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正午睡沉酣。乐子得了消息,望着里头明黄‘色’帘幔低垂,却是侞贵人陪‘侍’在侧,一时也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通报。正犹豫间,却见两个景仁宫的宫人也急匆匆赶了过来,道:“乐公公,不好了,媛嫔娘娘出事了。”
这一下乐子也着了慌,顾不得侞贵人在侧,忙推‘门’进去。侞贵人见他‘毛’‘毛’躁躁推‘门’进来,已有几分不悦之情,便冷下脸道:“乐子,你可越发会当差了,皇上睡着呢,你就敢这样闯进来。”
乐子忙道:“回侞贵人的话,景仁宫出了点事儿,让奴才赶紧来回报。”
惠儿原就忌讳着沛涵与旧主穆姌要好,此刻听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请太医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医。我可实话告诉你,这两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稳,好容易午后喝了安神汤睡着了,现在你又来惊扰,我看你却有几个胆子!”
乐子听着帐内的人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安稳,忙磕了个头,神‘色’怯怯而谦卑,口中声音却更大了几分:“侞贵人恕罪,侞贵人恕罪。不是奴才胆子小,实在是事出有因,冷宫里来报,穆氏中毒垂危,景仁宫也说媛嫔娘娘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银和朱砂,伤及‘玉’体。宫中屡屡出事,奴才实在不敢不来回报啊。”
惠儿招了招手里的绢子,盈然轻笑一声:“你也太不会分是非轻重了。冷宫里的穆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么呢,只怕说了还脏了皇上的耳朵呢。至于媛嫔人。传太医就是了。这天下能有什么比皇上更尊贵的,你也犯得上为这点小事来惊扰皇上!”
乐子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头垂得更低,却并无退却的意思。片刻,明黄‘色’五龙穿云绣帐被撩起一角,皇帝的声音无比清明地传来:“乐子,伺候朕起身。”
乐子的‘唇’角扬起一抹淡而稳妥的笑意,嘴里答应了一声,手脚无比利索地动作起来。侞贵人神‘色’微微一变。忙堆了满脸笑意要去帮手,皇帝的手不动声‘色’地一挡,慢慢道:“你跪安吧。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
惠儿慌忙跪下,眼神慌‘乱’:“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错何事,还请皇上明言。”
皇帝嘴角蕴着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凉如冰渊:“许多事,你一开始便错了,难道是从今日才开始错的么?”
惠儿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发‘毛’,仿佛是衣衫上‘精’心刺绣的香‘色’缎密织嫣红月季的针脚一针针戳在了背脊上,带着丝线的糙与针尖的锐,‘逼’向她软和的‘肉’身。不,不,这么多年了,皇帝如何还会知道。果然。皇帝带着不豫的语气道:“冷宫的事好歹也是条人命,何况媛嫔人怀着的是朕的皇嗣龙裔,你竟也对人命皇嗣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为你率真活泼,心思灵敏,却不想你的心底下还藏了这许多冷漠狠毒!”
惠儿被骂得双膝发软,瘫软在地上,心中却漫过一层又一层惊喜。原来,不是为那件事。幸好,不是为那件事。
皇帝由着乐子替他穿上海蓝‘色’金字团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盘扣,厌弃地看惠儿一眼:“出去吧!”
乐子只是含了一抹恭顺的笑意,目送着惠儿扶着宫‘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钦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帝这么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侞贵人这些年的盛宠之下。到底是什么。皇帝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来的厌弃,实在是太晚了。
他于是恭谨问:“那么皇上先去哪里?”
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景仁宫。”
景仁宫中‘乱’作了一团,沛涵畏惧地缩在‘床’角,嘤嘤地哭泣着,拒绝触碰一切事物。宫人们跪了一地。皇帝从人群中走进去,一把搂过她,温言道:“到底怎么了?”
叶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从上次的事,我们小主已经足够小心了,饮食上都派人仔细查验过,谁知今儿奴婢想去倒了香炉里的香灰时,发现里头有些异物。奴婢不敢怠慢,请太医看了,才发现了是有人把朱砂‘混’进了小主的安息香里。”
皇帝的神‘色’难看得几‘欲’破裂,冷冷道:“查出来是谁干的么?”
沛涵呜咽着伏在皇帝怀里,哭得鬓发凌‘乱’,几枚散落在发丝间的粉‘色’小珠‘花’越发显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惊怒‘交’加,安抚地拍着她的肩道:“别怕,朕一定彻查清楚,不会让人再伤害你。”
沛涵啜泣着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宫中已经有所防备,她还敢换着法子下毒,实在是胆大包天。皇上,您告诉臣妾,到底是谁要害咱们的孩子?是谁?”
皇帝柔声道:“还好你身边的‘侍’‘女’发现得早,只是你孕中不宜‘操’心,这件事,朕会‘交’给乐子去细查。”
乐子响亮地答应一声:“是。奴才一定会尽心尽力去查,给皇上和媛嫔娘娘个‘交’代。”
皇帝好生安慰了几句,便道:“后宫出了这么多事,朕得去见见皇贵妃,六宫不宁,也是她的过失。”
沛涵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着,别劳累了自己。朕晚上再来看你。”
宫人们送了皇帝出‘门’,皇帝见已无景仁宫的人跟着,方才低声道:“冷宫里是怎么了?”
乐子忙道:“据太医回禀,是中了砒霜的毒,还好穆氏庶人和涅筠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医云昆,奴才还派了两个太医一同去盯着,以防不测。”
皇帝赞许道:“你做得不错。宓姌中毒,这边厢沛涵就出事,两者几乎是同一时间,看来不会是宓姌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来朕才放出点风声,便有人沉不住气了。只是朕没想到,她们竟沉不住气到这地步,居然要杀人灭口。”
乐子看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觉得,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
皇帝眼底添了几分焦灼之‘色’,口气倒还沉稳:“朕去瞧瞧她。”
乐子忙道:“冷宫忌讳,皇上金尊‘玉’贵,可去不得。”
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宫杀人放火,朕连瞧一瞧也去不得么?上回冷宫失火朕也去了,这次不过是再往里走一步,那便怎么了?”
乐子情知劝不住,只得扶了皇帝上轿,向冷宫去
宓姌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烦闷难安,呕吐的感觉挥之不去,脑中也一阵阵晕眩,仿佛身体轻飘飘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点力气也无。
云昆已经灌了宓姌和涅筠许多浓盐水,催她们呕吐出来,又拿烧焦的馒头研磨成粉给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个人正手忙脚‘乱’,又来了两个太医院的太医,看来地位在云昆之上许多,三人商议了用‘药’,才把宓姌和涅筠从鬼‘门’关扯了回来。
宓姌躺着,薄薄的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着,看着另一张‘床’上面‘色’雪白如纸的涅筠,想着自己此时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会来这里的,上次失火,她是那么狼狈,在狼藉不堪中见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舍不得。所以,情愿他不要来。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外头脚步声肃然有序响起。如懿在晕眩乏力中看着一抹明黄渐渐‘逼’近,和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盼他来,怕他来,他终于还是来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宓姌‘床’边,他的声音是那样熟悉而邈远,轻缓柔和:“朕来了。你还好么?”
好么?这么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这苦牢里。这个“好”字,她已经不会写,也不懂得写了。宓姌并不背过身,只是在默然中以泪眼寂静相对。
她没有别的了,委屈、辛酸、苦痛、悲与冤,都尽数化作了眼底缓缓流淌的泪,一如她的心绪,没有‘激’‘荡’,只有沉缓,预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缓。
皇帝似乎被她的泪所感染,亦多了几分沉郁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宓姌望着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现的手背,将它缩回被中,淡淡道:“贱妾鄙薄之身,怎可由万圣之尊触碰?”
皇帝看了看周遭,抑制住自己的神‘色’,道:“姝妃是怎么中的毒?”
云昆听得皇帝这一声称呼,只觉得心头大石都松懈了下来,他急忙抑制住‘唇’角将要泛起的笑意,沉声道:“姝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发现得早,姝妃娘娘与涅筠姑娘进食也不多,万幸没伤及五脏六腑。”
“没事就好。你们好好替姝妃治着。”皇帝长吁一口气,俯下身,望着姝妃一双泪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坚毅倔强,却不想也有这样泪水长流的时候。朕与你那么多年,都未见过你那么多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