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织娘卧床的一个月,徐嬷嬷与芸姨娘的日子过得畅快无比。内院几乎由她二人一手把持,从采买到厨房,每日的饭食花样,仆役的吩咐指派样样都要插手,简直第二主母,甚至妙娘也被调|教的会对着芸姨娘张口叫“母亲”了。
无论她们做了什么,萧织娘那里都毫无动静,芸姨娘已经几乎可以断定她因着孩子快要失心疯了,更是心里乐得发狂。直到有一日太守夫人携嫡女吟君前来探望,芸姨娘与徐嬷嬷高兴地出门迎客,妄图攀络感情,被太守夫人狠狠一顿讽刺,眼角也不甩一个直接进了正房,拉着萧织娘又是悲又是叹的直说了半日的话才道别。
关戊江过完年后就忙着军务,对宅门里这些事却是不晓得。直到那日被一监御史闲聊时道破,他夫人好心上门探访却被一姨娘出面招待,真是打人脸面,气得茶都没喝就走了。关戊江才发觉府内行事不妥之处。回到家后立即询问,萧织娘一句身子不适,没得当家管事的精力把他推出去;叫来芸姨娘,顿时惹得梨花带雨一阵哀怨,边上徐嬷嬷还帮腔,口口声声三奶奶不顶事,芸姨娘好辛苦却里外不得眼云云。关戊江被堵住话,最后只得各教训了几句,让各人谨守自己的本分。
萧织娘知道后,嘴角嘲讽一笑,什么是本分?关戊江你好歹也是在嫡母磋磨下长大的,这后宅的女人们有多少阴毒手段应当也见识过,怎的自己长大了,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女人们放在后院,就能以为人人能谨守本分,各相礼让,天下太平了?真是好笑!你关戊江自认不凡,便以为你的女人们也都不凡,各各大气凛然心胸浩荡,不会内斗不会掐私吗?天下间家家户户的内院十之八九都不太平,你凭何以为自己就是那罕见的例外?
关戊江,你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是英雄,在后宅,当真只是一个狗熊!只想着息事宁人,却看不清这内里的心肝肠肺谁是冷的谁是热的!萧织娘心里从未曾这般恨过一个人,关戊江,你既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迫害,又何必让我受尽辛苦的怀育他,最终碎尽希望的生下他?
所有的恨埋在心里,萧织娘暗暗吞咽这地狱般的苦。
一个月后,萧织娘满血复活。借着几个由头将院子里的人大大整顿了一番,她这些日子里闭门不出,放手让那二人祸害,还真以为她是死的不成?这院里人的心思,哪个活络,哪个事少,哪个打蛇上棍,这几天看的再清楚不过。想留在这府里,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能认清谁才是主子!认不清这一点的,再能干,再可怜,萧织娘都一概绝情。
徐嬷嬷和芸姨娘眼看这几日收买的好些人都被放了出去,焦心不已,背后在关戊江面前也没少拿话嘀咕。但关戊江只当是萧织娘为着孩子的事迁怒下人,不过换些不打紧的人,能让她气顺了也好,这些内宅小事,他飘耳而过也不放在心上,这院子里谁做饭谁砍柴谁扫院子看大门子,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因此,萧织娘顺顺当当的稳定了局面。
十日后,平淡无奇的一天。门房早起将一桶污水泼在后门外头,抬头看一眼,只觉日头沉得厉害。日昏,岁煞北,马日冲鼠,宜扫舍、补垣,忌斋蘸、嫁娶。
清早徐嬷嬷的儿子徐福生被两个卖菜汉子用一木板子抬进了门,浑身血烂,两条腿都被打断了,人早就昏死过去。四周围观的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待徐嬷嬷听到信赶过来时,几乎被唬的疯魔。跟着来的人劝着,说福生在赌坊耍了一夜的钱,最后竟然输了二百两银子,被赌坊的人和黑钱庄的人押着回来要账,结果半路偷跑被抓到,打手们围堵在菜市口,一团暴揍就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几个好心人打听明了住址将他送了回来,却被徐嬷嬷揪住喊着要打要杀,争执的好不狼狈。
徐嬷嬷心里凄苦不已,她的宝贝儿子好好的出门要去耍乐,这才多大的功夫,就一身土一身血的有进气没出气给人抬回来了!这穷山恶水的全是刁民,没有王法害人性命,老天为何不劈了他们?
一声大叫趴在儿子身上,痛苦嚎哭。萧织娘远远站在正堂屋檐下,看她白发颤巍哭的肝肠寸断,丝毫不觉可怜,只觉心里一阵痛快。这失子之痛,滋味可如何啊?
徐嬷嬷急的乱了心神,直喊叫着让人们去请大夫,只是乱哄哄的一堆人,哪个理会她。萧织娘慢慢踱到中庭,看他们好一副母子情深。周围看热闹的人看到主人来了,有的自觉回到岗位上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有的静默一旁等着吩咐。徐嬷嬷也渐渐恢复了些理智,看清了局面,她知道若是想请好大夫还得找萧织娘,这事本地人才有人情好说话。忙颠颠跟过来,可怜兮兮泗涕横流的请求。
萧织娘心里不住地冷笑,几乎就快笑到脸上了。她轻轻瞟了一眼福生的腿,慢悠悠的道:“哎~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什么不学,偏要去染上一个‘赌’字!真是给家门丧气啊……”看了旁边徐嬷嬷一脸愤恨隐忍却不敢还嘴的表情,实在过瘾。继续道:“唉~徐嬷嬷一辈子拿规矩说事,却偏偏管不到自己的儿子头上,谁人家里有容许仆役聚赌的规矩?换了别家,早打杀出去了。你该当庆幸你是郎君的奶娘,看在你的面上,亲儿子再如何无用也是我府里的奴才,只是这教养上,以后合该再好好调|教才是……”
“三奶奶说的是,福生这次受教训,以后再也不敢的,还请看在三爷的脸面上,叫大夫来给救治吧!”
“唉~,看这天冷的,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在院子里,今日谁当值啊?去巷口的药馆,叫个大夫来吧!”
徐嬷嬷忍不住插嘴道:“三奶奶,福生这腿被打得厉害,一般的行脚大夫怕是治不好,还是请个有名望的莫要留下症状才好!”
萧织娘一挑眉:“怎的?巷口的回□□馆已是多少年的老字号了,徐嬷嬷还是看不入眼里吗?”她叫回了那小厮,“也罢,既然徐嬷嬷看不上咱塞北的医术,也是没法子的事,去请个文书,替徐嬷嬷立即休书一封,寄到京城去请太医吧!”那小厮也是机灵,高高一声:“得嘞~”扭头作势就要去找文书。
徐嬷嬷召集起来,连忙喊着:“且慢,且慢,去不得!”一面强忍着对萧织娘行礼:“老婆子一时心被糊住,说错了话,三奶奶就当可怜老婆子,也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徐嬷嬷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让请大夫的是你,不让请大夫的也是你。这话左右正反都叫你说了,可让我听着哪一句才好啊?”
徐嬷嬷心里急的油煎也似,哪里顾得上继续扯皮,眼见儿子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忙不迭的道:“要请,自然要请!越快越好!”赶紧将血止上,把命保住才是要紧。等到了晌晚关戊江回来,跟他面前求上一求,什么好大夫请不来?到时定要狠狠告一状才是,把今日受的屈辱全讨回来!
萧织娘对着门边的小厮挥了挥手,人很快便消失外面。看吧,今日会是很精彩的一天!
徐嬷嬷看儿子缩在板上不住的哆嗦,心疼得要命,忙招呼着几个壮硕的奴仆要他们把福生抬到房里去。只是喊了半晌,却无人应她。边上的一人撇着嘴道:“这福生伤的这般重,我这等粗手笨脚的,可不敢动他。回头嬷嬷再一状告到郎君那里,说什么故意弄疼他,伤上加伤啦,排挤啦陷害啦,小的人微言轻胆子小,可受不住第二回了……”徐嬷嬷一肚子的火气,正被他一枪撞在胸口上,不禁跳脚大骂:“你个黑心烂肺的奴才秧子,不知干活只会挑拨,我好好的三爷就是让你们这群刁蛮给带坏了!平日里不做活只知道说嘴,三奶奶,这样的人咱们府里是用不起的,出了事也顶不上用处,合该快快发卖出去才是!”
萧织娘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徐嬷嬷还真是衷心,现在还不忘管束我府里的规矩!有你在身边,真是郎君的福气!不过人家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的,毕竟大夫不在,福生这么一折腾,万一进了屋后一口气倒不上来,到底算是被流氓打死的呢?还是被我府里的仆役搬运颠死的?”
徐嬷嬷这话听了差点一口气也没倒过来,当下只是悔恨自己过去怎的没有做的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但她现在强不过人,只得退步,再多的气也比不得儿子躺在地上受罪重要,她压着哭腔不甘心道:“福生却是被恶霸打伤的,咱府里自己人又怎会故意伤他!老奴心里明明白白的,还请奶奶做主,快让人把他抬到床上吧……”声音最后,已是哽咽难接。
萧织娘悠悠道:“既然徐嬷嬷这亲娘都看清了,自然是不差的。你们也放心了,把人抬进去吧!”
等到大夫请来后,徐嬷嬷几乎是奔到了门口把大夫拽进去的,看诊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焦急的念叨:“可有事?这腿伤的重吗?治好后不会落下什么症状吧?”那大夫被唠叨的心烦,语气也冲了些,“叨叨什么?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腿齐齐都打断了,还想着不落疾?他能不能再站起来还未可知呢!”
这句话对徐嬷嬷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她瞪大了双眼,有些口不择言:“你这庸医胡诌什么?你到底会不会医?我儿是有大前途的,以后还要跟着郡尉做大事的,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任由你这江湖骗子胡蒙骗财?你若是不懂,快快言明,我赶紧找好大夫来,不然耽误了治疗,我把你送到大狱里去!”
老大夫切脉诊病几十年,当下被气得胡子都翘了。倔脾气上来,好说歹说都不治了,药箱一拎便要走,不再受这鸟气。萧织娘在外面听见动静,只见老大夫一脸怒气直往外冲,后面徐嬷嬷还在拉扯不休。不禁好笑,原来徐嬷嬷的本事如此大,不仅会给别人使绊子,还会给自己儿子拖后腿呢。
徐嬷嬷眼看着拉不住人,若真让他走了,再去请大夫又要等到几时?她又惊又怒,直趴在地上拖住大夫的脚腕哭嚎。那老大夫也不是个软和的性子,看他的表情是真想给这老妪两脚,只是碍着在别人官府家门的,不好太过难看。
萧织娘在一旁冷眼旁观,完全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家养的奴仆出去赌钱,输光了就去黑钱庄借印子钱,如今被人打回来,伤的凄凄惨惨,还有理了不成?他再是主人的奶兄,也是签了契的奴才,萧织娘还没追究他的错处,为他请了大夫已是仁至义尽,焉肯再去给他解围?
在这两厢撕扯的时候,徐嬷嬷内心煎熬在痛恨与后悔两种极端心情之间,碾磨不定,终于来了个和事佬如沐春风般给了她台阶下。只见芸姨娘袅袅婷婷的过去,极尽温柔客气的劝解,即给面子又给台阶。萧织娘暗笑,果然她出现的很是时候呢,上能让主母解忧,下能让徐嬷嬷感都赚到了!真是全世界就属她最聪明会做人!
老大夫只粗粗包扎伤口,开了一副药。便草草告辞了。徐嬷嬷亲眼盯着儿子把药喝下,又是抹泪又是擦脸,心疼的难受。芸姨娘趁机卖人情,在萧织娘旁边不停地叹气:“可怜的福生,一贯最是能干懂事的,竟被外面那起子小人暗算,吃了这么个大亏!娘子~咱们府可忍不下这口恶气!若不给他们点子颜色瞧瞧,还当我们郎君好欺负!”
萧织娘眼尾也不瞟她一下。徐嬷嬷最后也忍不住,出来对萧织娘行大礼,痛彻心扉道:“那赌馆恶霸无法无天,明的是打福生,实际还不是打的三爷的脸面!今天咱们若是忍下这口气,明儿个他们可就打进家门里来了!三奶奶这事可忍不得啊!福生现在躺在床上,请三奶奶看在老奴一家世代服侍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看在三爷的颜面上,给家里出口气!这恶霸不得不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