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是一位和善的中年妇女,秦风认出这便是自己今天下午的来访者。突然意识到已经快要到下午三点,怪不得总觉得这个中午格外漫长。
“小秦先生,下午好啊。小筝在吗?”和善的中年妇女客气地同秦风寒暄几句,看见莫筝从茶水间冒出来冲自己打招呼,也乐呵呵地笑起来。秦风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莫筝和张阿姨——也就是所谓的和善的中年妇女——你一句我一句的家长里短。秦风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看着莫筝和张阿姨这幅样子,估计自家婆媳相处也不过就是这样了。秦风看了一会儿,很满意,高兴了;张阿姨聊了一会儿也很满意,所以也高兴了。张阿姨瞅着时间三点整想到今天下午自己来的目的,跟莫筝摆摆手,便进入了办公室。秦风特意叮嘱王清文送点茶水进来,以及,去帮莫筝买牛奶,也进去了。
所以说调侃老板是一件具有高风险的事情,譬如今天早上才险被跟踪的王清文不得不苦逼地泡好一大杯乌龙茶、然后拿上钱包不甘不愿地出门去了。临走的时候一阵唉声叹气,对自己这个月的奖金忧心忡忡。
莫筝见张阿姨进来时,心情稍微有所好转,原先像是被命运爆了菊一样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比较像爆了命运的菊。张阿姨对她一直态度挺好,估计是因为秦风的咨询效果挺显着,这样说来莫筝是沾了秦风的光。不过张阿姨不愧是个和善的好阿姨,至少她是第一个不会被秦风气得摔门的来访者,也不会因为秦风的冒犯对自己吹胡子瞪眼。莫筝为办公室的门得以保全默默开心,同时也很好奇秦风都在里面说了什么才能这么讨人嫌。
连一向没有正形的吴言都好几次扬言要和秦风绝交,可见秦风此人脾气到底差到了怎样人神共愤的地步。
很快,偌大的招待处和茶水间就只剩下了莫筝一个人,除了屋子里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这里的东西都不属于她。这让莫筝想起了第一次遇见秦风的时候,自己也是在空荡荡的世界里游荡,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如果不是秦风伸过来的手和那把格子伞,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是她的葬身之处。等到几天或几年后,自己也许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莫筝不喜欢回忆,尤其不喜欢回忆让人蛋疼的事情,所以这也是莫筝四年来难得地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
她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当年是谁割了她的脖子。她不想承认那个人杀了她,毕竟她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喝茶,脖子上的伤痕也早结了痂看不出痕迹。莫筝宁愿相信自己当年只是被人割了脖子,自己命大所以没死而已。自欺欺人的做法,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样自欺欺人会让自己好受一点。因为莫筝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心跳,和活人不一样,自己左胸腔里的那个肉块永远也不会再次搏动起来了。
换句话说,莫筝其实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这是违背天理的,她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个体。
被秦风捡回家之后,莫筝不是没有回来找过线索,甚至还有几次是秦风带着她来的。张昕和蒋凝还偷偷问过她,怎么两个人旅游回来的功夫莫筝就傍上了高富帅。莫筝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只说是偶然认识的朋友。然后拉着张昕和蒋凝,小心翼翼向她们俩询问最近宿舍的情况。
张昕和蒋凝对视一眼,还是脾气比较急的张昕开了口,语气里甚是埋怨:“你还敢提这件事?就我们俩走的当天下午,我一想可能要下雨,就给你打电话想让你帮我把阳台上晾的衣服收回来,结果你丫愣是不接电话!我连打了好几个,我擦!你就跟死了似的一点信儿都没有。我和蒋凝还寻思你到底在干啥呢!”
一旁的蒋凝点点头,补充道:“没错。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在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平常你这么不爱出门,肯定跑不远。”说着朝莫筝促狭地眨眨眼:“想不到你是春天来了要开花!”
“别闹!”莫筝彼时和秦风还不熟,一听这调侃觉得挺不好意思。不过她脸皮挺厚,所以也没人瞧出她不好意思。莫筝现在关心的可不是这种少女情怀啊苹果味初恋什么的,要知道可是有个人想要她的命呢,而且那个人还成功了一次。从自己当时醒来的状况,这个人指不定还是个变态。以虐待自己为己任,以伤害自己为宗旨什么的,nnd,想起来就吓人。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来个变态,不抛也得抛。
“不过还算你这混蛋够良心,还知道帮我把衣服收回来。嘿嘿,居然还打扫了卫生,值得表扬,值得表扬!”张昕一把搂过莫筝:“哎哎蒋凝,作为宿舍长,不得表扬一下我们的家政小能手吗?”
打扫卫生?莫筝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突然一脸严肃地问向张昕和蒋凝:“你们俩回来的时候,宿舍里是干净的?”
“那是,干净的吓人哟!真是没想到我们宿舍还能这么干净,我都差点没敢进!”张昕喜笑颜开地戳戳莫筝的肚子,瞅着莫筝大惊小怪的样子深觉很好玩,忍不住又戳了几下。只是莫筝出门的样子怎么看都严肃过头了。怎么回事?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因为打扫得太过干净而伤心吗?这是多么玻璃心的骚年哟。
莫筝躲开张昕戳来戳去的手,借口要送秦风出来,暂别张昕和蒋凝。走在走廊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沉默,莫筝在想事情;秦风,嗯,秦风什么都没想,也许。
走到宿舍楼大门的时候,秋天的阳光洒在莫筝身上,和那一天不同,今天的世界是暖洋洋的。她没有被人盯上,也不是一个人,甚至也没有狗血地飘雨丝。而默不作声的秦风,正是把这一切重新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莫筝咬咬嘴唇,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秦风一些事,虽然连她自己都没有探清这来龙去脉,但是多个人多个商量,而且最好是知情人士。自己被杀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自己已经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即使大家都说不介意,心里肯定还是介意的。那会是一种怜悯混杂着鄙夷的眼神,从每个人的眼睛里躲闪,却还是会刺疼自己。
莫筝走在前方前方,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像是在讨论天气:“那个人后来绝对回来过。”莫筝一边走一边开口,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道路:“我醒来的时候周围一大滩黑血,我的血。我当时没有清理就跑出去了,可是张昕却说宿舍里是干净的。我很确定,那个人绝对回来过。”
学校这条小路上没什么人,狭窄而悠长,只有她和秦风两个人。莫筝突然觉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这样躲躲闪闪每天担惊受怕,还不如一死了之就烂在宿舍里的好。她不敢去相信别人了,每一张陌生的或者相识的脸,都似乎拿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随时准备割烂自己的脖子。这个世界上好像都是自己的敌人,而她孤立无援,甚至连死都做不到。
为什么她要活下来呢?莫筝插在口袋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我没有帮张昕收衣服。不,我压根就没收到电话。”
“张昕说那天下午就联系不上我了,可是那天我整天都在宿舍,没有接到过电话。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地方。”
“那个人肯定很了解我们,知道我不常和别人来往,知道张昕和蒋凝那天会出去,而且三天不会回来。那个人甚至还能断绝我和外界的联系。待在宿舍的我就像个囚笼里任人宰割的畜牲,因为那个变态很清楚我绝对会死,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凶手。”
莫筝漠然开口,仿佛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她企图逃避,事实上如果承认胆小或者再死一次就能解决所有事情,她很乐意这么做。只是她不能,她还有父母。爸妈辛苦将她送来大学,不是为了让她被人杀着玩的。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她不敢想象爸妈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我知道这样可能会显得厚颜无耻,”莫筝停下脚步,在秦风面前深深低下了自己的头。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上点卑微的意味。莫筝弓着腰,视线里只能看见秦风那双暗色皮鞋:“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没弄懂。所以能不能,拜托你,一次就好,帮帮我。”
当她在漫天的雨水中逐渐绝望的时候,当这个世界完全不肯回应她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风就像她唯一的那根稻草。她脖子上深深的伤口,刚醒来僵硬的肢体和泛青的脸色,如果秦风看清了这些还是向自己伸出手的话,说不定他真的能让自己远离这场噩梦。那把素色的格子伞,好像能够隔绝所有不幸一般,像一个救赎。
莫筝咬咬牙,觉得眼睛模糊地有些看不清:“如果你不会帮我的话,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请你不要说出去,我也不会再来烦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救了我,我记得,我会报答你的。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你需要。”
秦风垂着眼看她,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那天秦风到底对莫筝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倒是王清文从此知道了老板家住着一位总是戴围巾的小姑娘;吴言惊悚地发现秦风每次吃完饭都会打包另一份,加辣加醋不要香菜;而办公室的来访者会在秦先生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个丑丑的马克杯,每次都是干干净净地被握在主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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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筝叹口气,今天回忆地太多了,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才这么悠闲?然而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确实挺悠闲,没自己什么事儿。清文姐买完牛奶回来就去整理资料,秦风还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来。突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手里的茶也就早就凉透。
放下手里的杯子,莫筝站起身从王清文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需要帮忙吗?”
“当然。”王清文紧接着又摞上来几打文件:“老板说要整理前几年的资料,你去对照一下,把同样名称的分类出来。我这边腾不开手,就交给你了小筝!”
“行,清文姐你忙吧,这些给我就行。”莫筝点点头,坐在桌子旁埋首开始整理。那上头每一页都是秦风的字迹,不算很好看,却流畅,每一笔都重重地结尾,还微微向左斜。莫筝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感到很幸运,真的。即使她只能远远地离开家人和朋友,她也毫无怨言。这是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也是为了自己。秦风给了她一条路,所以她义无反顾地跟了上来。她后悔过,颓唐过,可是现在她还能坐在这里去读他写的字,偶尔还能从电话里听到父母朋友的声音,不会有人比她更不幸,也不会有人比她更幸运了。
午后四点的秋天,秦风从办公室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窗边认真工作的莫筝。柔和的光洒满了整间屋子,似乎也在莫筝嘴角印刻上微微的笑意。
秦风送走了张阿姨,坐在莫筝对面的椅子上。莫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他也就耸耸肩:“坐在这里休息一下,累了。”莫筝撇撇嘴:“那你不会回办公室休息啊?在这里懒懒散散地像什么样子?”秦风歪着头用行动拒绝了这个建议,莫筝也不再理他,继续专心工作。
秦风微眯着眼,也不说话。直到王清文下班和他打个招呼,才站起身手臂越过桌子去摸莫筝的头:“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