侍英,关戊江的亲兵,他亲手从战场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跟在身边已很是得用了。
子竹轻快回道:“一刻前回来的,现已在书房等候了。”
关戊江嗯了一声,抬脚便出去了。
因着公主出嫁在即,全郡的官员都忙得很,只求安安稳稳把这尊大佛供好了,嫁出去。关戊江好几晚都是直接睡在郡衙,最近更是几乎不进后宅。若不是今天的事情,只怕这几日也见不到他人影。
萧织娘默默告诉自己要忍耐,没见芸姨娘近日都不敢作妖么。一府女眷,个个乖觉得很。
余下的几日里,人人几乎是掐着时辰在过日子,祈求公主千万莫再办宴会了。但公主那里似也不曾消停,今日要看戏,明日要打猎,简直是恨不得把一辈子能享的娱乐尽享个够。萧织娘对此表示叹服,不日便要出塞,难不成此刻还没有危机感吗?她不趁着机会多了解这里的习俗,为嫁过去好好谋划,竟还只想着这些虚度日子的东西。难不成以为进了胡人的地盘,这日子还能像往日里一般的过吗?
出塞公主,说好听些,是缔结两国的情谊,说不好听些,就是汉人抵押给胡人的媳妇。男人愿意宠着,她便是单于的阏氏,男人烦了她,她远近无亲,过的日子或许连丫头都不如!而且她最好衷心祈祷,在她活着时两国保持亲密和平,不然一旦战火起,她这个敌国公主,最大的作用就是把脑袋摘下来挑在枪尖上祭旗~
到那时,胡人狼子野心,眼里看到的只有疆土与财富,哪里会吝惜一颗漂亮的头颅。
七日之后,临肇郡上下,胡人派了很大的阵仗来迎娶,大王子已借着联姻的优势称王登基,成为西胡的呼儿乌单于,今日亲自登门来迎娶阏氏,左贤王随行,大将军护卫。太守自然也不敢懈怠,都尉以下军士全部盔甲上身,严阵以待,俯眼望上去,一片肃然紧张。
萧织娘跟在太守夫人身侧,原本今日公主出嫁,她们这些夫人是要侍奉送福的,可外面郎君们之间敌我不明暗流涌动,她们又哪里欢乐闹腾的起来?索性公主对这桩亲事本就十分不情愿,今日也没什么精神,更是懒得接见她们。一干夫人们表面恭顺内心欢天喜地的缩在了角落里。
外面的锣声炮声吆喝声一直不曾停过,有汉语也有半蒙半汉的杂语,根本听不出来是个什么情形。有胆大的丫头探出头去瞧一眼,回来汇报,让内宅妇人们心里有个底。萧织娘眼尖,看见果子顺着角门悄悄地溜了进来,忙招她过来,问道:“可看清了?外面不会打起来吧?”果子微微喘着气忙道:“娘子安心,奴瞧着无碍的!咱们太守大人好大的威风,有他镇在那里,胡人谁敢乱来!奴还看见太守大人同他们喝酒呢碰杯!”
“他们在外面喝酒?你可看清了?那胡人单于相貌如何?”有人忍不住问道。
看屋里好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果子得意心里有意卖弄,捡着有趣的八卦的烩成了一锅杂谈“自然看清楚了,太守大人和那胡人单于互敬酒,还都笑呢!娘子你是没看见,那胡人单于长得可真够粗狂的,身高得有八尺,虎背熊腰,声如洪钟,样貌嘛,一脸的大胡子,根本看不清面目,只是两只眼睛瞪起来铜铃也似,远远看去,黑熊一般,看着就怕人得紧!他身边的左贤王倒是看着文邹邹的,远些看有些像咱们元杞人,可是他一笑,奴就觉得阴森森的,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还有那个胡人第一将军,右脸颊上好长一条疤,带的嘴角都是歪的……”
萧织娘看她越说话越多,忙笑着打断了:“看这丫头,都被我宠坏了。想来是平日里听说书的听多了,竟是分不清真假,断不了虚实,让她去看看郎君的情况,竟是把平日里说书的桥段拿来在众夫人面前卖弄!”她似笑非笑的横了她一眼,“就凭你这点小花哨子,在夫人们眼里,哪里都看的……”果子低下头噤声了。
萧织娘心内叹了一声,胡人是整个塞北的敌人,千百年来造的杀孽数不胜数,冤魂游荡在草原之上,多少人恨不得啃食其骨血!但再恨,外面那个人也是公主即将嫁的郎君!如今阖家都在公主行宫,上下不知多少奴仆,也不知哪里会有一双耳朵听了去。天家要和平,百姓有私怨,这话说好说坏了都不宜,还是乖乖的吃茶,待公主出了嫁,事情平复下去,茶馆酒楼里,多少碎语听不得,何苦在这里落他人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