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趁着谨儿熟睡,天葵子在黑夜中悄然潜行,不久潜入柴夫人院中。
柴夫人的房内筝声流水般淌出,听音色说不出的幽怀难抒。听人说,这几日侯爷柴荣去了开封,柴夫人必定弹至二更半方才歇去。绕过长廊,从漏窗窥看外面,但见假山那边有雅轩一间。这个天葵子也打听过,侯爷宿在夫人院里时,会在轩室内批阅卷宗公文。
虎符会不会就在那里?
明月高悬,撒下几把清辉,将轩室里的陈设照得清晰可辨。天葵子在里面胡乱地翻箱倒柜,忙乎了半晌,终是一无所获。她听筝声渐渐停了,怕这一带有人经过,只好退了出来。
下得石阶,她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刚起脚几步,路边纹丝不动的树影动了动,随即一记女声:“你在干什么?”
那一瞬,天葵子不禁心生惊骇,蓦然停住了脚步。原来迎面站着一个人,一身淡色襦裙,那双莹然的目光死死地看住天葵子,犹如刀子一般。
天葵子以为自己眼花了,定了定,随即装作无事般,轻松地笑了笑,说:“三公子白日丢了玩球,命我来找。”
这是天葵子第二次见到紫苏,却被差点捉了个正着,这让她很懊恼。
紫苏望了望轩室,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让了道。天葵子拍了拍袖,正要拔脚溜走,紫苏又开口了:“听说打进府起,你一直在打听我?”
天葵子的心猛然一跳,本不想说,瞧见紫苏眼中已凝了一团疑惑,便说:“初到那时,夜里三公子喊娘,我只好找来了,正巧见到你独自去夫人房里。我还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心生好奇,所以打听了一下。”
她本是随便说说,随便夸奖了紫苏的美貌,紫苏却神色急转,片刻脸上浮起一层奇怪的自嘲,喃喃道:“我是美丽的女子……”
语音凄哀,如同深夜的凉。
“美丽不是很好吗?进来又是伺候夫人,夫人怜悯你,不算你福薄。”天葵子极为爽脆的一笑,似是安慰紫苏。
还好今夜碰上的是紫苏,要是哪个刁钻刻薄的丫鬟,如此盘问下来,她定是难以脱身。
紫苏迎着天葵子,嫣然一笑,反问:“听你说话,像是吴越口音,你是吴越人?”
不知为何,天葵子心头一虚,只是点了点头。
紫苏则仿佛有了兴趣,仍旧笑说:“我也是吴越人。想必你听说过姬佐氏和戎狄两大家族的事。姬佐氏败了,活着的人都成了戎狄家的奴隶。后来,姬佐氏的少主还娶了戎狄家的傻女儿……”
紫苏说得无意,天葵子已经一头冷汗。
天葵子轻咳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只嚅嗫:“其实,那个女儿并不傻……”
忽的恍惚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这个时候,和姬贤所思所念的女子谈着自己,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啊。
紫苏自嘲似地一哼,声音很轻:“那就是我傻了。”
她说罢抚住手里的绢巾,往两腮拭了拭,不再搭理天葵子,径直往柴夫人房里去了。如纱的月光披在她的背影,越发显得这个女子单薄无力。
天葵子难以抑制地起了一身寒栗,今夜离紫苏那么近,却连挑明身份的勇气也没有,只得用略带羡慕的目光寸寸钉住她。
“她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听不懂她的自言自语。”天葵子自顾自说,又轻笑,“傻妹,你在干什么?你在同情她吗?”
那夜,紫苏的声音在耳畔,她的模样又那样凄楚,搅得天葵子碾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在天葵子浅薄有限的学识中,仅知周国刚建不久,其土地不及吴越丰饶,国力更比南唐差以千里。市井流传柴荣童冠之年便投奔姑父郭威,精通骑射,练就一身好武艺,深受郭威喜爱,被收为养子。郭威起兵造反前,全家上下惨遭前朝皇帝杀戮。周国建立后,柴荣以皇子的身份在澶州任内,封太原君侯。郭威固胜,元气却是大伤,几千里边境线荒凉萧瑟,前朝流散后裔趁机蠢蠢欲动,大有死灰复燃迹象。
周国,这是个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国度。
天葵子虽然没有见过虎符什么样子,但也隐感那帮人和前朝流散后裔有关。大头陈临走之前,只是哀叹她将来会吃苦遭难,哪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如果探不到虎符下落,又或者一旦暴露,他们必会拿她灭口。
每想到这些,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天葵子全身便起了鸡皮疙瘩,止不住的寒颤。
也就在宽限期的最后一天,柴荣带全家前往开封去给郭威拜寿。天葵子眼看着谨儿穿戴光鲜开心地随着他母亲走了,又耳听马蹄声车轱辘声交织一片,又消失在高墙之外,她的身边没有了羁绊,便浑身轻松了下来。
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今晚天葵子再次行动了。
那晚,一轮残月从云层偷窥大地,周围的碧玉楼阁看上去昏昏蒙蒙,鸟儿耐不得清寒早早缩巢去了,整个柴府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天葵子灵活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柴荣住处的柳荫树下,又很快穿过栏板曲桥。
因为府里的精悍宿卫都护送柴荣一家去开封,只剩下老仆人佝偻着身子,在院门外打着瞌睡。天葵子摸索着挨屋探察,浅淡的月光透过如盖的浓荫,树下的红楼就是柴荣的卧房。两名执勤的内侍提着琉璃纱灯从屋内出来,反手关上了门。他们嘴里埋怨着自己倒霉的运气,有人提议深夜喝酒提神,便互搭着肩膀兴高采烈地走了。
天葵子从树下闪出,得意地开了门,将珠帘高高卷起,眼光肆无忌惮地扫视房内的陈设。月的光华稀疏地映照着屋内的一切,天葵子迫不及待地朝书案方向走,期间不慎碰着了摆在东首的蝶筝,铮铮两记空响,一时惊骇得不敢动弹。待响声彻底消失在无垠的黑夜,这才平复了心情,想道:“这柴荣虽是皇子,气宇轩昂非同常人,日子倒过得不骄奢,跟戎狄家比,寒酸多了。算了,不就是打探到虎符的下落吗?我只要知道它在哪里,直接走人便是。”
按照那帮人的描述,天葵子翻遍了书架几榻、器具杂品,蓦地发现长案舒卷的画书上,端端正正压一枚铜制虎状的物品,它安静地曲卧在那里,发出幽暗诡异的光芒。天葵子心内狂喜,拾起细看虎背上的刻篆铭文,差点笑出声。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虎符。它不是好好的在柴荣房里吗?
她刚想将它放在原处,不知怎的,又动起了心思:“明日那个老妇过来,我说与她听,她若是不相信怎么办?谁能证明我真的见过虎符?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派什么用场?罢了,先拿去再说,待明日再放回来。”
嘴里嘀咕了一句,将虎符揣进衣兜里。
“你倒是拿的顺手。”
有人在身后慢悠悠地说道,那声音,却如一声炸雷震彻耳膜。天葵子不由自主地急转身,在她的前方,几道高大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纱灯点燃了,待看清对方是谁,一时,天葵子忘记了置身何处,半个魂魄跟着昏黄的光线飘散而去。
她落入了柴荣布置好的圈套。柴荣佯装去开封,留下一座空院子,专等天葵子上钩。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天葵子的背后,天葵子竟然一点都无察觉。
她无论如何都不懂,究竟什么时候起,自己暴露了自己?
柴荣一步一步走到天葵子的面前,撩袍坐在榻椅上。他的神情端然,目光炯炯地盯住她,脸上浮起一缕轻蔑的微笑。
天葵子的双膝突然吃痛,她哎呦一记轻叫,随即跪在柴荣的面前。有人粗暴地从她的衣兜里掏出虎符,双手呈给了柴荣。
柴荣掂起虎符,在灯光下端详,他的双眸晦暗不定,沉声道:“虎符乃调兵遣将之凭证。右符在皇上那里,左符在我的手中。二符验真勘合,军将方能听命而动。这么重要之物,我会随意放在房内?说吧,谁指派你来的?他们现在在何处?”
天葵子的神智仿佛出了窍,下意识回答:“不知道。”
柴荣敛起眉头,似是不相信:“你再说一遍。”
天葵子咽了咽口水,咬牙道:“我不知道虎符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那帮人是谁,他们究竟在何处?”
众人一阵哄笑。
谨儿管叫“匡胤大哥”的年轻人拱手说:“世上不可能有这么蠢这么傻的人。侯爷,我看这人年纪不大,分明是装疯卖傻,给她点厉害看看,她就全招了。”
接着,“匡胤大哥”反扭住天葵子的双手,强拽着出了屋子。柴荣负手站在屋檐下,他挥手命令道:“把人带进来!”
很快的,几名宿卫夹持着一个人进来,那人浑身血污,软柿子般瘫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天葵子定睛一瞧,见是那个老妇,一股寒意从脚底弥漫至全身。
老妇带着哭腔,哀求道:“侯爷,赵军爷,老奴该招的全都招了。确实只有一个叫罗四的和老奴单独联系。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说好两天前见面,不知怎的左盼右等就是没个人影,八成是见势不妙跑了。”
“狡猾!”柴荣骂了一声,指着天葵子道,“这个小女子想必也是你引荐进来的。”
老妇闻言抬起头,一见天葵子,浑浊的眼睛里顿时发了光,连声叫喊:“侯爷,他们才是一伙的!这人是来盗虎符的!侯爷,老奴只是做点牵线搭桥之事,个中实情确实不知。老奴见钱眼开实属不该,老奴知错了,求侯爷开恩饶了老奴一命!”
“你说此人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柴荣指着天葵子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