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斐尔被一群凶残的骨龙坠着,奔逃在凶残程度不下骨龙的狂怒之岭中,身后不断传来龙息和魔兽的嘶吼声,以及食肉植物枝条破空的声音。他捏紧手中的一角羊皮纸。这种魔法羊皮纸是□□之初天族用来互通消息的媒介,尤利尔同他约好,一旦得手,便会在羊皮纸上传讯。
为了尽可能多的给尤利尔争取时间,他不敢将骨龙甩得太远,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渐渐地,就挂了一身的彩。
天族血液的味道极大地刺激了魔兽们的食欲,魔怪们闻香而来,一时间这追逐场面之大,直逼那日第六狱的火山喷发。
路西斐尔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身形一晃,险些被一道龙息喷中,堪堪躲过,又被一根藤条缠住了脚踝。他反手用匕首划断藤条,带着倒刺的藤条断裂的同时,几乎在他脚上勾走了一圈血肉。剧痛的感觉,伴着耳畔冷冽的风声一同袭来,路西斐尔下意识地矮身想躲过那阵疾风,却也知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他将匕首横在胸前,决定拼命的瞬间,突然感觉到腰间一紧,就被搂进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怀抱。
路西斐尔抬起头,只见尤利尔银发披散,眉心微皱,双眸冷得如凝寒冰,眼角的棘纹血□□滴。他此刻正站在一头骨龙的背上,手中一根艳红的荆条锁住了骨龙的椎骨。那条骨龙看上去烦躁不已,却挣不脱束缚,低吟一声,向前俯冲而去,不多时,便将一众魔怪外加它的骨龙兄弟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路西斐尔的后背紧贴着尤利尔的前胸,感受到身后热到几乎灼人的体温,看着尤利尔瞳眸深处不断闪过的赤红,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刚想问你怎么了,却听见尤利尔在他耳边说:“看前面,别看我。”
路西斐尔沿着骨龙滑翔的方向望去,越过高矮不等的茂密植被,望见不远处一角墨绿色的水面。
这时,尤利尔突然松开了辖制着骨龙的手。血色的荆条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芒,没入了尤利尔的掌心。骨龙又是一声长吟俯冲而下,紧贴着水面振翼而起,尤利尔扯过路西斐尔的披风,将两人匆匆裹在一起,“噗通”一声,投进了水里。
水,能够稀释血液的味道。猜出尤利尔的用意,路西斐尔连忙屏息,却感到唇齿间再次被温软所覆盖,一种难言的酸涩在味蕾间散开,是尤利尔将什么东西顶进了他口中。冰冷的水底,尤利尔的双眼几乎贴着他的眼睛,他甚至感觉到他的睫毛拂过眼睫的奇妙触觉。
紧接着,便是一阵电击般的疼痛扩布全身。路西斐尔只觉得自己被抱得更紧,尤利尔的怀抱灼热而有力,给人以无尽的安全感。口中酸涩的果实已经化尽,黑暗的魔力侵袭血肉的疼痛和一阵难言的燥热一同折磨着他的精神。
失去意识前,路西斐尔想的是,墓苔果真难吃啊,以及,我都这么疼,尤利尔该怎么忍?
路西斐尔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篝火边。眼前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响着,篝火上架着一口石锅,石锅里炖着稀烂的蘑菇魔兽汤,发出阵阵诡异的香气。
围着篝火直径五米之内,用魔石粉画着简单的防御法阵,隔绝着这方寸之地和外界的空气流通。
路西斐尔认出,这是他们之前的临时营地。
尤利尔此刻正坐在篝火对面,手里拿着一根石棒,在一块中间有些凹的石面上捣着什么。路西斐尔定睛一看,发现尤利尔手边躺着一串儿毒蟾,剧毒的粘液在毒蟾死后还冒着腐蚀性的泡泡,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而尤利尔正在将它们一一捣碎,装进一个黑色的小皮囊中。
路西斐尔有些不能形容此刻自己内心的想法。
尤利尔身上的秘文布罩衫已经换成了一件亚麻布的长袍。路西斐尔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一样的长袍,属于魔人族的传统样式,高领窄袖,收腰略紧,长襟开叉,配上长裤和短布靴,瘦人穿上更显纤细、胖人穿上就是惨剧。
路西斐尔坐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和尤利尔身上的神圣之力,结果一无所获。他此刻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酸麻胀痛,随即担忧地向尤利尔看过去。
尤利尔也在此刻抬起头,冰蓝的眸子寒光如刃,看得路西斐尔心头一颤。
路西斐尔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怎么样了?”
尤利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装满了毒蟾残躯的皮囊收入怀中,然后低声说:“对不起。我在废墟多耽搁了些时间。”
路西斐尔连忙说:“没关系,你来得刚好。”
尤利尔没有再说别的,只垂下眼睫,将目光自路西斐尔身上移开。路西斐尔这才发现,尤利尔苍白的额头上,遍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眼角下的棘纹虽已恢复成银色,却不时有赤芒闪过。
路西斐尔几乎是一跃而起,扑到了尤利尔身边,握住尤利尔垂在身侧的手,触手是不似活物的冰冷。路西斐尔心中一急,忙扯起袖子去擦尤利尔额角。
尤利尔别过脸闪开他的手,低声说道:“你离我越近,我越难压制光之荆棘。我只需一夜就能恢复,你无需担忧。”
路西斐尔感觉到尤利尔的手在自己掌心轻轻一挣,可还没挣开,他便双眼一合,呼吸瞬间弱了下去。
路西斐尔连忙接住尤利尔倒下的身体。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摸不到头绪。路西斐尔小心翼翼将尤利尔放在地上,脱了长袍垫在他枕下,然后很听话地远远躲开。
看着火光中尤利尔苍白的面庞,路西斐尔的眼眶一热。
他是一直硬撑着,在等自己醒来吗。
对于路西斐尔来讲,这一夜是漫长又难熬的。
他一直隔着篝火看着尤利尔。跳跃的火光映在尤利尔惨白的脸上,尤利尔的呼吸时断时续,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形成一片阴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即便脆弱,那仍是很美的一张脸,线条柔和、五官明晰——路西斐尔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在等尤利尔醒来的时间里,路西斐尔想了很多事。
比如,他第一次看见他时,他那一身清贵的银芒。
比如,他用领域之镜偷看他时,他嘴角带着浅笑,浇灌着贫瘠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幼苗。
比如,在伊甸园,生命之树下,他展开六翼,一个新生的圣灵缠绕在他指间,轻唱着古老的赞歌。
在路西斐尔全部的记忆中,尤利尔总是独自一人。
让他忍不住,想要去陪伴。
只是尤利尔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路西斐尔想起某次丰收祭典,尤利尔坐在灯火阑珊的光阴之殿顶上,面向鼎沸的人群,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他刚想飞过去打个招呼,却被拉斐尔拉住说了一阵话,再去看时,尤利尔已经不知所踪。
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孤独呢?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被汗水浸湿的面容,心想,不管你是否需要,我想陪着你。大不了被你嫌弃几回,你终有一天会欣喜于我的存在。
尤利尔说一夜醒来,便伴着第一缕晨光睁眼,可谓是言出必践。
路西斐尔惊喜地站起身,刚想走过去,却被尤利尔的目光钉在原地。
尤利尔冰蓝的双眸中,带着一抹极致的狠戾,若有实体,必能百步穿肠。
路西斐尔硬生生打了一个哆嗦,心想,他这难不成是睡魇住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尤利尔已经闭上眼睛,稍停片刻,再睁眼时,眼神虽然仍旧冰冷,却不再凌厉。
“我要去诺曼城取冻泉之水,来抑制光之荆棘。”尤利尔的声音在清晨充满着寒意的空气中响起,比往日多了一丝喑哑:“你我现在不能使用神圣之力,即便伪装成魔人族的样子,能骗过的也都是些低阶魔族。一旦被高阶魔族识破,你要能跑就跑,不用理我。”
路西斐尔听出他话里有话,联想到之前的事,只怕是在废墟中遇到了什么变故。
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路西斐尔担忧地说:“你的身体要不要紧?”
尤利尔轻笑一声,似是低嘲,又像是漫不经心:“我没事。”目光扫过路西斐尔手背绷紧的皮肤,他接着说道:“不用紧张。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路西斐尔心想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能保护我,我是担心我保护不了你啊!
可这话此时说出来颇有些不自量力,路西斐尔只得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小心。”
前往诺曼城的旅程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为了不让尤利尔太辛苦,路西斐尔一直都走在前面探路。尤利尔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权当锻炼大天使长的战斗技。
不一日,他们走出了狂怒之岭,来到了一片拥堵的诺曼城前。
诺曼城此刻可谓热闹非凡,一部分因为它是第五狱的首府,也是魔界统一的区域里最接近核心的城市,所以花汛祭典在此举行;另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冻泉之水。
尤利尔跟路西斐尔戴着兜帽挤在人群中,顺利通过了城门口的血统甄别法阵,混进了城里。
进入城门,便是诺曼的外城。低阶魔族的商业区挨着城门而建,主干道十分宽敞,道路两旁是各种外观奇特的店铺。也有些看着就落拓的魔族在店铺前摆地摊,卖的东西玲琅满目,但大多没什么用。
跨越杂乱的外城再往远处看,就是高耸入云的内城。
诺曼内城依山而建,自山脚的城门到山顶的大领主官邸,垂直距离有近千米。城市的主要建筑大多镶嵌在山壁上,其间有错落的民居区和蜿蜒成网状的道路,半山处还有大片雷声阵阵的乌云环绕。在黯淡的阳光中,那片乌云被镶上了几层金红色的描边,不时还有霹雳破空,远远望去颇有些壮观。
见此场景,路西斐尔不禁喟叹道:“这住在半山的人,就不怕雷劈吗。”
尤利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彼列喜欢这种夸张的装饰。”
路西斐尔瞪大双眼,嘴巴圈成一个“o”型:“你说,那一大片乌云是装饰?”
尤利尔没有理他,转身走进了一家门口胡乱挂着兽皮和兽骨的店面。
路西斐尔连忙跟上,心想,跟尤利尔装可爱果然行不通。
这家店铺的内部看起来比外面还要随便,货架摆得七扭八歪,兽皮兽骨和一些说不上是什么的杂物毫无规律地堆在一起。路西斐尔瞬间觉得自己强迫症发作,恨不得把那些货架全都扭正了。
店老板此刻正靠在一个货架上打瞌睡。那是一名将传统服饰穿得很惨剧的魔人族大叔,一脸黑色的络腮胡,腹大如鼓,鼾声雷动,有客来也不见他醒来招呼。
尤利尔摘下身上的挎包,拎着下面的两个角一抖,在一阵“乒里乓啷”的响声过后,地上出现了一小堆新的杂物,是他们一路上杀了魔兽后,尤利尔从尸体上剃下来的骨头、皮和少量的元素晶核。路西斐尔默默地看着,心想,敢情这地上的杂物堆都是这么来的,以及,尤利尔作为一个雁过拔毛的收集癖,原来也是为生计所迫。
老板此时也睁开了眼,用脚尖拨拉了几下杂物堆里的东西,伸手比了个数。
尤利尔也伸出手,比了另外一个数。
老板略一沉吟,点了下头,从身边的一个小抽屉里数出了几块亮晶晶的金属币,散花一样丢给尤利尔。尤利尔一甩挎包,便将那些硬币全数捞进了包里,又背回了身上。
老板见状挑了挑形状颇似蚕豆的眉毛,笑道:“小兄弟身手不错。以后多照顾生意啊!”
胖大叔的声音粗噶难听,尤利尔听了却回给他一个温煦的笑容。
由于尤利尔笑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头,一张脸就有大半从兜帽中露了出来。胖大叔顿时被尤利尔笑出了满眼的粉红泡泡。站在一旁看呆了的路西斐尔心想,这简直没有天理了,阿撒兹勒说得对,尤利尔对一个魔族都比对天族要好。他这图的是什么呢?
仿佛是看出他的疑问,走出店铺后,尤利尔对他说:“这店的老板很厚道。”
路西斐尔还沉浸在尤利尔方才的笑容中,闻言恍惚道:“胖子大多数都厚道。”
尤利尔想了想,说:“亚纳尔就不怎么厚道。”
亚纳尔是□□天使之一,现位居权天使长,统领一阶,是少数知道流放地秘密的神圣阶级。但就路西斐尔失踪一事,他并未表态。
路西斐尔并不知这个缘由,心想亚纳尔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平时做事也多与人为善,也许是哪里惹了尤利尔。便笑了笑说:“你这样说他,也挺不厚道。”
尤利尔淡淡地看了路西斐尔一眼,觉得自己搭理他就是个错误。
路西斐尔本意是逗着尤利尔说说话,此时意识到自己的嘴贱,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只闻得耳畔风声大作,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破空而来已至身后,路西斐尔连忙避让,尤利尔的动作却快过他,先一步将他拉到一边。
一阵沸反盈天的惊叫声中,路西斐尔看见一头黑龙从天而降,“嘭”地一声砸在地上,掠起漫天尘土,顶着尖铠的头堪堪扫过他刚刚站着的地面。如果他躲晚了一秒,只怕现在已经被戳了个肠穿肚烂。
巨大的风暴掀开了尤利尔的兜帽,将他银色的发丝卷起。尤利尔眯着眼睛,将路西斐尔挡在身后。
漫天尘埃尚未落定,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龙背上一跃而起,冲着尤利尔便扑了过来,伴着一把稍显稚嫩却清脆悦耳的童音:“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