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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
屠逐日派人将陈良的骨灰送回了故乡,对于战死的士兵,朝廷会发放抚恤金给其家人,只是并不多,钱小修又额外塞了银子让一并送去给陈良的父母。陈良告诉过她他的家境并不差,所以这些银子未必能给予他父母安慰,但她认为人死了,至少有补偿比没有补偿的好。
而北狄,听闻有人借着日食的事兴了内乱,有了内忧,北狄无法再兼顾对外的战事,两国因此暂时止了兵戈。
皇城乍似又恢复了歌舞升平,或者她应该说皇城从没乱过,这里离樊城太远了,安逸太久不到兵临城下,是不会有生死存亡一线的危机感的。
得到了屠逐日的允许,她在屠家也算出入自由。进到樱园里,柳月娘在闭目睡着,她轻声喊道,“夫人。”
柳月娘睁开眼,笑道,“你来了。”她一身素服,面色也显得苍白,帮钱小修抚了抚微乱的头发,柔声道,“你是姑娘家要注重好仪表。”
钱小修笑道,“出门太急了。”
柳月娘拿着梳子说要给钱小修梳头。轻柔的捧着钱小修的长发,梳子在黑发间穿梭,“你这样的年纪要好好的打扮才行,不要嫌麻烦,随意一根簪子把碎发绾起就算了,衣服也要挑艳丽一些的颜色。”
“我不是待在台秀楼就是待在府里,穿的好看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姑娘家谁不想打扮得好看的?”
“可那些东西落在我身上,那是印证了那句丑人多作怪。”东施效颦。
“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
钱小修忽的抓住她的手,柳月娘太过的平静,不哭不闹的。
她方才在屠府后院听到丫鬟私下议论才知道自屠邱的死讯传回皇城,柳月娘便是这般了,平静。看起来昏沉,吃喝都少,像是勉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着什么。
柳月娘看着铜镜里的人儿,将钱小修额前的发丝拨到耳际,柔声道,“屠总管说将军死时,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妻儿。”
“将军让我告诉你,他是喜欢你的。”
她不想她知道她渴望的爱情里永远插足了第三个人,屠邱的世界容不下她,碧落黄泉都是。
即便是在最后。他都说不出口一句谎话让她带回来骗骗柳月娘,让她在最后得到一个虚假的安慰。
柳月娘唇上含笑,“有将军这句话。我该知足了。”她弯下身子,脸轻轻的贴上钱小修的脸。镜中的两人是母女,样貌却没有半分的相似,她总是柔柔弱弱,眉间带着哀愁。“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钱小修顿了一下。装作不知道她的意图,故作自然,真实说来她已是大龄剩女,但此刻她还是厚脸皮道,“还小呢。”
“不小了,我十七就已经嫁给你将军了。将军很疼你。他一定也希望你早日成婚。”她不想聊这个话题,但柳月娘却难得的纠缠着,“我想看你穿喜服。想看你出嫁。你若是披上嫁衣,一定很漂亮。”她又直起身子,温柔的梳起她的头发,“我知道你有本事,不在乎嫁妆。但我还是想给你准备,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
钱小修看着她。
爱情对柳月娘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比亲情还重,若是在女儿和丈夫中让她抉择,她会犹疑,但最后她还是一定会选丈夫的,因为这是她本能。
就和她钱小修的本能是自私的一样。
柳月娘见她迟迟不答,换了话题。“我想上街,想看看你的台秀楼,陪我一日好么?”
“……”钱小修想说街上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一群的路人来来往往,小贩随意吆喝……最主要的是她不想柳月娘上街,不想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上街,不想她在身体病弱的时候上街。
“我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让自己开心的事,你以前常常让我出去走走的,今日突然就有那兴致了,陪我开开心心玩一天好么。”
钱小修道,“我现在就开始找相公人选,若是快的话,或许你明年就能当外婆也不一定,你不想抱抱我的孩子么?”
她引诱着,把觉得对柳月娘吸引最大的商品摆上了架。
“想抱。当初嫁给将军的时想过要为他开枝散叶的,但最后也只有一个孩子。”即使遗憾也觉得老天是善待她了,在她沉静的一生本该也是沉静的结束,或笑或哭,多少是因为女儿使她受到了影响。虽然改变不大,但至少心中是再无怨气。“希望你将来百子千孙,一个孩子太冷清了,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柳月娘拉了拉她,见她动也不动。“我想买些东西,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自己去的。”
钱小修沉默了一会,“我和你去。”
柳月娘虽然在皇城住了好几年,林立的店铺热闹的街市她也不过是离开和回来皇城的时候掀开轿帘,匆匆的那么一瞥。以前就希望有一日她能走出她的四方园子,开阔心境。
她们走到一个胭脂摊前,老板见有生意上门,热情的招呼起来。
“好看么?”她挑了一个颜色的胭脂,指尖摸了一点到肤上问道。她一直是素雅的打扮,不爱涂脂抹粉。难得今日想要尝试一回……
“不好看?”柳月娘又征询了一遍,这是她第一次买,不知道什么颜色好。
小贩口若悬河,“夫人貌美,抹上什么颜色都好看,我这里有不同香味的,要不要也试试。”
小贩推销着,本来想按照以往的方法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只要想来买胭脂水粉的统统先赞一遍样貌,夸的对方心花怒放,做生意就容易了。结果见到钱小修,反倒兴奋道,“钱老板,台秀楼的酒菜还真是美味,我胃口已经被养刁了。害得我现在都没法子忍受我家婆娘做的菜了。”
“是么,真是多谢关照了,日后还请多多来捧场。”钱小修应着,看着柳月娘一盒盒胭脂拿起来比较着。
小贩瞟了一眼柳月娘,多的是年纪轻轻就嫁人做娘的,他怎么看这位夫人也就三十出头。“这位夫人是钱老板的姐姐吧,喜欢的话我都算便宜点。”套好了交情,下一回去台秀楼吃饭也好开口让她打个折扣。
“她是我女儿。”柳月娘见小贩立马哑声,脸上难以置信的模样,又笑着补充道。“刚认的干女儿。”
小贩包起柳月娘选好的胭脂。钱小修算好银子给了他,接过胭脂,小声笑道。“我这张皮相和你真是差的太远了。”说是母女还真是没人信,刚才看那小贩呆若木鸡,她想,要是再过几年,她再和柳月娘并肩着走。见到的人,一定是觉得她更像是娘亲多些。
柳月娘认真道,“你长的很好看,比花舞和弄影都好看。。”
“就算我脸上再多几条伤疤,在你心里都是最好看的。”因为她是她女儿,她说的美。加了许多私人因素。
柳月娘瞧见了她颈子上的铜钱,“这是谁给你的?”
钱小修把铜钱扯出衣领外,“尚书大人给的。怎么了?”
“这铜钱大姐身上也挂着,当年她想给将军的,只是将军没收下。”
钱小修愣了一下,她不知这铜钱竟还有含义,端木惟真当初给她时。她也只当作是条件没有深究背后的意思就戴了。端木家的人都有么……“你怎么知道将军没收下?”
“奶娘说的,府里的下人是最藏不住话的了。奶娘探听小道消息的本事你不也见识过么?”
钱小修笑着。是啊,奶娘探听八卦的本领确实是高强,无孔不入。做眼线做细作,都是极好的人才。
“这些年多亏奶娘一直都陪着我聊天开解,府里有过什么大事小事,我虽然不出门也都知道。即便在众人眼里国色天香又如何,大夫人和我一样都做不到将军眼里的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钱小修想了想,了解柳月娘会担心她怕自己貌丑而自卑,她真是多虑了。“好不好看我不在意,我一身的缺点,其中一个就是厚脸皮。”
她爬过狗洞,给人下过跪,面子八百年前就已经丢了。所以喜欢上端木惟真时她毫不犹豫就下手了。也没担心过配不配得上他,是不是合的上才子佳人的世俗眼光。
“厚脸皮很好,真的。”不要像她一样胆怯,想要,却又不敢争不敢抢。光是看着有什么用处呢,她早就知道将军不是个会转身的人,她好后悔……“我想吃冰糖葫芦了。”前面有小贩在吆喝着,柳月娘回忆道,“以前家贫,看着别家的孩子吃我羡慕的很,后来嫁给了将军就没出过园子,冰糖葫芦是什么滋味的我都不知道。”
钱小修道,“我和你一起去买。”
“你怕放我一个人会出事么,所以寸步不离。”柳月娘反问道,她忆起十年前上吊被救下,鱼跃也是怕房中留下她一个会出事,便抱着她睡了一晚。
“……不是。”
“买两串吧,我一串你一串,母女两人一块吃,多有意思。”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次已经没有屠邱再出现,再让她改变主意了。钱小修道,“我做事情容易冲动,往往做了下一刻就后悔了,我好像不该带你出来的。大街上人山人海,我只是,只是怕和你走失。”
“你已经长大了,即便走失也能回到原点,因为原点有人在等你。我最想的就是今天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要和你快快乐乐过一天的,你忘了么。”柳月娘道。
“我去买。”钱小修背过身,两唇发颤,她咬牙忍住不想柳月娘听到声音,过来一会才抹掉了湿意。
她跟小贩要了两串糖葫芦,回头却已不见了人影。
钱小修慌忙去找,经过首饰铺时正好见柳月娘从里边走出来。“走开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我有东西送给你,但暂时又不想你知道里面的是什么,要不要先猜猜?”
柳月娘现出藏在背后的长方形锦盒,即是进了首饰铺,买的应该是首饰。“戒指珠钗吧。”
“猜错了。”
钱小修笑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做费神的事情了。晚点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样懒可不行,你还未出阁就由着你了,日后嫁人了记得要改改性子。”钱小修想帮她拿锦盒,柳月娘摇摇头,好像怕她会提前偷看没了惊喜,决意要自己拿。“这家铺子在皇城很有名,做的首饰都很精致。”她刚才打开来看,对里面的东西很是满意。这是她订做的,她不会画图,单单靠着语言的描述。本来还怕出来的成品会和她想的有出入,刚刚看了是一模一样,真是太好了。
钱小修道。“我知道,你的翡翠镯子就是在这店里买的。”
“前老板是个有心的人,鱼跃下葬的那日,他有来祭拜。可惜人生不过百岁,几年前他就病故了。现在是他儿子继承了铺子。”
“你会长命百岁的,看着我儿子娶妻生子,然后再看着我孙子娶妻生子。”
钱小修说完,见柳月娘露出了极淡的笑。她看着,猜测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一个人若是长命百岁。一日一日的数,能数过多少个寂寞的寒暑?
她带着柳月娘到了台秀楼。云觞他们都没回来,好在悯之借她人手。倒也能正常营业。
柳月娘看着里头的布置,“很漂亮。”
“上二楼去吧,那视野好些。”
柳月娘点点头,像是有些乏了,她们也不过才逛了一会。她却像是耗了很多的精力,负荷太大。身子有点撑不住了。上楼梯时她差点踩空,好在钱小修扶了她一把。“二楼有美人榻,困了可以先睡一会。”
“我糖葫芦还没吃呢。”柳月娘眼皮半合,连钱小修把糖葫芦随手丢了,改用两手在背后撑着她都不知道,她只是觉得累了,感官变得迟钝。
“醒了再吃,糖葫芦没脚,不会自己跑掉的。”钱小修用袖子擦了擦香榻,扶柳月娘躺下。
柳月娘道,“我就睡一会,一会记得叫醒我,还有许多地方没逛呢。”
“我知道。”
她答应着,静坐,等到柳月娘睡熟,才朝门口初招了招手,让人去请大夫来。
她小心的抽开柳月娘手里的盒子,她连睡着都抱着,不是戒指,不是珠钗么。钱小修打开看了看,然后合上放回原处,只装作不知……
她把柳月娘安全的送回了樱园,并叮嘱奶娘多留意一些。离开时见到端木凤慈独自坐在亭子里喝着酒,形单影只,这屠府中的女人此后谁不是如此,住在一个屋檐下,连命运都如此巧合相似。
端木凤慈饮了杯中物,手晃了晃酒杯,“这是从你的台秀楼买来的,叫解千愁,名字好听却是名不副实。”她发狠的将酒杯掷落地,不过是借此发泄,“不是说五杯即倒么,为什么怎么喝都不醉。”
钱小修看着端木凤慈发酒疯一般,她高贵自持,从不在人前失态,屠邱的死也让她崩溃了,“夫人请节哀。”
端木凤慈问道,“……将军最后见到的人是你吧,他说了什么?”
钱小修明白,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最后那一刻,屠邱有没有挂念过她吧。“将军和我说了过去一些往事。”
端木凤慈冷笑,“他居然愿意和你提起过往,我以为他这辈子临了也不愿再回首。”
“将军把我当成女儿看待,我也把将军当父亲。要是早知如此,大夫人会悔不当初么,或许成全一对有情人,远比形同陌路纠缠一生来得要快乐。”
端木凤慈半醉道,“即便是短暂如烟霞的幸福我也想牢牢握住,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机会能让他爱上我我也会去尝试,我不过是想与所爱的人天长地久,何错之有!要错也是老天的错,为何安排我在灵月之后遇到他。”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钱小修叹息道,“大夫人你有些醉了。还是回房休息吧。”
端木凤慈斜眼道,“你不怕我了?上一回见我还颤颤巍巍的。”
“我有趋吉避凶的本事,夫人要杀我我就怕,而现在,已经没有杀我的必要了。”之前要灭口只是不想让屠邱知道她杀了墨染的娘,让屠邱对她的恨意变得更加厚重,而屠邱都已经不在了……“夫人,你不会寻短吧。”
“他恨我入骨,怕是天上人间都不会再见我了,就算我追到黄泉。他也只会躲得远远的。我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端木家的人赌得起就要输得起。”
端木凤慈笑着,笑声中的凄楚萦绕在耳。起身步子歪歪斜斜的离去。
酒入愁肠,如果真的是能一醉解去千愁,她十年前早就效仿李白,但愿长醉不复醒了,可惜终究是要面对现实。会叫那酒解千愁,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宿愿罢了……
钱小修坐在窗边发呆,阎悯之敲了两下门,见没反应就擅自进来了,本以为她不是在里头看账本就是想着怎么赚银两,想得出神才没听到。“这些年你都是这样偷懒么。难怪止步不前。”
钱小修笑道,“人各有志,对我来说衣食无忧就行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赚再我也带不进棺材。”
“你当初那股拼命劲去哪里了?”过去还在阎家时,总是检查账本看到三更才睡,天未亮就带着他去巡查铺子,和人打交道攀关系。
“那是为了守住老爷留给你的家业。没了责任我一身轻松,生意大部分也是给云觞管理。我只要每个月伸出手等着拿钱就行了。”她问道,“夫人知道你来皇城了么,记得派人去通知,别让夫人担心。”
阎悯之望着热闹的街市,道,“这是东野最繁华的地方,天底下最有钱有势的人都集中在此,我本来就有意向要来皇城发展阎家的生意,只打算等阎家的根基打得再稳些再说,而现在是时候到了。”
钱小修道,“当初见你进取,高兴老爷后继有人,却是忘了告诉你,银子若是太多也会有麻烦。这天底下最有钱最有势的人只能是皇帝一个,若是富可敌国,天子脚下,他眼里未必能容得下沙子。”
阎悯之道,“要论富可敌国,端木家认第二,谁敢认第一。我也只是商人,可端木家却是有钱银有权有势,真有什么,也该是他首当其冲,还轮不到我这平民百姓。”
“端木鹤延那老头已经成精了,吃的盐巴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凡夫俗子’怎么会是老妖怪的对手。”
“你是在告诉我不要和端木家做对么?”他递上一张帖子给她。
“谁送的?”他才刚来皇城不久吧,这么快有人上门要巴结了。她把帖子打开,派帖的人名字是姚谦。“这个人找你做什么?”
“你认识他?”
“上一回他义子出事,我牵扯其中,他私下来拜托我帮忙,我拒绝了。”
“他义子是姚平仲吧?”知己知彼,这帖子到他手上时他就派人去打听这姚大人是何许人也了,“这人似乎是皇上跟前的新贵,听闻刚正不阿。”
“做忠臣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在皇帝跟前做个刚正不阿直话直说的忠臣,那种人都不知道去阎罗殿报到几回了?沽名钓誉的人你也不少见,姚谦是什么样的人,等你见了就会知道了。”把帖子送回给他,“不过也不是什么善辈,打交道时可要注意。”
只是简单的提醒几句,什么牛鬼蛇神他没见过,也不用她太鸡婆了。
阎悯之道,“你以为我来找你是为什么。虽把人手借给了你,但台秀楼还是你做主话事。”
钱小修手指指了指,“你不会是要请他来这吧?”
“也不知道他找上我是什么目的,既然是皇帝的新贵,我总不好得罪。与其在他的地盘无形中占了下风,不如在我熟悉的地方与他说事,出现什么状况也有你援助。”
援助?他也太看得起她本事了,是忘了从北狄狼狈的逃脱还是靠了他这贵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