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去,大宫女守在门边丝毫没给他让路的意思,谢茂就知道是她奉了太后懿旨,不许任何人进。当然,他做皇帝的真要闯,奴婢肯定拦不住。这时候不是不敢跟太后拧着来么?谢茂就满脸严肃地扒门缝。
文帝在世时,谢茂就经常在太极殿干这活儿,那时候是皇子顽皮,皇父宠溺也罢了。现在当了皇帝还这么干……满屋子下人都只能低头假装没看见。
殿内太后正在质问衣飞石:“你当本宫是什么人?你当本宫所赐长弓箭艺是什么东西?一言不合就要还给本宫,是本宫求着你收下的么?丢了你这个衣钵传人,本宫还找不到第二个弟子了?”
谢茂竖起耳朵心中大讶,亲妈这段位高啊,直接定下师徒名分,小衣还能跑得掉?
跪在殿内的衣飞石也被震住了,怎么不是来收东西的么?听太后这话风,好像真没在乎他昨日的含糊不应?
太后见他呆呆的不吭声,心说这娃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故意拿榻上的白玉如意敲了一下茶案,没怎么用力,就是做个样子,哪晓得那白玉如意天天被谢茂敲着玩儿,早就皲裂破口,啪嗒一声竟然掉了个角下来。
衣飞石还没怎么的,谢茂一脚踹开殿门就扑了进来,紧张地喊:“阿娘息怒!”
他进来就直扑衣飞石,半个身体都挡在衣飞石身前,就怕太后一怒之下用裂出锋芒的白玉如意敲衣飞石脑袋。站定了才发现太后根本没动手的意思,火速腆着脸扶住太后持如意的手,关切地问:“您生气也不必自己动手嘛,瞧瞧,这碎碴子扎了您怎么办?”
谢茂一脸孝顺好儿子的模样,轻轻接了太后手里的如意,扶太后换了个位置坐下,故意冷着脸呼喝宫人:“还愣着做什么?将碎渣收拾了!请清溪侯出去领巴掌。”
太后与衣飞石都知道他是在做戏,太后哼了一声,衣飞石则是尴尬极了。
他能做戏骗很多人,但是,他不想骗太后。如昨日太后差人来问话,他满可以虚以委蛇,随口答应下来。太后满意,他也不必这么为难。至于答应之后到底怎么做,太后难道还能管得了他家里的事?他不肯敷衍答复,就是不想对太后撒谎而已。
皇帝刚才还拦着不让太后打他,这会儿就假惺惺喊人拖他出去领巴掌,就算是骗人……也骗得太敷衍了吧?衣飞石觉得太后八成要生气。
太后想的却是,我儿狡猾不要脸,他看上的儿媳居然有点倔强实心眼儿?她也不知道衣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硬邦邦的儿子来,还记得衣家那大小子就是个蔫坏的,二小子莫不是被马氏打坏了脑袋?
有儿子在身边护着,太后也不想再责问这实心眼孩子,改口道:“箭术九说在我手里藏了几十年,本以为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皇帝费心政务(箭术稀烂),与此术无缘,你则出身将门,资质天生,本宫很是爱重。”
“师徒母子之间,偶有龃龉,退之避之、敬之顺之,这样的道理,你竟不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好,就要归还尊长所赐,你是要做什么?不做我的儿子了,还是不做我的弟子了?”
衣飞石被她训得抬不起头,连连道:“不敢。”
“罚你旦夕开弓二百次,做不完不许吃饭。你可服气?”
“服气。谢娘娘宽宥。”
太后来了一趟又回去了,她毕竟是后宫,又不曾公然训政,在太极殿待得太久,消息传出去了,只怕会引起京师震动,以为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纪阁老与裴尚书则领了饭早就出宫去了。他二人来为的也不是什么紧迫事,没有留宿万年宫廊殿的道理,太后赏了一顿饭吃完,立马就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皇帝也不会再办公,赵从贵笑眯眯地把二人送了出去。
谢茂才想和衣飞石亲昵一番,就见衣飞石问朱雨要了强弓,去太极殿偏殿拉弓去了。
糟心了半下午的谢茂只好饿着肚子,继续翻看被他丢下半天的奏本。
衣飞石不开弓二百次不能吃晚饭,他当然也只能陪着。饿着肚子的谢茂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难免就要寻人出气,他召来余贤从,说:“‘马王爷’那案子开始审了吗?”
“如今大理寺待审的要案极多,臣去问问?”余贤从答得不动声色。
大理寺卿文康本因先皇五子触柱案被先帝夺职待罪,皇帝登基之后就把他放出来官复原职,朝廷里别的衙门皇帝未必能一言而断,只大理寺简直能使之如仆婢。马万明的案子,审不审,怎么审,全都看皇帝的意思。皇帝这会儿故意问审了没,不就是想整人么?
“要体恤镇国公一片耿耿忠心。清溪侯乃镇国公亲子,涉间下狱时一样俱刑问责,那‘马王爷’是哪家外八路的亲戚?值得这么战战兢兢挨不得碰不得么?你去大理寺,告诉文卿,秉公审治,不必担心镇国公怪罪!镇国公岂是那般不知青红皂白的人?”谢茂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丝毫不脸红。
余贤从假装不知道皇帝徇私报复,恭敬道:“臣遵旨。”
谢茂漫不经心地看着奏本。
如今他手里的奏本都已经被司礼监过了一遍,他学旧地球史时,见过明朝内阁与司礼监的票拟批红制度,谢朝也有内阁,不过,在他之前,司礼监就是个类似秘书局的存在,并没有批红的权力。
如今他也没有下放司礼监批红之权,先把内阁票拟的制度弄了上来。朝内所有正常渠道上来的奏折,都先去内阁分拣,内阁给出处置意见,即票拟,上交司礼监。司礼监再度分拣,按照轻重缓急共分成三类,再交给皇帝朱批。
手里没人。哪怕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是太后给的,谢茂也不敢掉以轻心。
朝中大大小小所有送上来的奏本,哪怕内阁司礼监过了两道筛,皆被归纳为最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谢茂都得一一亲自看过。
谢茂在处理政务上丝毫没有问题,熟练工。可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满级满石头满精炼装备的豪华大号,站在新手村里一个个砍不断刷新的小白猪,杀怪毫无压力,就是机械操作点得手疼。
才把余贤从差遣去大理寺,谢茂居然从折子堆里翻出一本大理寺卿文康的直报。
如今大理寺忙得不行,容庆状告承恩侯世子杨靖灭华林县令满门案,季阁老府纵火案,先皇长子谢沣阴害先皇五子谢琰案……全都是牵扯极广的大案。再加上衣飞石涉间一案还有遗波,京中浩浩荡荡清查陈朝奸细,又是一堆案子。
马万明就是个皇帝私心报复的小角色,大理寺把他押着压根儿就没审。
文康此次奏报的内容,是那日四海楼与马万明一齐被捉拿的三个奸细相关。
谢茂随手翻开一看,这个案子是锦衣卫与大理寺协办,主要线索都是锦衣卫先搜集完好,所以谢茂才会知道那三个奸细里有条大鱼。这会儿交大理寺审明白了,谢茂看完文康写的奏报也惊住了!
那日四海楼里三个奸细中的中年儒者,他居然是陈祥安!
陈祥安是谁?
陈祥安是前两世陈朝最后的守护者!
在武安王、何耿龙、陈旭相继败亡、死于天昌帝猜忌之后,陈祥安横空出世,督帅南军,生生将所向披靡的衣飞石挡在了杨河州近四年!
前世若非陈祥安心力耗尽在阵前呕血而亡,衣飞石覆灭陈朝的脚步还得更慢一步。
连衣飞石都得承认陈祥安极其难缠,二人在杨河州交战四年,有陈祥安据城死守,将何耿龙、陈旭打得节节败退的衣飞石愣是没能北进一步。
现在,这个明显会给谢朝惹大|麻烦的陈祥安,居然在京城被捉住了?
【系统,你老实告诉我,我重生这辈子是不是你给我开外挂了?】
【宿主是否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是不是给我开外挂了?】
【任务辅助系统更类似于宿主描述中的“外挂”,宿主可以选择开启。】
问系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谢茂拿起朱笔,亲自给文康写了一道秘密手谕,要文康严密看守陈祥安,若无必要,尽早上报处决。——有些人可以用,有些人则是绝不可用。像陈祥安这样为陈朝呕尽最后一口血的大|麻烦,早死早安心。
才写完这道杀气腾腾的手谕,衣飞石也已经回来了。
谢茂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心想,这可坏了。
老衣打进了陈京,陈祥安也跪了,小衣他哥打何耿龙估计也没什么压力。这辈子陈朝这么不争气,小衣莫不是赶不上陈朝的灭国之战了吧?
他信任衣尚予,信任衣飞石。
可是,如今代父镇守西北的衣飞金?
谢茂对衣飞金的了解,仅止于少年将军、能征善伐、跟着衣尚予一起被砍头的倒霉鬼这三个印象。他不知道衣飞金心性如何,也不知道衣飞金志向如何。衣飞金死得实在太早了,几辈子谢茂都没机会去了解他。
这覆灭陈朝的大功劳,若是冷不丁地落在了衣飞金头上,那小子又不曾受文帝提拔信重之恩,据兵陈朝故土之上裂土开国,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小衣,你来。”谢茂也不顾衣飞石汗流浃背,将人搂着就问,“你阿爹回来,朕就请他在武安殿参赞军务,以后做个枢机之臣,总理天下兵事。你大哥独自一人在西北略显单薄,你看,你想不想去西北给你大哥帮个手?”
衣飞石被问得一头雾水,让我去西北?什么意思?
谢茂也不和他打诳子,明白地说:“陈朝不济事了,他日灭国之功遥祝京师,朕只愿嘉赏小衣一身。你去西北,三年之内,让你兄长南下坐镇浮托。朕不亏待他。浮托若下,二等国公爵位,三世不降。”
不信任我哥,就信任我?凭什么就这么信我?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脑子是怎么长的,可是,皇帝这种一反常态的信任,依然让他有一种愚蠢的感动。
他屈膝下拜,立誓道:“臣必不负陛下信重。”
※
谢茂这个决定做得极其突兀,且神来一笔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衣飞石与皇帝才不到半年的交情,就算是在潜邸时传过联姻的闹剧,可谁会当真呢?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还能休掉呢,何况只是一句没后续的戏言?
谁都没想过皇帝不信任衣飞金,却信任衣飞石。他这是在往西北安插“自己人”。
衣尚予回京时,已近腊月。
皇帝率群臣郊迎三十里,衣尚予双腿不便乘坐软轿,皇帝亲扶上御辇,同乘归京。当夜便是与民同乐的庆功宴。宫中嘉宾殿内歌舞升平,御门之外居然还排了一千零一百桌流水席,任凭百姓吃喝。
衣尚予更换一等镇国公蟒袍赴宴,次子清溪侯衣飞石侍宴。
宴会之上,皇帝兴致极高,一连擢升西北七位将军,拉着衣尚予边说边哭,哭的都是先辈筚路蓝缕创业艰难,皇父一生都盼着能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朕命好啊,刚登基就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说到底还是文帝的功劳,他老人家慧眼识珠提拔了衣大将军你啊……
明知道皇帝是故意打感情牌,念及文帝当年的恩情,衣尚予还是眼眶微红。
皇帝话锋一转,哎,大将军已晋一等国公,朕也没什么可赏的了,都说封妻荫子,长公主贵不可言,朕给大将军的儿子封个官吧。
满朝文武都以为皇帝要给西北的衣飞金实职。
如今衣尚予回了京,西北诸事皆由长子衣飞金总裁,可是,名义上衣飞金只是个杂号将军,并没有法理上主持西北军务的资。若皇帝识时务,这时候就该给衣飞金封个督军事,或是知军监事,完成西北兵权的顺利交割。
哪晓得皇帝丝毫没想起远在西北的衣飞金,啵地给衣飞石升了一等侯。
衣飞石本是乡侯爵位,算起来是二等侯。他长兄衣飞金才是一等县侯。他封地本在清溪乡,这回被皇帝一竿子戳到了西北的定襄县——定襄,确实是有这么个县属。不过,那地方就在襄州首府定襄城内,听上去更像是三等公的封地啊……
最重要的是,衣飞金在西北驻守了两年的地方就在襄州。
皇帝这是想干嘛?挑拨衣家内斗?衣家兄弟有那么傻么?
皇帝就不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人家兄弟表面相争其实携手搞你谢家?
满朝文武都佯作听不懂,纷纷上前恭喜衣尚予与衣飞石。
长公主此时也带着女儿在偏殿有个座儿,皇帝办庆功宴哪里舍得不带亲妈?单太后一个人未免寂寞,干脆就把内外命妇都招进来,陪着太后一起乐和。
此次庆功宴乃衣家主场,太后亲给长公主赐了酒,命妇们更是捧着长公主说吉祥话。长公主心中很得意,面上仍是矜持微笑的模样,并不显得猖狂,很能唬人。
外边传话说皇帝还要封赏衣家,一众命妇皆来道喜。
长公主得意极了,心想这怕是要封我金儿了吧?若是给金儿也封个国公,哪怕三等公也行呀!老爷的爵位就能留给琥儿珀儿继承了。一门两国公,多么地荣耀!
她正矜持地抿着某尚书夫人来祝的酒,外边大太监就欢欢喜喜地进来禀报:“陛下晋二等清溪侯为一等定襄侯!”
太后笑道:“好,好,来人,将本宫的赏颁下,贺一贺镇国公、长公主与定襄侯。赐长公主酒!”
长公主嘴角的笑容都僵了,怎么会晋封到衣飞石头上?他有什么功劳?怎么偏偏就是他?大宫女端来太后赐酒,长公主心中再是不甘,也得含笑拜领:“谢娘娘赐酒。”
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只觉得嘴里都是苦味。
衣尚予回京,衣飞石再不能躲着不回家,他随衣尚予车驾一同回长公主府。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也被皇帝这神来一笔整懵了,他觉得谢茂不会那么蠢,以为提拔衣飞石就能离间衣家兄弟、挑起内斗吧?不过,他也没指望儿子能回答,岔开话题问别的,“你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跟陈朝勾搭上了?”
这两个问题衣飞石回答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
“陛下说,若有灭国之功勋,只愿嘉赏儿子。”
“舅舅那是……陛下说,阿娘动了他的心、心肝儿,他也要戳戳阿娘的心肝儿。”
明明谢茂跟他坦诚的时候,他都觉得这理由很真实,很理直气壮,被衣尚予问了一句,再由他自己表述出来,怎么就感觉这些话……像是陛下在用极其拙劣的借口哄骗自己?听听,这理由像话吗?
衣尚予是多喝了两杯,他凑近儿子口鼻处嗅了嗅,说:“你喝的是蜜水吧?”怎么他感觉这个一向冷静喜欢劝他造反的儿子,醉得比他还厉害?
衣飞石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皇帝忽悠了。对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衣尚予蜷起一直直挺挺装残废的双腿,在马车里惬意地舒展了一番,叮嘱道:“不管皇帝用意为何,他既然肯放你和小金子在西北,那就是没打算动手。”
衣飞石点点头。
其实,目前的局势是,西北兵危已失,皇室想对衣家动手也不可能了。
前两世先帝之所以能弄死衣家父子,九成是借了陈朝侵犯秦、云二州的机会,第一被击溃的是衣家主力,第二被击溃的就是衣家不败的声威。
现在衣家在西北稳如泰山,有兵有地有声望,谢茂手里根本没有钳制衣家的棋。
是,镇边在外的督军事中,李仰璀、粟锦手里各自有兵,问题是谢茂他调得动吗?
所以今日庆功宴上,谢茂要拉着衣尚予的手哭文帝。不哭怎么办?他当日不杀衣尚予,今天就得看着衣家坐大。如今陈朝新败,皇室已经没有再剪除衣家势力的能力了。
“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衣尚予慢慢想着这其中的利益关系,“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搁在为父眼皮底下才能放心。你此次去,还叫你徐叔跟着你,他在军中人面广,凡事多听他……他若叫你干些不干不净的事,就不许听!”
徐屈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买|春逛窑子,衣尚予还是怕这老兄弟把儿子带歪了。
“开年你也十六了,得给你说门亲事……”
衣飞石也不敢说我媳妇儿是皇帝。他若是以妇人之姿逢迎君上,家里娶妻纳妾生子都不妨碍。可这要是跟皇帝是颠倒了上下的关系,皇帝岂能容许他成亲?这辈子是别想女人了。
“阿爹,咱们家此时情势未明,不宜贸然联姻。”衣飞石借口找得很正当。
衣尚予想着也对,门第高的不肯轻易坐险,门第低的他也看不上,门第高又肯冒险嫁女儿给他家的……他家又不想真的造反,这种有野心的高门亲家更麻烦。
反正男人大丈夫成亲不嫌迟,儿子大了,不娶妻,先弄个通房丫头伺候也行。
父子二人同车回家,在书房又谈了一会儿话,长公主的车驾方才归来。
“你先回房。”衣尚予也知道妻子的坏脾气,尤其是长时间在外边应酬回来,长公主对衣飞石的怨恨就会达到一个顶点,母子见面必然是衣飞石倒大霉,衣尚予拦都拦不住。
哪晓得长公主居然直接上书房堵人,父子两个都被堵在了书房里。
“老爷!”长公主上前见礼。
她虽是长公主之尊,也知道公主封号是靠着丈夫才来的,平时在家中对丈夫十分恭敬。
衣尚予见她眼角的泪就知道今天无法善了,悄悄打手势让儿子快跑。
往日衣飞石绝不敢跑,这些日子被谢茂带坏了,居然真的悄悄踮着脚靠着墙壁,一溜烟往门外窜。他这身手,长公主不注意还真没留意。
奈何长公主在门外塞了两个嬷嬷,恰好把衣飞石拦下,硬邦邦地送回来:“殿下,仆在门外看见二公子。”
长公主霍地转身,指着衣飞石怒骂:“你还敢跑?孽畜,你跪下!”
衣飞石低垂眼睑跪下,时隔多日再见长公主,他竟然有了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从前极度渴慕长公主的关怀温柔,如今想起她近乎狰狞的模样,就觉得……我从前祈求妄想的就是她么?她也不过就是这样啊。
长公主制住了儿子,复又在丈夫跟前哭泣:“老爷,你要救救万明。这孽畜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奸细,陷害他舅舅与陈朝勾结……他是洗清罪名出来了,万明都被关了三个多月了……”
“妾在京中无依无靠,就指着这个孽畜,他竟数月不肯归家!何等不孝?老爷,今日不是妾容不下他,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儿子么?为娘的在家中哭瞎了眼睛,束手无策,做儿子的日夜逍遥,夜夜笙歌……这还是人么?”
往日衣飞石无权无职,在家中也无足重轻,长公主心里不痛快要拿他出气,只要闹得不是特别厉害,衣尚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情势不同,皇帝要用衣飞石,眼看衣飞石就要去西北接掌衣家的兵权,他就再不是家中无足重轻的次子了。
衣飞石既然身份不同了,衣尚予岂能再容许长公主随意欺辱?
他反口问道:“爱妻知道内弟因何坐罪入狱,审了三月不判不罪也不放归?”
长公主不解:“何故?”
“圣人爱重小石头,你当着圣人的面欺辱了他的心上人,他岂能放过你?”衣尚予不过是借着儿子在马车里的谬言瞎扯一句,扯虎皮做大旗,却不想真正的理由确是如此。
长公主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男人和男人之间……”岂有真心?
皇帝不就是想玩玩么?皇帝怎么能为了一个娈嬖得罪衣大将军呢?她可是衣尚予不娶真公主也要保全的爱妻!此事朝野皆知!皇帝怎么会冒着得罪衣大将军的危险插手她的家事?
“你若不信,尽管再折磨虐待小石头!看看下一个倒霉的,是你在大理寺狱的弟弟,还是你的长子幼子,还是你丈夫我!”衣尚予冷哼道。
长公主自诩有见识,可她的见识实在不太多。平生又最信服丈夫的话。这会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说:“不,不会吧?他连……他还会……降罪老爷?”文帝和先帝都对老爷大肆笼络,这个小皇帝怎么这么厉害?
衣尚予见她被镇住了,啪地抽出身上佩刀,放在桌上:“不信你砍他一刀试试。”
长公主倒退一步。
“他挨一刀,万明即刻人头落地。”
长公主哭道:“那可怎么办呢?老爷,你要救救万明,万明是无辜的啊……”
她在宴会上本就喝了不少酒水,回府后又急着找数月不归的儿子算账,竟没顾得上打理自己。这时情急之下痛哭一声,尿液淅淅沥沥喷洒而出,顺着夹棉袄裙一路渗透,她脸色瞬间就僵硬了。
她恨衣飞石。这么多年恨意丝毫不减,就是因为生育衣飞石给她带来的伤痛,非但没有一天天消减好转,反而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严重。生育衣飞石时,她下边被撕得一塌糊涂,坐褥时几乎死去也罢,更让她羞耻痛苦的是,从那以后,她就常常失禁。
打个喷嚏失禁,大笑失禁,哭泣失禁,哪怕是腰上使一把力,都会溪流潺潺!
这让她如何承受?她的人生才刚刚好转,她才当上衣尚予各位同袍的“大嫂”,她还要周旋在各位军妇之间做领头人,听人家的奉承话……却落下这么个难堪的毛病!
就连衣尚予,与她闺房相处时,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
她明白是因为什么。哪个男人会喜欢那皱巴巴像是一团烂肉的地方?哪个男人会喜欢激动时就骚气冲天的女人?衣尚予确实很给她体面,回家就宿在她房中,听说月子里坐下病,月子里就能养好,还又与她生育了一女二子。
可是,长公主也很明白,衣尚予回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名义上他宿在军中,其实,他是睡在两个外室那边。是,那两个外室都很干净守本分,那两个外室也都没有生育,那又说明什么呢?她和她的丈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啊!
衣飞石的出生毁了她的健康,毁了她的尊严,也毁了令她骄傲的婚姻。
她没本事恨衣尚予,她赖以存活的一切都来自于衣尚予,她只能恨衣飞石。
胯|下的热流羞得长公主几乎无力睁眼,她已经很小心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动不动就往外渗漏的骚气,她在儿子的面前遮掩得很好,她就是要这个害了她的孽障害怕她,恐惧她,今天却在这个祸根面前丢了丑!
“你滚出去!”长公主尖叫道,长长的指甲挥舞着划破了衣飞石的脸颊,“你滚,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滚!”
书房本为聚气之处,多半归置得空间不大,衣尚予多喝了两盅,弄得屋子里酒气熏天,衣飞石根本就没闻到长公主失禁的味道。此时腊月穿得又厚,衣飞石也不可能去盯着母亲的裙子看,怎么可能知道长公主的狼狈?
他对长公主早已心灰意懒,脸上被拉开火辣辣一道伤口,长公主刺耳的声音叫得他皱眉,低声道:“堂上两位大人恕罪,儿子先告退了。”
衣尚予知道长公主的旧患,理智上他知道应该体谅妻子的病痛,可是,仗着这点病患,她已经蛮横刁毒了十多年,儿子被她欺负得战战兢兢,家中亦是家宅不宁。更何况,他见了太多次马氏失禁的丑态,他记忆中那个泼辣美丽的少女,早已经不存在了。
忍着心底淡淡的厌恶,衣尚予伸手将长公主抱起,低声道:“好了,别哭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待会儿飞琥、飞珀都笑话你。”
出门时,寒风透入衣裳,长公主被热液浸湿的裙袄瞬间变得冰凉,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有残余的液体顺着衣襟一点点滑落,沾在书房干燥明亮的地板上。
长公主羞耻至极悲从中来,她只能也只敢怨恨衣飞石,都是那孽障祸害我!
迟早有一日,我要你也尝尝这一世羞耻的滋味!
※
衣飞石回到自己偏僻的小院里,打水洗脸时,发现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往日他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以功勋,长什么样子有何紧要?又不是入赘高门的小白脸。现在知道皇帝心悦自己,太后也总是笑眯眯地看他,他就觉得……人长得体面一点,总比长得磕碜好。
当即吩咐小厮多点两盏灯,取来伤药,对着铜镜细细敷好,正想散发休息时,小厮惊慌地来报:“公、公子……皇、皇上……”
衣飞石心里一突,即刻披衣而起:“陛下来了?”
“不,不是!是皇上派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小厮没见过这阵仗,惊得话都说不清楚。半夜送东西,皇帝跟我们二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会真是那个那个吧?
衣飞石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么大晚上的,陛下怎么会出宫。
他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丝失落。这些日子他常常和皇帝坐卧同起,突然离开宫中,独自宿在长公主府这个没有一丝温暖的家里,心中竟觉寂寞。明明从前十多年,他也都是这么没人关怀、没人喜欢地过来的。为什么从前一点儿都不觉得寂寞呢?
送东西出来的是常清平。几个侍卫提着偌大三个食盒,底层烧着炭水,上边热着菜,一路从宫中带出来,打开来依旧是热腾腾的。全都是衣飞石最喜欢的菜色。
“陛下见侯爷在庆功宴上没吃上几口,怕侯爷在家中吃喝不便,特意让属下送些饮食,叮嘱侯爷随意用些。”
常清平指着其中几盘说:“这是陛下赏的,”又指另外两盘,“这是太后娘娘赏的。”
通常宫里赏下吃食,受赐者都要再三叩谢,再当着天使的面尽数吃光以示恭敬。有时候皇帝故意捉弄大臣,就赏些不怎么好克化或是与臣子口味相左的食物,大臣领了赐食哪怕不合口味,也非得吃完不可,十分促狭。
谢茂刻意叮嘱了“随意用些”,那就是真的来送吃的,饿了就吃,不饿就搁着。
看着常在宫中吃用的菜色,衣飞石心情好了许多,笑道:“好。恰好饿了。”说着还是朝着皇宫太极殿的方向跪下,磕头道,“臣谢陛下、娘娘赐食。”
衣飞石一口气吃了大半个羊腿,一碗酸菜拌饭,一碟子山药木耳,连太后赐下来的一壶莲花水也喝得精光,小腹微微凸起。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吸了吸肚子,干咳道:“好了,常侍卫回宫复命吧。”
吃了宵夜的衣飞石也顾不上寂寞了,擦脸漱口烫脚,睡下之后又猛地弹起来。
太后罚他旦夕开弓二百次,今夜还没做这功课!
※
太极殿内。
谢茂脸色阴沉如水:“脸破了?”
“灯火下清晰可见。据位置、伤痕走向判断,可能是指甲所伤。”常清平没说死。不过,凭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定襄侯的脸是被指甲呼了。
谢茂冷笑一声,道:“赵从贵,记下来。明儿交代大理寺把马万明放出来,你再亲自带上十箱钱,和马万明一起送到长公主府。就说朝廷没审明白,委屈他在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朕亲自赏他‘马王爷’银钱赔罪。”
从前谢茂不过想借马万明“勾结奸细”的罪名,削了长公主封号,现在他改主意了。
不把“马王爷”骄纵得无法无天犯下九死之罪,他怎么好意思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