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皇宫的第一夜,谢茂和衣飞石一起歇在了卧榻上。
尽管勉强“坐怀不乱”的事做得挺让谢茂煎熬,可他还是坚持搂着衣飞石一起睡。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衣飞石做好了事上的准备,让谢茂搂着倒是踏踏实实地埋头睡了,哪晓得背后热乎乎的抵了他大半夜,搂着他的胳膊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他肩上,并没有放肆往下抚摸亵玩。
这其中当然也有男人间才懂得的尴尬之处。次日清晨,两个都是年轻气盛,衣飞石扯过薄被掩住下身,谢茂就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上火了。”
衣飞石耳朵微微发红,扯着寝衣下摆离榻,匆匆往恭室去了。
谢茂侧身撑起,看着衣飞石狼狈逃窜的身影,刚想笑一笑,转念想起自己好像也憋得难受,笑个鬼啊!
照着以前在信王府的时辰起床,很明显就耽误了。谢茂穿戴整齐出门时,赵从贵禀报说诸大臣都已经在崇安门等候。
国丧期间,嗣皇帝辍朝,但诸王大臣每天都要按时准点到奉安宫,为大行皇帝哭灵。本来应该由嗣皇帝领着去,现在谢茂在太极殿呼呼大睡,大臣们又不能扔下皇帝自己先去哭先帝,只好在崇安门前等着。
谢茂也没傻到去崇安门跟群臣会和,他直接去了奉安宫,守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焚烧经文。
王从富领着诸王大臣进来时,他熬得微红的眼中还有残留的泪水,勉强由宫人扶着起身,似是勉强遮住了丧兄的悲痛,轻声道:“朕睡不着啊。闭上眼就看见大行皇帝的身影,他对朕说,他还有功业未竟,有疆土未收,放不下这个天下。”
打头的宗室王爷都纷纷劝说:“陛下节哀。先皇殡天留下未竟之业,还要陛下承继,陛下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哀毁过甚。”
身为百官领袖的阁臣们则纷纷装鹌鹑,没一个打算吭声。
谢茂焚烧的经书都是他闲暇时为杨皇后所抄写的《道德经》、《清静经》,这会儿睁眼说瞎话,非说是给皇帝抄的佛经,也没人打算跟皇帝顶嘴找不自在。大行皇帝已经不在了,新皇是眼前这位。前后两位皇帝说是感情好,嘿,同胞兄弟还打死打活呢,新君和先帝又不是一个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领了百官哭了一次灵,中场休息时,谢茂就直奔长信宫找淑太妃去了。
“阿娘,宫里得用的人手支我几个!”妈哒,赵从贵个大煞笔,居然笑眯眯地看着朕睡岔了点儿,重生一次怎么觉得这个奴才变傻了?!
宫中还在服丧,淑太妃的长信宫也不能免俗地挂着白幔,行走的宫人俱服斩衰。
可是,这座曾经悄无声息的长信宫,还是焕发出一种勃然的朝气与暖意。宫人们不苟言笑,行止间却活力充沛扬眉吐气。孀居的淑太妃素服玉饰,妆容勾得精致极了,很显然,自从昨日跟儿子谈妥之后,她放下了心中最局促忐忑的一颗巨石,开始享受生活了。
“正打算让他们今儿就去呢。这么着急?”淑太妃给儿子递了茶,“起晚了?吃了没?”
谢茂蹬了踩出一脚汗的鞋子爬上淑太妃的榻,任凭宫人伺候着泡脚,靠在软枕上歪着:“搁潜邸时就是睡到卯时末才起来,醒了一问,舅舅他们都在崇安门等着了。好歹皇位是从皇兄那儿弄来的,哭灵都迟到,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淑太妃端茶给他,又把点心推了推,“阿娘手底下的人,再心腹不及你,再亲近不及你。哪怕用了十年二十年,有了天大的功劳,敢在这时候给你使绊子,都要剥皮。”
谢茂赔笑道:“阿娘言重了。不过,儿臣也觉得,咱们娘俩再客套猜忌,这事儿闹得挺没意思。”
“叫宰英进来。”淑太妃吩咐。
大宫女应声而出,很快就领进来一个身材高挑削瘦的人。
谢茂认真看了一眼,愕然发现这不是个男人,而是个长相极度肖似男人的女子。
她不止长得像男人,穿的还是十二监中少监才能穿戴的蓝纱袍,腰间悬垂一块二指长短的木牌,上写“直殿”二字。这个女人居然是直殿监少监?
内宫二十四司中,具体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直殿监为十二监之一,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没有什么油水,多半也见不到贵人,真不算热门单位。可它再不是热门单位,也是宦官才能干的活儿,哪有女人混到十二监去的?
这个长得像男人还混到太监单位的女子,进门也像个阉宦一样啪唧跪地磕头,声音也是个挺漂亮的女中音:“奴婢宰英叩见主子。”
淑太妃指了指她,对谢茂说:“她专管打扫各处的。今儿就给你了,宫里哪处不干净,只管让她去扫。”又问宰英,“皮剥下来了?”
宰英磕头道:“娘娘恕罪。剥了不到半截,那奴才就吓死了。”
淑太妃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被剥皮者的胆量,这才跟谢茂解释:“昨儿阿娘打发去太极殿给你扫屋子的阉奴,叫王从富的。大约是想把你身边的赵从贵挤下来,就此留在太极殿当差,……呵呵,倒是累得我儿今天急急忙忙跑一场,饭都没吃上。”
她没说细节,但也非常明白了。
长信宫的掌事太监王从富想攀皇帝的高枝,故意使绊子不让赵从贵叫谢茂早起哭灵,满以为皇帝会因此震怒杀了赵从贵,他再经营一番,爱子若狂的淑太妃肯定要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也就是他王从富,调去太极殿镇守。
算盘都打得挺美好,哪晓得他碰上了眼里丝毫不揉沙子的淑太妃母子。
谢茂就没想过把赵从贵调开,这奴才再傻,前世就考校出真心了,那是真敢用命护着他,放在身边再放心不过。
淑太妃就更狠了,皇帝耽误时辰的消息才传过来,她查问一声就把王从富剥了皮。
敢给我儿子使绊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前一个整我儿子的货在哪儿吗?正躺在奉安宫呢!
王从富敢在这事儿上动心思,也是算错了淑太妃与谢茂的关系。如今谢茂年未及冠,在此前给朝堂诸臣的印象也都是不成器,以淑太妃之强势,临朝称制简直没难度。都以为皇帝与太后要暗暗较劲,太后顺势插个心腹在皇帝身边,岂不是上上大吉?
这也是宫中大多数奴婢,甚至朝堂诸臣隐隐认为的真相。
哪晓得谢茂吃了亏掉头就往长信宫跑,淑太妃更狠,直接把手里的人丢给谢茂了。
你们想看我们母子争权夺利、各怀心思?对不起,没有。慈母在堂,谁敢拨火架秧子,谁就要准备好被扒皮!
谢茂赖在淑太妃身边吃了几个点心,又被亲妈塞了一碗悄悄带肉馅儿的汤圆,他才嘿了一声,淑太妃就笑:“送了送了,亏不了嘴。”和动辄打杀儿子身边娈宠的恶母不同,淑太妃对衣飞石始终显得很友善,可见心胸局。
她这边给谢茂准备了肉馅的汤圆,也吩咐给在太极殿候着的衣飞石准备好了精致的吃食。没有谢茂与淑太妃发话,保管衣飞石在宫里吃不到半点儿荤腥。
吃饱喝足后,谢茂中午又去奉安宫哭了一回,来不及见淑太妃送来的人,赵从贵就气喘吁吁地来禀报:“陛下,衣大将军奉旨觐见。”
诸臣觐见皇帝,陛下太监应奏某某官职某某觐见,只有声望极高的老臣宿将,才有资把自己的姓氏挂在职官之前,使陛下太监不敢直呼其名。
如衣飞石目前求见,赵从贵正经就该回禀,卫戍军指挥副使、清溪侯衣飞石觐见。私底下在皇帝跟前喊一声侯爷是讨好,大庭广众之下跟皇帝说,衣侯爷来了,马上弹劾赵从贵和衣飞石的折子就要堆满御案。
如今在朝廷上有资以职代称的文武大臣,文臣里就内阁几位与礼部的文老尚书,武臣之中,仅有大将军衣尚予一人。
谢茂也不说让衣大将军来给大行皇帝磕头,立刻排驾赶回太极殿接见。
紧赶慢赶一身汗,不等衣尚予在丹墀前磕头,谢茂就匆忙下辇,弯腰扶起:“姊夫来了!”他心里再膈应梨馥长公主这位养姐,要和衣尚予拉关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叫姊夫叫什么?岳父?把这位气得造反怎么办?
衣尚予被他拉住不好强硬叩拜,不过,他虽手握重兵,面对皇室依然很恭敬,垂首敛身道:“臣拜见陛下万岁。”
“姊夫与朕殿内说话。”谢茂紧紧拉着衣尚予的手,十分亲热地一起进门。
衣尚予就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嘶,这货一个月前去我大将军行辕时,好像就是这么拉着我家小石头的吧?
才走进正殿,谢茂就亲热地拉着衣尚予让了座。当然,在皇帝跟前,有个能半靠的小椅子就很不得了了,七十岁的老臣才有这待遇呢,年轻棒小伙再位高权重也得坐板凳。谢茂坐在榻上,先赐了茶和擦洗的热毛巾,让衣尚予稍歇片刻。
衣尚予觉得怎么也要客气两句吧?至不济,皇帝才登基,要用他也要防他,笼络敲打都得来一套吧?大行皇帝还知道满脸堆笑给他老婆晋位、儿子封爵呢。
“西北估计要打多久?大致需要多少钱粮?姊夫粗略做个估算,朕好与内阁商量。”谢茂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进了主题。
衣尚予:……
谢茂端茶坐在榻上,指了指奉安宫的方向,说:“姊夫抓紧时间。这会儿内阁几位都还在宫里值房没出去,你写条陈没有?有的话朕待会就拿去内阁问一问。”
“西北之事耽误不得,朕已下旨急调建、湖两州驻兵前往下虎关,打仗这事儿朝里没人再比你明白,要什么东西赶紧地列单子,趁着这会儿你在京中立马办了,有何不妥即刻就改、就换,否则你人去了下虎关,再递折子回来,总不如亲自督事明白。”
谢茂才登基一天,要收拾朝局也得慢慢地来。现在朝廷还能勉强维持,马上又有秦州一场硬仗,闹得太凶反而耽误前线战事。他做了两世皇帝,太明白文臣武将各衙门之间的猫腻了,送到前线的军资,能有十之一二就不错了,除了沿途损耗,再就是层层盘剥。
衣尚予在京中,大将军名头震慑,各衙门都要给几分面子。他一旦离了京,递折子回来要东西,哪儿是那么好要的?谢茂自己还是个光杆司令呢,现在也不比衣尚予好多少。
衣尚予哪儿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皇帝?不说中宗,文帝在世时,办个手续还要走个十多天流程呢,他接到圣旨就直接来了,哪儿有空写条陈?
所幸他日思夜想都是两处战局,谢茂问的事他心里门清,没有条陈也能信口而出:“回陛下,建、湖二州驻兵多为草头人,擅攀爬、近战,所着衣甲也与朝中制式不同,臣曾在建州练兵……”
他先说兵种特征,再说配套装备,然后条理清晰地要求有异于朝廷制式的轻甲、短弓,这些东西兵部没有,陈朝也没有,建、湖本地也不会太多。不过,南方的浮托国有。要求皇帝立刻去搞来。说了军备,又问粮食。问了粮食,再问药草。
他噼噼啪啪丢了一大串,谢茂身边连个伺候的写字都没有,自己拿着小楷笔鬼画符,突然一拍大腿:“哎,朕记得姊夫是不是给大行皇帝上过本章?快,去文书处把姊夫的本子拿来!”
“姊夫你再说,先说一遍,朕心里有数,待会儿拿着本子去内阁要钱!”
衣尚予:……皇帝突然这么靠谱,我竟有些不习惯!
朱雨带着腰牌亲自去文书处签来了衣尚予当初奏本的誊抄记档书卷,太极殿里衣尚予的茶都已经换了三回。谢茂抱着本子拉上衣尚予直奔奉安宫,先给大行皇帝哭今天最后一次灵,末了拽住林附殷与三位内阁大臣不许走:“值房议事!”
到了值房,谢茂南面而坐,听衣尚予和内阁提要求。
既然是谢茂登基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林附殷下力气配合,另外三个阁臣也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拆台。内阁几位大臣都是从地方、六部打转慢慢历练上来的,朝廷各衙门皆是精熟,衣尚予说一句什么,就有擅长某方面的阁臣给出方案,供首辅林附殷与皇帝谢茂参考。
谢茂很少说话,就坐着喝茶,时不时给几位老臣让一杯茶,惹得几位老臣热泪盈眶。
眼看天要黑了,淑太妃送来一桌清淡软和的素席,谢茂就招呼诸大臣吃饭。
……吃了一天冷栗饼的老臣们简直都要哭了。
谢茂就想吧,朕迟早要请这几个老哥们太极殿吃火锅……
刚开始诸位大臣都比较拘谨,小口小口吃着饭,头也不敢抬。这一桌老人菜满口软腻,谢茂吃着不好,随便吃了两口就开始翻几位阁臣随手写的条陈。等一顿饭吃完,他拿着林附殷的笔,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定下来了。
“时候也不早了,此事就先这么办。”谢茂那是当惯了皇帝乾纲独断的性子,以前也是最爱先听内阁议事,招待阁臣们吃饭时,他就把臣下列好的条陈挑拣着勾了。
现在国丧期间,本来就要改朱批行蓝批,他也懒得再拿回太极殿走程序。
衣尚予:……
内阁诸臣:……
吃完了饭,天早就黑透了,宫门也已封闭。
文帝与先帝都不爱漏夜办公,天黑之前肯定会把大臣们送出去。几个大臣这时候都有点懵。难不成要在值房歪一宿?谢茂倒是不介意马上把万年宫门前的廊殿收拾出来,以前他的内阁大臣全都在万年宫廊殿有间小屋,还带小炉子能半夜吃火锅那种。
现在嘛,林附殷这几位阁臣留在宫中没什么,衣尚予一夜不回,估计外边要炸锅。
惊动羽林卫大半夜地开了宫门,把衣尚予与阁臣们都送出了宫,谢茂才要去长信宫给淑太妃请晚安,淑太妃已差遣宫人来吩咐:“圣人今日辛苦了,不必再来请安。”
谢茂想想,阿娘体恤也不必太矫情,不过,他还是吩咐宫人给长信宫送了一瓮燕窝做夜宵,说明早再去拜见。刚想回太极殿嘲笑衣飞石胆小,今天|衣尚予就在正殿坐着,衣飞石躲在东配殿都不敢出来,藏得那叫一个严实,哈哈,你不是胆儿肥么,你还知道怕啊?
“侯爷呢?”谢茂没看见人,难道在洗漱?
朱雨上前小声道:“侯爷下午出宫去了。”
“怎么没人告诉朕?”谢茂也不是要困住衣飞石不许擅离片刻。可他刚兴致勃勃地回来想和小衣聊天放松,居然扑了个空,这种满心希望一夕落空的落差,是有点让人不爽。
重新回到皇宫被人尊称为万岁,这种熟悉的滋味让谢茂很快就切换到了帝皇的角色中。
哪怕他没有真正发怒,就这么一丝失落的不悦,言辞间也隐带风雷之气。
朱雨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磕磕巴巴地回道:“陛下正与衣大将军议事……”
按道理说,没得皇帝准许之前,衣飞石这样被皇帝揣太极殿藏着的,真不敢擅自离开。可二人这关系摆着,谢茂一贯宠着衣飞石,是以没人敢太拦着衣飞石不许走。再有衣大将军在御前奏事,哭完灵拉着衣尚予直奔内阁值房,底下人哪里敢上前插嘴?
谢茂对身边人不算苛刻,当了皇帝也是如此,见朱雨吓得面无人色便松缓下语气:“原来如此。侯爷离宫时留话了吗?”
“侯爷说,他出去容易,只怕进不来。”朱雨回道。
谢茂给这句话气笑了,是啊,他跑出去容易,想进宫来可就不容易了。想叫赵从贵明天一早去宫门接衣飞石进来,左右一看:“那老奴呢?去哪儿了?”
“赵公公在廊殿外跪着。”朱雨说。
谢茂才进殿换了鞋子,就这么蹬着木屐往外走:“哪边?这儿?”
太极殿内自然灯火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裹着白幔素巾的宫灯,朱雨领着十多个宫人簇拥着谢茂出来,两个宫奴提着莲花小盏在前边引路。走了一截路,才发现跪在廊殿下的赵从贵。
“公公。”谢茂平时老奴阉奴随便喊,这会儿倒是放缓了语气。
他三岁时,赵从贵就被淑太妃差遣到他身边照顾,就像是海绵一样帮他过滤了无数危险,忠心耿耿地护卫着他。尽管这老阉奴没什么大见识,可他守得住秘密,又有一颗忠心,指哪儿打哪儿从不自作主张,谢茂十分信任他。
“陛、陛下……”赵从贵看着语态温和的皇帝,本就哭得皱巴巴的脸更丑了。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嘛呢?明儿一早你去接侯爷进来。瞧瞧你办的差,朕把侯爷这么大个人搁家里,你都能把人给看丢了。再这么着,朕这太极殿的掌事太监可轮不上你。”谢茂也不和他掰扯上午的事,上前先轻轻踹了一脚。
赵从贵一边呜呜哭一边擦鼻涕眼泪:“哎,哎,老奴一早就去接!”
※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从贵就去左安门接人。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衣飞石来。
他以为自己是等错了门,立刻又差遣小太监去静安门、贞顺门、光佑门、右安门候着,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进宫哭灵的百官都散了,也没人见过清溪侯。赵从贵也不敢差遣人手出去寻找。——衣尚予在京中,谁敢去拐他儿子给皇帝“玩”?
接人没接到,赵从贵垂头丧气地回太极殿复命,谢茂这会儿也顾不上衣飞石,他现在一天三回给大行皇帝哭灵,间歇时还要处理政务,早晚去给淑太妃请安,脱不开身。
大行皇帝驾崩第三日,谢茂就给淑太妃上了皇太后尊号,嘉称神圣仁寿皇太后。
因在国丧之中,百官命妇皆不上庆贺笺表。不过,这一天谢茂就没去给大行皇帝哭灵,而是跑去给亲妈摆宴庆贺了。
当即就有愣头青御史上书痛骂皇帝丧期失礼,谢茂拿着本章叹气一声,就是你了。
当天下午,羽林内卫奉中旨至御史余标丽府上,以犯上狂悖的罪名将余标丽重打三十棍,扬长而去。入夜时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余标丽便呕血而亡,死前怒斥暴君!
此事传遍京城,朝野震惊!
左都御史蔡振本是个不太爱管事的养老官,右都御史杨至未乃杨皇后族叔,自杨皇后“病逝”,先皇五子于大理寺触柱身亡之后,杨至未就把尾巴夹得很紧,根本不愿出头。蔡振无法,只得出面领着都察院的一帮子铁脑壳上书继续骂。
国丧期间,谢茂一直辍朝,他接了本子也不生气,先差人把蔡振的本章还给那老哥们,至于其他跟着欺哄的小御史嘛,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敢上书骂他的,全部二十棍子。——这回没打死人,但保证挨打的御史十天半个月是起不来搞事了。
蔡振次日继续上书骂,连词儿都不带换的,昨天那本怎么回来,今天这本怎么上去。
谢茂又差人悄悄把他的本章还给他。
一个上本骂,一个往回揣。
搞了七八次,蔡振还没想到别的招,羽林内卫又奉中旨出宫了。
吓得在内阁值班的陈阁老坐上轿子就跟着往外跑:“快快!叫林首辅来!陛下要杀老蔡!”这位老臣气喘吁吁地冲到蔡振府上,并没有看见血淋淋的棍刑现场,可是,左都御史蔡振脸色煞白,羽林卫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完了!这是要鸩死!陈阁老遍体深寒,他万万想不到,新君竟是如此狂妄暴戾!
先是中旨杖毙御史,再差恶犬毒杀都察院长官,这是不给言官活路啊!先帝再器量刻薄,猜疑多思,可先帝面上功夫总要做的吧?这一位……完全不管什么叫体面啊!苍天啊!
蔡振的两个儿子伏地痛哭,蔡振正要怒斥说遗言,在一边端碗看戏的羽林卫连忙打断他:“奉陛下口谕,近暑热气躁,朕闻蔡老肺燥火大、口气熏人,特赐下火药一碗。钦此。”可别让这位也跟那死掉的御史一样大骂暴君,真骂了就保不住了!
下火药?
蔡振懵了。
蔡振俩儿子懵了。
站在门口的陈阁老双膝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哟妈呀!吓死老夫了!
※
“死掉的那个……冤不冤?”皇太后问。
坐在她跟前的是林附殷。文帝在世时,兄妹二人就没社么机会见面,谢芝在位时,淑太妃也不好召见内阁。——太妃与太后,只差一字,待遇那是天差地远。如今皇太后想见林相就大大方方地传进来,谁也不能说她不对。
林附殷解释道:“陛下发中旨前也曾垂问于臣。此人在都察院七年,不爱财帛权势,最爱虚名,憎恶权贵。臣与太后说一故事,太后便知道此人死得冤不冤枉了。”
林附殷说的是文帝时期的一桩旧事。
【①看作者有话说,大家省点钱,别说我注水】
“人这手里但凡握有一点儿权力,杀生予夺,就了不得了。”皇太后轻叹一声。
林附殷道:“陛下与臣商量时,本是发中旨责罚三十棍。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余标丽此人便没了生路。若说御史之死,意自上出,余标丽之死,则在微臣一身。”
皇太后见惯了后宫中有道理没道理的冤屈死亡,替多年前的富户、卫氏感慨一句,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说:“照着你的意思,皇帝是故意要杀人?……为了西北那事儿?”
“是。”皇太后可以随便议论皇帝,林附殷可不行。
太后微微一笑,道:“得了,知道了。皇帝要立威,着急立威,剑走偏锋至此。总不好再这么闹下去,你们内阁也联署个本子上来,本宫来打圆场。”
林附殷今日前来的目的,也就是请皇太后来收拾残局。
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刚登基的小皇帝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你放小喽啰怼他,他直接绕过枢府发中旨把人打死!你派老臣怼他,他敢拿下火药假装鸩毒捉弄你。就不说小皇帝是否真的会一怒之下把下火药换成毒药,就算他只给下火药,堂堂大臣被皇帝这么捉弄,真正是体面全无!丢也丢死人了。
现在有内阁出面提请,太后以母后身份管束打圆场,好歹把台阶下了。
经此之后,皇帝过问什么事,朝廷各衙各部、上上下下,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
这位可是全然不要脸的主儿。
惹毛了他,不管是一顿打死还是灌一碗下火药,都够让人恶心的。
有听着风声老奸巨猾的朝臣,都已经看出来皇帝折腾这一番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衣尚予要去下虎关了,朝廷一时半会儿没弄好衣尚予要的粮草物资吗?
欺负皇帝年纪小,没到六部办过差,别说底下人,连林附殷都想在里边吃一口。上上下下嘴都挺甜,行,好,马上办,立刻到位,满口子殷切回答。
衣尚予抵京当天,皇帝就拉了内阁商议条陈,立了西北军范。
次日,皇帝冷静等着内阁与六部的反应。——很显然,这反应并不让谢茂满意。
第三天,皇帝为皇太后上尊号,不去哭灵。御史余标丽趁兴冒头,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撕破了脸用羽林内卫发中旨杀御史,杀御史之前还专门去问过林相,林附殷悚然而惊,再不敢在西北军事上插手。林家也有带兵的武将,所以林附殷有私心。可皇帝的反应如此杀气腾腾,林附殷立刻选择了暂避锋芒。
旁人以为太后会和小皇帝争权,林附殷却知道,只要皇帝立得起,太后绝不会伸手。
本以为还要在京中盘桓数月的衣尚予,突然发现原来要办的事顺利多了。以前要他派人去各部各衙门跑章程,现在各部自动上门给他一条龙服务,陈阁老还专门拨了一天居中协调,将户部两位司长、兵部三位侍郎一起带到长公主府,三下五除二,齐活。
临走之前,衣尚予把容庆交给了陈阁老,说此人身负重案。
这位主管钱粮的陈阁老满心日狗:劳资给你鞍前马后地帮忙,好嘛,你临走了还给劳资一坨祸事!皇帝怎么不给你灌一碗下火药!
※
衣尚予离京当日,谢茂就鱼龙白服窜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不在家。长公主当然不在家,谢茂出宫之前,去长信宫求了太后,这会儿长公主正带着女儿衣琉璃并两个双胞胎儿子,在长信宫里陪太后打叶子牌。
谢茂才进门就有下人认出了他身边的赵从贵。——皇帝不好认,太监好认呀。长公主虽是收养的,但文帝看重衣大将军,赏赐一波接一波,给长公主赐几个太监也不是事儿。
赵从贵暗示一番,长公主府立刻就跪了,要请谢茂堂上歇息,再叫二公子来拜见。
谢茂总觉得衣飞石在长公主府会被虐待,脑补了一个小衣正被关在小黑屋里惨遭针扎的故事,只问衣飞石在哪儿?下人哪里敢多嘴,忙把皇帝一行领到了衣飞石所住的小院。
衣飞石不得长公主喜爱,家里都不敢让他和长公主住得太近,所以,衣飞石的小院很偏僻,是一处临近角门的逼仄院落,隔着一道墙就是奴婢居住的仆院。
位置虽然不好,布置摆设却半点没有委屈,家具一水儿的黄花梨,池中还有一块玉璧。
这年月打仗的大将都是家资不菲,衣尚予这种经常把敌酋横扫一空的绝世名将,那当然是有钱得不行。不过,小衣这审美嘛……好像有点拙计啊?谢茂看着这狭窄小院池中那块硕大的玉璧,告诉自己一百次这是小衣的院子,小衣的院子,依然有种窒息感。
这么小的地方你放个水池就算了,还在水池里搞个硕大的玉璧,到底在想什么啊?晚上假装那是月亮吗?感觉进门就要撞那玉璧上了!
“咻”一声,利矢破空。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玉璧后传来:“呀!没射中!”
衣琉璃不是进宫去了吗?谢茂惊讶之下,加快一步走进院子,绕过那片玉璧,就看见衣飞石与一个白衣箭袖的少女站在一起,少女手中拿着小弓,正欲在池中去捡掉落的羽箭。
见谢茂走进来,那少女困惑极了:“你是何人?”
衣飞石欲要施礼,谢茂挥手道:“不必多礼。”他回头看那玉璧,光滑的玉璧上有一些细细的划痕和碎裂的痕迹,居然立玉璧当靶子,可以的!比朕还壕!
“你先回去吧。”衣飞石低声和少女商量。
少女好奇地看了谢茂一眼,上前道了万福,挽着小弓走了。
谢茂见衣飞石站在一边也不上来,嘿嘿笑道:“侯爷这几日过得还逍遥?此间乐,不思蜀啊。”若是上辈子的衣大将军,他这会儿就要命令展开一场只许他揍人不许衣飞石反击的“切磋”了。
我憋着几天雷厉风行把你爹送走了,就怕你在公主府被针扎,你倒好嘛,跟小姑娘射箭聊天挺开心啊。你妈带着你妹进宫去啥意思你不清楚?你不赶紧地往左安门跑,等着赵从贵来接你进宫,你在家和小姑娘射箭笑嘻嘻?
衣飞石默不着声屈膝跪下,一句辩解也没有。
谢茂突然就被自己噎住了。
是啊,衣飞石为什么要去宫里找他呢?连长公主都知道带女儿进宫混个脸熟,指望着国丧之后选进宫,没准儿能混个皇后贵妃什么的,衣飞石还往里凑什么呢?
他又不是女人。他又不能生个儿子混成太后。他这么上赶着进宫是欠艹还是欠艹呢?
“倒是朕来得唐突了。”
谢茂站了片刻,将衣飞石上下打量了一眼,确认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虐伤之后,转身挥挥手,“走了。”
“陛下。”衣飞石急急抬头。
谢茂不理他,转身就走。
衣飞石只得爬起来追,旁边侍人都很识相地退至一旁,任凭衣飞石跟在皇帝身边。
“陛下不是来接臣的么?”衣飞石不敢扯皇帝袖子,只能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问。
“臣要陛下接么?”谢茂脚步停步,一路往外走。
“要的,要的。”见谢茂态度软和了下来,衣飞石左右一顾,府里下人都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宫里的人全都目不斜视,他就和从前一样拉住谢茂的手,“臣这几日天天盼陛下来接……”
“口甜舌滑!你没有腿么?高墙圈禁的信王府都能出去,这个破院子圈住你了?”
衣飞石也不说是被长公主和衣尚予联手押住了。
长公主曾想把他嫁给信王,现在信王成了皇帝,长公主立刻就后悔了。嫁个儿子给皇帝有什么用?嫁女儿才是呀!生个儿子再不济也是个郡王!运气好,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帝!何等荣耀?
衣尚予则是觉得没必要再把儿子放皇帝身边。一开始衣尚予就没把婚约的事当真,他和淑太妃有默契,是他保证不帮谢芝,而淑太妃功成之后要保他顺利去西北。至于谢茂和儿子的事,他也听徐屈说过,徐屈说信王对儿子有觊觎之心,那不是瞎扯吗,要真那么稀罕儿子,信王能丢下儿子跑京城嫖妓管闲事?分明就是儿子想逼反他,故意栽赃信王。
现在信王顺利当了皇帝,也很信守承诺在筹谋西北的战事,衣尚予就觉得可以把儿子收回来了。再是男人大丈夫不在乎点滴污名,老被人家议论卖屁股也不好听啊。衣尚予就支持长公主的意见,把儿子扣府里,不许再去宫里。
几次被儿子“逼反”的衣尚予还严正警告衣飞石:陛下是难得做实事的干练明君,他若心性不改,阿爹这辈子都不打算反叛谢朝。你别再打主意逼|奸陛下,再诬指陛下强迫于你。你那点儿花花肠子,阿爹早就看透了,不会相信的!
衣飞石:……?????谁逼|奸谁?我仿佛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