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雪念顿时花容失色,她只道自己能够身子大好,精神健忘,全是因修行了紫阳道法的缘故,浑然不知其实是郭昊将她体内寒气移入自身才有此奇效。虽有少许为天脉灵力引川归流,纳为已用,但其中多半却终究无可化解,无奈之下,只好暂时藏纳于膻中丹田,不使得出。此举本非长久之计,但凭郭昊目下修行,当可勉强延迟数日方能发作。不料他刚才听到黄衣女子吟诵的词句与母亲一般,霎时间愧疚、思念、感伤,诸般心思忽然齐涌心头,竟致心绪大乱,加之他被火雷弹震伤内腑看似无碍,但毕竟内伤初愈,身子实是虚弱不堪,情绪激荡之下,被强压于丹田的寒气立时伺机而出,顷刻涌遍全身。
祝雪念心中惊惶,哪还顾得上藏匿身形,就要掀翻桌案,带着郭昊离开此地,再觅隐秘之地疗治伤势。可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郭昊便已回过神来,察觉她心思,抢先伸手压在她薄唇之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
只觉他贴在唇上的手掌冷彻如冰,几乎与自己寒气发作时一般模样,本不打算按他话做,但见他牙关紧咬,显是在强忍痛苦,目光之中却隐隐含着乞求之意,用力摇了摇。见此情状,祝雪念方才刚定下来的心思立刻冰消雪融,一时间纠结万分,柔肠百转,既担心郭昊如此模样,耽搁下去不知还会怎样;又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坚执,不肯即刻离开此地;更诧异万分的是,郭昊身子如此冰冷,似乎跟火雷弹震荡所致创伤仿佛全无干系,倒是与寒气发作时的自己有九分相像。念及于此,不禁惕然心惊,点漆般的双目定定的瞧着郭昊,惊疑不:“难不成上次在墨卿湖替我疗伤之时,竟有寒气侵入到昊哥哥体内?”
黄衣女子初时开口,郭昊便已心中起疑,这人声音仿佛似曾相识;此时听她吟咏词句不仅与母亲同为一首,尤令他震惊的是,她语气腔调竟然也都惟妙惟肖,仿佛出于一人之口,再加上之前那一句“郭婶婶”的称谓,郭昊便足可以断定,此女定是那位与自己曾有婚姻之约的楚夕柔楚姑娘无疑。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祝雪念误打误撞,居然带着自己跑到京城之中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一家人面前!想起祖父当年一封书信,声称杨昊已死,楚杨两家婚约请从此作罢的旧事,更是头大如斗。是以纵使此时体内寒气逼人,左冲右突,五脏六腑更是冰锥雪刺般痛楚难当,却仍然咬牙抵挡,拼力压制,实不愿也不敢现身与楚夕柔相见,否则不仅自己诈死之事败露无遗,最为要紧的是,若被武林同道得知祖父曾做过此等谎言诳人之事,必被人冠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不可,一世英名就此全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传说之中掌握强横法术,可洞察千里之外,事无巨细,了然无余。此话虽过于夸张,但修行之人耳目远较寻常人更为灵敏却是不争的实情,即使无迹可寻,恐怕郭昊祝雪念身形也难以久藏。不过楚夕柔今日心绪纷乱,神不守舍,一时间竟未察觉屋中另匿得有人。低泣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她相貌本来就生得极美,比起祝雪念也只稍逊半分而已,此时梨花带雨,泪痕宛然,更显楚楚可怜,秀丽不可方物。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雪儿,睡了么?爷爷瞧你来啦。”
楚夕柔神色一慌,不知祖父怎么会突然深夜来访,回了一句“还没”,擦干眼角泪滴,打开门将楚岚迎了进来,请在凳上坐了,说道:“爷爷,您都累了一天,怎么还不歇着去?这么大年纪,可不能熬夜太晚。”
楚岚如今已年逾七十,他道:“柔儿离家经年,好容易回来一次,爷爷自然是多看一眼是一眼。不然过不了几****又要走了,再见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楚夕柔忆起被祖父诸般疼爱,视若掌珠的诸多往事,可自从自己拜入南天宗后,见面之日便屈指可数,如今祖父脊背微曲,须发皆白,再不复几年前那个精神矍铄,雄辩滔滔的模样。想到此处,不禁心下一酸,道:“爷爷既然舍不得雪儿,那我这次就不急着回南天宗去了,留在京里住上三年,陪您说话钓鱼写字,好不好?”
听她言真辞切,显非随口说说,楚岚胡子一翘,颇有些意外,随即脸色变得阴沉,道:“胡说!你修的是长生大道,该当远离凡俗,避世修行才是。若在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呆的久了,什么天生灵气都被污浊了,那还能有甚么成就?”
他语调突变,连桌下的祝雪念都被吓得心头一跳,暗自咕囔道:“这老头脸变得真快,刚刚还言笑晏晏,一派温和,转眼就疾言厉色,横加训斥,不愧是亲生的祖孙。不过那女孩对丫鬟冬兰实只是吓吓而已,并非真的要追究过错,比起她爷爷来,可还差的许多。”
楚夕柔睫毛低垂,似有些意志消沉,道:“其实世上本没有所谓长生大道,就算再出类拔萃的人才,也逃不过命殒身死的那一日。只不过有些人痴心妄想,胡乱编造出来这些谣言,愚人愚己而已,爷爷不必当真。”
楚岚饱读史册,博览群书,有多少暴君帝王为求长生不老,不惜劳民伤财,万里迢迢求仙访药,最后还不是只留下一堆白骨任后人唾骂?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岂不明白“世上本无仙,庸人自扰之”的道理,不过他心中其实另有谋划,却不能说出来给人知道。
方今之时,北方青黎国兵强马盛,国主忽必可汗更是一代雄主,雄才大略不在乃祖之下,早就对大周国花花世界觊觎已久,垂涎三尺。而反观大周这方,国势已然危如累卵,君王谗臣却尚在大肆取乐,搜刮民脂,直惹得天憎人厌,民怨沸腾。楚岚空怀满腔抱负,欲挽万里江山之将颓,奈何朝中大势为奸人把持,以他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唯有扼腕叹息,冒死谏君而已。以他睿智,早已看破,至多不过数年,周庭必将亡于青黎铁蹄之下。既知无力回天,他心中即有决断,万一来日赵室将亡,楚家子孙当人人尽忠,血战沙场,有死而已,自己年纪老迈,不能为国为民上阵杀敌,但一生忠义耿直,岂可临死尽毁?自然是要以身相殉,以报国恩,绝不苟活于世便是。
可即便做了最坏打算,在他心中仍有一事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便是若真一日,国破家亡,楚氏一门受尽君恩,为国殉节乃是理所当然,但孤苦伶仃的孙女又该托付与谁?尽管此人愚忠至极,却也不忍心让唯一珍爱的孙女死于乱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