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爷遇刺的消息很快在南城传开,最初的版本是刺客混进宴席,在新人拜天地跪拜长辈时突然遇刺,一剑捅进肺里,当场身亡。
但慢慢传闻就慢慢变了味儿,对血腥与阴谋最为敏感的刀客们最先议论那天扑所迷离的细节。
柳荫巷口的小酒馆大半个都陷在地下,就算是白天也要掌灯,店里的桌椅板凳常年被熏得油乎乎的。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来这个地方喝酒,这里聚集着天南海北的亡命之徒,也聚集着最下等的刀客。
伏城坐在一张角落的位置,听着隔壁桌对夏侯遇刺的事件小心交谈。
“这是触了多大的霉头,夏老侯爷在儿子新婚夜死了。”
“嘿!你还真信陈铭那小子有种刺杀侯爷?现在闹得锦衣卫都要来了。”
“哎,这事儿我门清,我悄悄跟你说,”一个少年样的人突然凑过来,挤进刀客们的桌前,神神秘秘道:“夏侯爷的心被挖走一半,你说邪不邪门,杀人就杀人,挖心干什么?”
听者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还是说:“扯他妈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一个侯爷,还挖走一半的心?你当夏侯府的侍卫是吃软饭的吗?”
少年信誓旦旦道:“那可没准,江湖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
少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的,现学现卖的架势活像一个说书的,”我听夏侯府的人说,里面都乱疯了。那时候新人正拜堂呢,拜堂之后敬茶,这时候不知道哪儿吹出来一股邪风,整个喜堂的蜡烛全熄了,等再点蜡的时候,夏侯爷就死了,手里还端着新娘子端来的茶,脸上还笑着呢,看着跟活人一样样的。就是胸前空了个洞,热乎乎的血呼啦啦的往下流,仔细一看,可不,”少年做了一个手刀劈砍的动作,然后一拍桌子压低声音道:”心少了半截!”
一人道:“敬茶的时候死的?不会是新娘子吧?”
另一人道:“我看不像,新娘子被吓疯了,现在痴痴傻傻的。”
“是不是小公子自己……”
“谁会杀自己亲爹?”
“老一套呗,我听说夏侯爷要把家产传给老大,老幺急眼了。”
啧啧啧,几个刀客感叹了一番,豪门恩怨向来是听不腻的谈资。
“可惜了啊,”少年一边摇头,一边故作老成道,”夏侯家的小公子,新婚之夜爹死了,老婆也疯了。”
“瞎说,”一人越听越不对劲,突然质疑道:“等等,你刚才不是还说是拜堂的时候死的吗?怎么现在就是敬茶了?”
“对啊,”另外一人附和道,“别听风就是雨的,瞎传!”
少年被人训斥了,很不服气,道:“反正不管怎么死的,肯定被不是官府说的那么简单。”
一人出来打圆场:“你说凶手图什么呀?”
“寻仇呗……”
小酒馆里的谈论因为伏城的起身而停止,伏城跟这帮刀客没什么交情,他们对伏城简直有种摆在明面上的排斥,不杀人的刀客就是不入流的东西。
事情越来越复杂起来,伏城应该再去一趟夏侯府,但现在去侯府无异于自投罗网。锦衣卫从京都赶到肃州就算快马加鞭起码也要半个月多月,这为伏城争取了不少思考的时间。
伏城和严少康都是江湖客,在柳荫巷,没有一个人需要对另一个人负责,在别人看来,任务失败了就是失败了,自己无法脱身就是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最多也只能怪老天爷不开眼。
但伏城过不去这道坎,他答应了方海一定要找到严少康。伏城一方面不能眼睁睁看着严少康送死,另一方面却在仔细回想去夏侯府之前严少康的怪异来。不沾世俗的严少康,偏偏这一次非要去夏侯府,还帮着伏城劝说了宋小川。
严少康和这桩夏侯府遇害案到底有什么关系?伏城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伏城更多的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严少康非要去夏侯府不可?唯一的线索就是躺在破庙里的周玄逸,他一直处于晕厥状态,体内的那股找不到出口的真气真像是要把他的肺腑撞烂了。伏城不懂医术,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周玄逸就这么死在破庙里。但眼下他也不敢请大夫来破庙,于是就上宋小川他家抓人去了。
伏城前脚刚走,酒馆里的少年也消失了。
一个刀客纳闷道:“刚才那个小年轻,你认识吗?他上哪儿知道这么多内幕的?”
“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他是酒馆伙计呢。”
小酒馆老板也凑过来,“那可不是我们店的伙计。”
几个人心下一盘算,竟然谁也不知道这少年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是觉得少年身上怪邪乎的。
宋小川跟着严少康学过浅显的医术,没有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但平时小毛病都能诊断个一二来。麻烦的地方在于周玄逸的病明显不是个小毛病,宋小川被逼得鼻尖直冒汗。
“哥……我真的没学过。”宋小川欲哭无泪的望着伏城,看周玄逸这个长相就是知道非富即贵,现在气息紊乱,身体烫得不像话。宋小川哪儿敢乱动,万一一不小心被自己弄死了,上哪儿说理去?
伏城也没对宋小川抱有多大希望,道,“让你看看,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宋小川不死心道:“你就不能找个大夫?”
“这人,”伏城一指周玄逸,道:“我从夏侯府带出来的,你敢带哪个大夫给他看?”
宋小川一听这话觉得有理,但他平时就给别人看个发烧咳嗽,可没看过这种大病,紧张地直发抖。宋小川给周玄逸把脉把了七八回,翻了好几次眼皮,眼看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就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最后宋小川实在憋不下去了,把书一合道:“我看他没什么毛病。”说完又见伏城翘着二郎腿,一副跟他死磕的样子,语气缓和道:“他就是撞到脑子了。”
伏城哦了一声,宋小川听他话里有话,这一声哦非常意味深长,大声解释道:“真的!他内伤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但他这么久没醒来就是撞到脑袋了。”
伏城道:“行了,那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宋小川咽了口唾沫,不确定道:“开点活血大补的药,慢慢等着?”
伏城一听宋小川的办法,觉得这他娘的简直不是个办法,就把人放在伏城这个破庙里干等着,万一熬着熬着熬死了怎么办?
伏城打发走了宋小川,还是请了个大夫来给周玄逸再看了一遍,不知道从哪儿抓来的可怜大夫蒙上黑布,只让他隔着布把了脉象,连人都没敢给大夫瞧见。老大夫听完伏城的说话,摸了摸周玄逸脑袋后的血块,最后得出了和宋小川一样的办法。
伏城之前有严少康,他自己也没生过大病,从未觉得大夫有多了不起,毕竟严少康治病的时候就简简单单看一眼,下笔如飞的开方子,看上去也不难的样子。现在伏城直后悔自己当年没多结交几个医馆的人脉,现在也不能把人往出带,还真的就这么等着了。
伏城破罐子破摔的想,算了吧,要是血影十三娘看看着伏城这么糟蹋周玄逸,多半看不下去自己就被逼出来了。
伏城拿着宋小川的药方抓了大补的药回来,从此之后,破庙里四处充斥着一股药草味儿。伏城从来也没感受到什么药香,药就是又黑又苦又熏人,光闻这味道都觉得苦不堪言,他常年和严少康在一起都无法适应。
每天去煎药喂药就跟上刑场一样,但金铃却乐在其中,她每天好殷勤的去煎药,时不时就去伏城房里犯花痴。
金铃搬着个小板凳,两手托腮,越看周玄逸的脸越觉得好看。虽然每天只是紧闭着眼睛,眉头时不时皱起,睡觉时也像个活要债的样子,但金铃就是怎么看也看不腻。
伏城都以为这姑娘要着魔了,调笑道:“等他醒了,我骗他给你当压寨夫人?”
金铃摇了摇头道:“我不要。”
伏城问道:“那你老盯着人家干什么?”
金铃扬起一张笑脸,认真看着伏城道:“我琢磨着,这要是你媳妇儿也挺好。”
伏城当即被金铃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惊了半响才道:“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他醒来就走了。”
金铃好失望的样子,道:“也是,他看着也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金铃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我看你也养不起他。”周玄逸的富贵相几乎是刻在脸上的,不论多么狼狈不堪都能隐约猜到他曾经必定来自大户人家。这样的人怎么会委屈自己跟伏城在破庙里过日子。
伏城想了会儿,觉得金铃的说法非常有道理,也搬来一张板凳,和金铃并排坐着看戏一样看着周玄逸。
周玄逸的具体身份伏城没有任何眉目,唯一可以猜测的是朝廷的人。伏城眼睛看着周玄逸,脑子里却在想事情,夏侯府所有的骚乱都因周玄逸而起,他预感到,如果跟这个人走得太近,将会惹来伏城无法承受的**烦。
正想着出神,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定睛一看,金铃捧着一把瓜子问:“要吗?”
伏城嘴角抽了抽,这姑娘怎么走哪儿都藏一把吃的,于是两人没事干的时候就来周玄逸床前一边嗑瓜子一边闲扯。
金铃问道:“他是谁啊?”
伏城道:“不知道。”
金铃又道:“我看他像是一个世子王爷,怎么着也是个公子哥。”
伏城斜看她一眼,道:“你是见过世子还是见过王爷?”
白麓城不是京都,就算是京都,这些世子公子哥们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京都规矩森严,哪怕这些王公贵族在跟前了,寻常百姓根本不能直视,见过的人几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每次问起来也只是说如同天神下凡,但具体长什么样根本问不清楚,反正就是个顶个的好看,这些好看来自权利而非是真正的长相。
金铃想了一会儿,道:“还真没有!白麓城哪儿有这些大人物。”金铃沉默了一会儿道:“没见过是不是显得很没用?”
伏城不以为然道:“都是人肉做的,有什么好见的?”
金铃却兴致勃勃道:“那我死之前一定要找个机会一定要去京都看一眼。”
伏城心中无奈,这小妮子合着是把皇家权贵当猴子看了。
伏城突然想到周玄逸身上的那块玉牌,向金铃问道:“你学小篆没?”
金铃有些局促,她最害怕伏城问起学院的事儿,有些底气不足道:“学过一点……”
金铃说的相当保守,就说自己学过一点,多一分都不愿意再说。伏城心想金铃估计就是个半桶水,但金铃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道:“我让你认个东西。”
伏城把周玄逸玉牌照猫画虎画在一张纸上,当做自己的保命符,精心藏在自己的靴筒里。
金铃如临大敌,竟然也没吐槽伏城藏进鞋里这事儿多恶心。金铃好像是面对考自己的先生接过伏城递过来的那张纸。她皱着秀气的眉头,看了半响,终于道:“你这个字太丑了!”
伏城好不以为然,道:“我能给你写下来已经不错了。”
金铃把这张纸瞪穿了,最后一摆手道:“看不懂!”
伏城觉得金铃真的是好大脾气,想到周玄逸就在眼前,干嘛非给人家小姑娘看个拓本,于是上去极其娴熟的扒开周玄逸的衣服。
金铃捂住自己的脸,大叫一声:“非礼勿视啊。”
伏城头也没扭过来,道:“你先把自己的指头缝合上。”
金铃透着五指缝隙,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的看着周玄逸被扒拉开的胸膛,道:“你这脱衣服倒是脱得很娴熟。”
伏城废了好大劲儿才把玉牌从周玄逸的脖子上解下来。两人都没了再看周玄逸的心思,照着阳光,费劲儿的开始研究这玉牌上的玄机。
金铃半举着玉牌,眯着眼睛宛如一个老学究,道:“我看第一个字是既,第二个有点难,我再看看,第三个我认得,这是个永远的永嘛。”
金铃一边认,伏城在旁边一边记下来金铃认出来的几个字,跟以前一样也是个鬼画符的字迹,不过伏城自己能认得出来就行。
“第四个……”金铃咬着手指,有点后悔自己在学堂的时候没好好听讲了,“第四个先放放,第二句好认,第一个是受字,第二个是命,第二句话是受命于天!”
金铃松了一口气,再返回去看第一句话里的第二和第四个字,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头绪。金铃想了一会儿就准备放弃了,骂骂咧咧道:“既什么永什么,受命于天,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金铃说完之后就发现伏城这边没有反应,伏城呆呆的坐在桌前,望着自己写的字出神。金铃伸手在伏城眼前晃了下,道:“你干什么?吓傻了啊?”
伏城苦笑一声道:“你念反了,第一个字应该是受。”
金铃仔细看了一眼还真觉得自己念反了,她用红印盖在宣纸上,两句话的顺序刚好掉个,金铃道:“念反了就念反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至于吓成这样?”
伏城道:“这句话应该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金铃品了品没品出个所以然来,却被伏城那副卖关子的样子吊足了胃口,问道:“这句话怎么了?”
伏城道:“这你娘的是龙符啊!”
正在金铃琢磨这里面的玄机的时候,伏城快步走到周玄逸身前,一手摸住了对方的手腕。
金铃问道:“你干嘛?”
伏城道:“我感受下龙脉,这小子说不定还真是个世子王爷。”伏城没有说出后半句话,说不定还是个太子!伏城的心态有些复杂,周玄逸是不是太子爷还要另说,伏城就有点愁了,他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卷进庙堂纷争里去,这找谁说理去。
在金铃的悉心照料下,周玄逸在第二天傍晚终于悠悠转醒。
周玄逸的眼珠子不安分的动了动,挣扎似的慢慢睁开一个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破烂的床顶,视线偏移,入眼是一面坑坑洼洼的墙面,再往左看,看到了一个红衣裳的小姑娘,鼓着两个腮帮子,好惊讶的看着自己。周玄逸皱了皱眉,提防的问道:“你是谁?”他的声音极其沙哑。
金铃从未见过他睁开眼睛的样子,当下跟丢了魂儿似得,好像自己浇了一个月的神花开花了一般。周玄逸这人长得黑白分明,脸色苍白,眉毛尤其是眼睛却生的极黑,嘴巴有些干裂,但丝毫不影响金铃对他的欣赏。周玄逸像是一张白纸上作出的画,眉毛是远山黛,眼睛是黑石。总之在金玲看来,这人哪哪都是顶好的。
金铃足足呆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道:“我给你喊人去!”
周玄逸望着这小姑娘远去的背影,听她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狗城!狗城你去哪儿了?醒了醒了,那小相公醒了!”
周玄逸嘴角略微**,狗城是谁?小相公又是谁?
“女娃子瞎嚷嚷什么。”
周玄逸眼看着一个男人推门走进来,他宽肩长腿,五官深邃,好像不是中原人的长相,轮廓有点胡人的意思,眼珠子是浅褐色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额头上的火云纹,嘴巴里叼着一根草,看上去有点像个小痞子。
常年混迹在鲜血中的人里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周玄逸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伏城不是一好惹的角色,周玄逸问道:“你又是谁?”他一边问,一边朝后摸索。
“别摸了,床上没匕首……”伏城一眼就看出周玄逸的动作,心想还好自己把能收拾起的利器都藏起来了,不然这小祖宗醒来估计还要捅他一刀。
不认得伏城也很正常,毕竟两个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伏城顶着一张陈明的脸。
金铃听不下去周玄逸沙哑的嗓子,给他倒了杯茶润润喉。
周玄逸面无表情的看了金铃一眼,金铃当下就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举着茶杯手足无措。
伏城皱了皱眉,有点看不惯周玄逸对金铃这个态度,太子爷怎么了?太子爷就能这么嚣张吗?道:“没下毒。”
周玄逸扫了他一眼,没有道谢,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样。但他端在手里的茶水似乎也没打算喝。
伏城即使知道对方尊贵的身份,说话也并没有柔和了不少,道:“我是上次救你的那个人。”
“救我?”周玄逸蹙着眉,他努力回想起眼前这个男人,伏城长得极其特别,如果真的见过他,周玄逸不会忘了。
伏城还当他要死不认账,稍微提高了音量道:“夏侯府啊,您贵人多忘事啊?”
“夏侯府?”周玄逸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摸到了一圈胡乱缠着的纱布,道:“什么夏侯府?”
伏城这时候才发现周玄逸身上的不对劲来,即使依旧带有敌意,但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不见了,脸上的表情更多是茫然。脑子里关于茶杯的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伏城心底慢慢腾起,他试探性的问道:“你是谁?”
“我?”周玄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脑子慢腾腾的运转起来,他最先想起几个画面,冲天的火光,刀光剑影不断交织,杀戮声和惨叫声夹杂在一起,这些记忆没有丝毫的逻辑,模糊的不像话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周玄逸的脑子里很乱,并不是空空如也,他平日规规矩矩存放的记忆好像一下子没了约束,如同脱缰野马般在他脑海里四处冲撞。周玄逸在如此兵荒马乱的脑海里很难找到最关键的信息——他是谁?
伏城看周玄逸的眉头紧紧皱起,表情越来越茫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伏城不信邪,小心问道:“想起来了吗?”
周玄逸正沉浸在那些片段式的回忆中,此刻被提醒了,于是望着伏城,企图这个男人能给他一些提示。
这时候,一直旁观的金铃扯了扯伏城的袖子,她对于周玄逸的态度倒是没有感觉到冒犯,此时附在伏城耳边低声道:“他是不是失忆了?”
伏城苦着一张脸,虽然他只跟周玄逸有过一次密室的交集,但也看出了他是个高傲的男人,骨子里透露出的一种嗤之以鼻。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不会演戏来骗自己。他脑袋后面那么大一个豁口,醒来不记事儿也正常。
伏城也凑在金铃耳边,小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骗他你是他媳妇儿试试?”
金铃当即在伏城后脑勺拍了一爪子,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周玄逸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他们互相交谈时不时还看他一眼,怎么看这两个人……都不正常。
伏城跟金玲咬耳朵咬了半天,最后看着周玄逸,那表情不像是看着一个太子,好像就是看着一桩麻烦,隐隐还有点嫌弃的意思,伏城清了清嗓子,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
伏城其实很想给周玄逸编排一个身世逗弄一下他,但想着要是日后被拆穿,这祖宗能把他的破庙拆了。况且他好像身上有什么重大的秘密,憋着不说还会惹来祸端。
伏城搬了一个板凳,坐在周玄逸正对面,嘴里的草根都嚼烂了,道:“我叫伏城,是柳荫巷的刀客。”既然对方不认识他,伏城打算摆个谱,周玄逸没失忆之前没少说话刺儿他。
周玄逸问道:“伏?哪个字?”
伏城洋洋得意道:“伏羲的伏。”
金铃在旁边白眼道:“就半人半狗的那个伏。”
伏城捅了金铃一下,觉得金铃打断自己十分没有眼力劲儿,继续道:“实话说,你应该不是江湖人,本来应该跟我没什么交集,我就是临时接你,把你救出来之后交集就应该结束了,但你现在失忆了。”
伏城把夏侯府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但这个故事没有让周玄逸的表情产生任何变化,不论是夏侯爷的离奇死亡还是唐门的血影十三娘,周玄逸听下来眉头都没有颤动一下,伏城最后只能道:“你应该叫周玄逸。”
周玄逸皱了皱眉,伏城用词很巧妙,他不确定周玄逸是不是本名,但伏城猜测八成只是一个化名,或者是一个暗号。血影十三娘如此大张旗鼓的走进柳荫巷,如果周玄逸真的是一个太子,那伏城如果兜不住底就有**烦了,聪明人不会留这种漏洞出来。
伏城其实没什么计划,他一边想着对策一边说道:“你要是想走也行,但眼下你没有地方可去。我呢,是个生意人,说好要把你救出来,到时候有人来要人我又拿不出来,有损我的声誉。刚好你又跟我一个朋友失踪有点关系,所以最好,你要么住在柳荫巷,要么去哪儿最好跟我说一声,省的到时候我交不出人,给我惹来杀生之祸。”
伏城说着说着停下来,周玄逸听得相当认真,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干净,伏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问道:“你看这个法子行不行?”
周玄逸道:“哦。”
哦?这是答应了?
伏城翘着二郎腿,继续道:“不过我这屋没有什么地方,我给你安排到我朋友宋小川的住处,就在隔壁。”
周玄逸又哦了一声。
伏城看这个人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很想让他多说两句。
伏城坐在周玄逸对面,犹豫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扔给周玄逸,道:“这应该是你的。”
周玄逸接过玉牌,上面还残存着伏城的温度,等他看清楚玉牌上的字,周玄逸像是被人狠狠蛰了一下,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周玄逸整张脸陡然变了。
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一些狰狞的回忆,脑海里有热闹的京都、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决堤的河坝和塞北的逃亡。这几个地点没有丝毫逻辑,像是几块怎么也拼不起来的碎片。周玄逸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仁发热发痛,好像快要爆炸了一般。回忆像潮水般涌上来,随后马上又烟消云散。周玄逸捏紧了玉牌,几乎是要把它捏碎。思忖间不自觉中自己的表情竟然变得有些阴翳。
周玄逸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当然认得。”伏城因为周玄逸的表情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问道:“你是太子?”
周玄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就收敛了表情,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量着伏城,伏城这人跟他过去的人认识的很不一样,什么事儿几乎都写在脸上,活得随心所欲,不知道是不会伪装还是不屑于伪装。这样的人一根筋但也很好利用,一个计划在周玄逸的内心突然慢慢成形了。
周玄逸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是说揣着龙符就是太子爷,也有可能是代为保管。不过话说回来,江湖刀客都知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道理,龙符如果交给他人暂为保管,除非真太子已经死了。那么周玄逸的身份就开始清晰起来,如果不是真太子或者太子身边亲近的人,那他一定是一个谋反者。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周玄逸一定是朝堂斗争里站在塔尖的那一撮人。刀光剑影一瞬间的失误能让自己送命,政治斗争里也是如此。讽刺的是,周玄逸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伏城关注的点永远不在正题上,问道:“你还能认出这是龙符啊?”
周玄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你是不是傻?”
伏城心想这人脾气真不好,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失忆过。”
周玄逸捏紧了手里的龙符,道:“我的记忆应该很重要。”
伏城笑了,要是换一个人这么说伏城大概会觉得他自恋,但周玄逸说出来就觉得半点毛病都没有。伏城啊了一声,道:“啊,每个人的记忆都很重要。”
周玄逸又道:“你是个刀客?”
“是。”
周玄逸道:“接生意?”
伏城笑了,道:“怎么着,想跟我做买卖啊?我不能杀人。”
周玄逸又道:“帮我找回记忆,我帮你找到严少康。”周玄逸求人的时候用的还是高高在上的命令式的语气,这大概是他过去的习惯,已经很难改过来了。
伏城仍然坐没坐样,道:“你拿什么当报酬?”
周玄逸吐出一个数字:“三千两。”
“三千两?”伏城嗤笑一声,“我可把你浑身上下都摸过了,你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周玄逸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整个人显出了一点可怜劲儿,他听闻先是皱了皱眉,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块扇形的阴影,看不清在想些什么。仅仅过了一会儿,周玄逸手里掂量了一下玉牌,把这块还没捂热的龙符丢给了伏城。
伏城一伸手拦截了龙符的路线,把玉牌牢牢握在手里,道:“这么轻易就给我了?”
周玄逸道:“先放在你那儿,以后你能拿着这个东西过来跟我换银子。”合着这块龙符大概是个信物。
伏城看他答应的如此爽快,问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周玄逸道:“不怕。”
“为什么?”伏城问道:“因为我看上去像个好人?”
“不,你看上去像个蠢人。”周玄逸道。
伏城嘴角抽了抽,这人失忆前后都一样的讨人嫌。伏城低头看着这块通透的玉牌,对方如此有诚意,自己也不再好推脱,况且想要找到严少康也确实需要周玄逸,某种程度上来说,周玄逸和他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周玄逸的冷静让伏城都感觉到诧异,他不可控制的想,如果是自己,在一个陌生的边陲小镇醒来,面对如此庞大而密集的信息,大脑中空空如也,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出来,那他应该会怎么做?
周玄逸的思绪极其冷静,他一无所有,身边唯一能够用的人只有伏城,跟在夏侯府拔铁爪那一次一样,不管周玄逸内心愿不愿意,唯一能为他所用的也只有伏城一人而已。为了博得伏城的信任,周玄逸必须要有所表示,而他身上最大的筹码只有一块龙符。
龙符这东西在朝廷或者争夺的人眼里是至高无上的宝贝,但在失忆的周玄逸眼里只能算是一块水头好的玉石。用这个筹码拴紧伏城绝对是当下最优的选择。
伏城看了一眼周玄逸,这人脸上还带着病态,阳光从窗格里透出来,在他苍白无色的脸上撒上一层碎金子,整张脸都显得暖洋洋的,但伏城丝毫没有感觉到暖,只是感觉到了无尽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