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尚予的书房不大,靠墙两排书柜,放着几卷常读的兵书,书案前仅有一张椅子。
他没有坐这张椅子,站在打开的窗前。寒风从窗外透了进来,衣尚予只穿了一袭锦衣,依然浑身暖意融融,丝毫不觉得寒冷:“扣粮是谁的主意?”
傅淳屠三江城,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缺粮。
西北督军事行辕明明给傅淳部拨了粮草,粮草却“因故”滞留在襄州,这里面没点儿猫腻,谁能相信?
如今不少人都在猜测,故意扣粮的人是衣飞金,为的就是逼傅淳犯令屠抢,他好杀傅淳立威。
——傅淳大概就是老将中最软的柿子了。
衣飞石垂手侍立下首,答道:“此事还没有定论。据儿子所知,此事应该是老叔们的手笔。”
“不是你哥?”衣尚予声息平淡。
衣飞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儿子不敢妄言。”
他这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衣尚予背着手在狭小的书房内沉闷踱步,半晌之后,才问:“米康成,还是苏普?”
衣飞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没有证据。”
“大军粮草调拨,层层关卡,人人记名,从行辕督帅大帐发令到粮路、粮官、库管、役夫,一环套一环,环环都是人证。这事儿查不出来?”衣尚予问。
衣飞石低声道:“都没了。”
“傅老叔部下粮草莫名滞留的消息,原是大哥差遣人告知儿子。儿子即刻带人去查。”他声息稍顿,“如今督帅帐下的执粮官是周晴川,大嫂的二弟。儿子带人过去时,他前一刻才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继续往下查,相关人等或失踪或意外殒命,没一个活着。”
“文书也没了?”衣尚予问。
“流转文书全部失踪,归档在籍文书尽数被烧毁。守馆兵卒也一并烧死了。”衣飞石道。
能在衣飞金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这就绝不可能仅仅是几位老将的手笔了。衣尚予很怀疑长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父子二人相顾沉默许久,衣尚予还是问二儿子:“你觉得呢?”
不需要证据,就你看见的听见的判断的,这事儿是谁干的?
衣飞石轻易不肯说任何一个名字,他低声道:“扣粮草的事肯定是老叔们做的没跑了。可是,父亲,如今不是老叔们想怎么做,而是——大哥他想怎么做。”
“傅淳这事有蹊跷。大哥先遣儿子去查案,事后又传言说儿子替傅淳求情,与他不和。”
“大哥发令杀傅淳时,儿子就在帐下听差遣。事后大哥又传言说,儿子坚持要保傅淳,大哥他是背着儿子杀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衣尚予打断他的话,问:“那你是真和小金子打架了?”
衣飞石只得跪下,低头道:“一时气不过……儿子知错。”
衣飞金趁机替弟弟邀买人心,衣飞石谦不敢受还跟大哥打了一架,不管两兄弟在西北对旁人干了什么勾心斗角的脏事,起码对自家兄弟还是很真心实意。
衣尚予听得很欣慰,说道:“你大哥脾性刚硬了一些,想着皇帝要扶你在西北掌权,处事越发不会委婉了。他这样很危险。”
衣飞石担心的也是这个,衣飞金在西北做事太急躁了,借机就想收拾几个老将。
可问题是,那帮子跟着衣尚予打天下的老将,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傅淳也是他们积年的老兄弟,说动手就动手,衣飞金非但不替傅淳做主,反而跟着落井下石,这般心狠手辣的作派,谁看了不心惊胆寒?他难道要和那帮子老将较量谁更阴狠无耻么?
“调米康成回来。”衣尚予突然就做了决定。
衣飞石不语。他是没有证据,可是根据他掌握的情况,暗里对傅淳下手阴害、顺便试探衣飞金的两个老将,正是被衣尚予点名的米康成和苏普。
衣尚予对他的几个老部下还是相当了解,哪怕隔着千里之外,他也能猜到大部分真相。
他只调米康成,不调苏普。这是要把苏普留给衣飞金收拾。
——米康成曾经做过衣尚予亲兵,在衣尚予帐前睡了快八年,这情分别人比不了。
“什么时候回襄州?”衣尚予突然问。
事情好歹暂时说完了,衣飞石才起身给父亲斟茶,答道:“等信儿。”
等什么信儿?衣尚予不至于这么问。衣飞金打发衣飞石回京城,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述职”,而是因为他在西北要有大动作,不想让衣飞石也牵扯进去。
什么时候衣飞金把事情办完了,消息传回京城了,衣飞石就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衣尚予本想让二儿子给大儿子带口信,要大儿子注意看似大大咧咧的展怒飞,这时候只能差遣亲兵专门跑一趟了。
他自诩慈父,谈完了军中事,就关心二儿子几句:“昨儿进城直接进宫去了?在宫中歇得还好?”
衣飞石被问得尴尬,低声道:“儿子不孝……”回京先去给皇帝打报告,这没错,可是打完报告不回家,直接住皇帝家里了,这就有点不像话了。
衣尚予丝毫没把皇帝与二儿子的关系想歪,他一直认为皇帝就是借着二儿子对自家示好。
也不止是二儿子,自从六王回京之后,长公主与六王妃在长信宫里碰了个头,随后六王妃就经常带着小郡主来与小儿子玩儿,这不一样是示好与拉拢么?女儿嫁到了户部裴尚书家中,很得裴家礼遇疼爱,若是六王府的郡主再降到家中,那就更稳当了。
——这说明皇帝没打算鸟尽弓藏,而是认认真真地打算封赏功勋,为衣家谋条退路。
长公主倒是很想把衣琉璃嫁进宫去,衣尚予则知道这事绝不可能。他家里兵权太重,再嫁个女儿到皇家,一旦生下孙子,皇帝还能坐得稳吗?长公主才暗示要他请求嫁女入宫,就被他狠狠摁住了这个妄想。暗示?他若是跟皇帝暗示要嫁女,那就是衣家要与皇室公然决裂的信号。
“你年纪也不小了,改日让你娘跟太后娘娘问一句,替你找门好亲。”衣尚予是觉得儿子老进宫睡不大合适,太惹眼了。林太后是个拎得清的女人,总不会给小石头找门太离谱的亲事。
此时衣家的情势已经与一年前不相同了。
衣家慢慢在收敛,在一点点地退,六王与凉国公也在辅佐着皇室,一点点重拾起京中的兵权。
此消彼长之下,衣家反而显得更安稳了一些。从前中军驻扎京师,皇室被衣家压得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衣尚予还真怕皇帝被逼疯了胡乱出招。
现在驻守京城的北军由凉国公执掌,重整的卫戍军则由六王亲领,羽林卫在皇帝心腹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手里,衣尚予就顶了个枢机处养老的名分,就算西北仍在衣家掌控之中,皇室也安稳了太多——了不起谢氏与衣家各据半壁嘛,不至于国祚断绝。
在这种情况下,衣飞石觉得二儿子的亲事已经没什么妨碍了。当然,这门亲事若是由皇室来安排,更显得妥当。
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低头道:“是。”
第一长公主未必肯替他去说,第二说给太后也不会真给他找亲事,何必跟亲爹掰扯?
公事家事都说完了,衣尚予习惯地就要挥手,说去给你娘请安。看着儿子穿戴一新长身玉立的模样,可见是在宫中被皇帝照顾得很精心。此一时彼一时了。二儿子心地纯善,又合皇帝眼缘,被皇帝挑中了代替衣家在西北掌权,再让他和从前一样受母亲责问,怎么说都不甚体面。
“去给你娘磕个头就出来。”衣尚予不可能拦着不许儿子见母亲,“还有事问你。”
衣飞石第一次听见父亲这么“回护”自己,低头道:“是,儿子这就来。”他低着头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眼角浅浅勾出一丝笑意。
衣飞石从书房出来,往后宅正堂去给长公主请安。
这时已近午时,偏偏天上又阴沉沉地飘起了小雪花,家中伺候的仆婢都在屋内躲暖和,衣飞石一路走来连个人都看不见。常清平一直跟他到了二门前,再也进不去了——守门的婆子不可能让他们进去,再是御前侍卫,那也是外男。除非带着天子圣旨,否则就不许进。
衣飞石头一次领着父亲给的免死金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对常清平说:“我让小幺儿领你们寻地儿落脚,吃饭烤火暖暖身子,出来再找你们。”
常清平就领人守在二门外,哪怕里边发生了什么听不见也看不着,他也不敢真去吃饭歇着。
——黎顺现在还在街面上厮混呢,前车之鉴,他敢怠慢吗?
正堂内。
许氏、孙氏围在饭桌前,老实木讷地伺候长公主午饭。
折腾妾室的法门不是太后差遣的大宫女教给长公主的,而是长公主无师自通。
她常年在京中豪门穿梭,无数贵妇奉承她夫妻恩爱,讨好她时难免自贬一二,就说家中妾室如何生事厌烦,一来二去,长公主也听了不少整治妾室的“办法”。她不肯做得太难看了,损害自己金尊玉贵的气度,就选了一个自认为最体面的法子来折腾——她把妾室当奴婢用。
许氏捧着巾盏,随时伺候长公主抹嘴擦手,孙氏则一溜小跑着围着饭桌布菜。两个妾室从天不亮就起床打水伺候主母洗漱,到现在已经足足劳累了三个时辰,步沉腿软,精疲力竭。
长公主看着她们疲累不堪的模样,心情却半点儿都不见好。
她早就听说衣飞石那个小畜生回来了,等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不见来请安!
去西北当了官,掌了权,涨了脾气,就不服我的管束了?长公主心中冷笑。
任凭你做了多大的官,只要你没当了皇帝,那就是我的儿子。打你得忍着,骂你得受着,你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
长公主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好好收拾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还让身边服侍的嬷嬷去准备好了鞭子。这几日总是心气儿不顺,打奴婢坏了她的名声,打妾室显得她不大度,只有打衣飞石这个害死了胎里兄弟的畜生,所有人都是会理解她的。
——总不能说她不慈祥吧?她对长子幼子闺女都是极温柔慈爱,有口皆碑。
她也不是不疼爱次子,只是对次子管教得更严一些,正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谁不知道她那次子身来带着罪孽,既害死了同胞的兄弟,又妨害了母亲。她若不管教得严苛一些,谁知道那小畜生的煞星脾气会不会养得更歪?杀兄弑父也是很可能呢。
“殿下,二公子来给您请安。”门外的小丫头进来禀报。
等了这么长时间,长公主也没功夫玩儿什么罚跪的把戏了,她压了满肚子的火,只想听皮鞭抽在最恨的那个小畜生身上的声响。她缓缓放下筷子,说:“叫那小畜生进来。”
衣飞石惊讶极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易就进了母亲的房门。往日怎么也要在门外跪一会才能进来,甚至很多时候跪了几个时辰,长公主就让嬷嬷出来赏了板子巴掌,见都不肯见他。
“儿子给阿娘请安。”衣飞石磕头。
一样是铺着长毛地毯的堂皇内室,他给太后磕头时,太后身边的人就会给他送来厚厚的拜垫,生怕他跪着膝盖不适,来了亲生母亲的堂前,别说拜垫了,似是怕他在长毛地毯上跪得太舒服,一个面生的嬷嬷居然给他放了一个木头脚踏。
……脚踏自然比踩上去绵软无比的长毛地毯硬朗,跪着更难受。
衣飞石觉得,如果不是在拜垫里塞钉子铁片显得太小家子气,他亲娘肯定都给他用上了。
突兀放在堂前的木头脚踏就似一种羞辱,代表着他被母亲嫌弃厌恨了。衣飞石以为自己都受惯了,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是,当他真的跪在那个高出地面一截的脚踏上,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在同乐殿里小太监飞速铺来的那个拜垫。
这一瞬间,衣飞石自暴自弃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后刻意市恩,那又怎么样呢?
他心甘情愿地去付账!
就算娘娘哄我两年,收缴完兵权一碗酒鸩死我,念着她对我的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飞石将额头触地,心中已经没有了对长公主的期待。一个木头脚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练的,根本不痛不痒。出乎意料地是,这一日长公主连面子上的训斥都没有,从饭桌前过来,提起嬷嬷送上的鞭子,照着他趴跪的姿势直接抽背心。
十八名顶级绣娘费时一个月才织成的宫绣锦衣,背上恰是一团粉彩流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将军身上,华贵古雅又显风流。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时,还搂着他的腰肢轻笑:“卿粉面如玉,最宜花绣。唔,就是这样儿,穿得乖乖儿地,去娘娘跟前讨个大红包!”
两鞭子抽下来,昂贵精致的绣线刺啦绽开,象牙白的锦衣堪堪撕开,就有鲜血渗出。
——长公主可不是京中养在闺阁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传的豆腐坊养活好几口人,百多斤力气不在话下。她拿着鞭子狠狠抽下来,倒比身边的两个嬷嬷还厉害。
衣飞石挨了几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这变故把屋内众人都惊呆了,长公主更是抽了个空极其愤怒,眼神可怖地盯着衣飞石:“你敢起身?”
衣飞石也是挨了几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门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带回宫的。
他对长公主早就没了什么期待,身上受点苦楚也不当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样啊。夜里洗漱上榻,皇帝难免就要亲亲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伤,此事还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让我早些出去,还有事问我。”衣飞石拿出衣尚予这一面免死金牌。
长公主还未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童捏着嗓子刺耳尖叫声——
小孩儿的叫声穿透力极强,长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气,闻声怒不可遏:“谁在嚷嚷?”她以为是外边伺候的小丫头在叫。
不等她身边的嬷嬷出门查看,就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陌生嬷嬷冲了进来,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话,长公主认出是这两个嬷嬷是狄人——六王妃这半年经常来找她说话,因太后与六王妃亲近,长公主也没嫌弃六王妃是异族,处得还可以,所以,狄人长什么特征,长公主也知道。
这两个嬷嬷冲进来就是一通乱打乱砸,撕扯间把长公主房里的所有奴婢、嬷嬷都捶了一遍。
连站在一边的两个妾室也没放过。——她们也不认识谁是奴婢谁是妾室,反正只要不是长公主,撕耳环拉头发捏咪咪,哪儿难受就往哪儿动手,一时间满屋子鬼哭狼嚎。
长公主都惊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肆!住手!”
这两个嬷嬷故意拉扯着一个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饭桌上,半个桌子都被掀起,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七八个碗儿都朝着长公主砸了过去。
衣飞石本是站在一边看热闹,见长公主真要吃亏了,他犹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开一片幔帐,展开拦在了长公主身后。七八个碗儿飞来的碗儿都被他挡在了外边。
然而,他才刚帮长公主解围,愤怒中的长公主一鞭子抽破了他的脸颊:“还不给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视奴婢羞辱生母么!”
颊边火辣辣地裂开一道血槽子,衣飞石第一次觉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欢我的脸,为什么要坏我的脸?你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也不许别人喜欢我吗?
他竟被气得有些昏了头,转身不管背后的长公主,任凭两个嬷嬷在屋内撕扯,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门。
门外风冷雪寒,谢团儿带着几个侍女正守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侯爷,我来迟了,你……”一句话没说完,看见衣飞石捂着脸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吓得连连扯身边的侍女,“阿四,阿五,流血了……”
衣飞石并不喜欢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谢团儿还是挺可爱的。
谢团儿的侍女要替他裹伤,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对谢团儿说:“我要进去了。”
谢团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让你的媪老出来,立刻就走。”衣飞石不可能真的让任何人伤害长公主。若他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却被人伤了一根毫毛,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他一辈子都没法儿翻身做人。
媪老是狄部独有的称呼。衣飞石发音很准确,谢团儿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衣飞石听了去:“阿四,快叫媪老出来!”
两个嬷嬷很快就出来了,谢团儿拉着衣飞石不放:“你同谢谢一起走。”
衣飞石想起自己背后那几道鞭伤,脸上也火辣辣地疼着,他这时候就不想回宫去见皇帝了。蹲下身来摸摸谢团儿的脑袋,轻声道:“我在家中还有些事要与父亲商量。郡主回宫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二,可好?拜托了。”
“娘娘让谢谢带你回去。”谢团儿看着他破掉的脸泪珠盈盈,“谢谢要变胖了。”
衣飞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会胖的。”食言而肥真的会变胖的话,他早就胖得走不动路了。
谢团儿拉他几次都拉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先回宫去。
路上遇见了守在二门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闯入后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长公主府住着,各处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横冲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谢团儿与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气,回宫之后,一个直奔长信宫,一个直奔太极殿。
“娘娘!侯爷脸破了!”
“回圣人,架不出来。”
※
明知道长公主在里边吃了亏必然要找人出气发飙,他进门不是恰好的出气筒么?
被皇帝教坏的衣飞石就没进门,他一直守在门外,另外吩咐人去书房把衣尚予请了来。
门外连滚带爬过来的丫鬟要带他去更衣,要给他裹药,他一概都不肯去。从前他被长公主虐待后,都会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伤,就怕父亲和大哥看了会心疼伤心——现在他不肯遮着了。就算他愿意对长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会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听见消息了。包括长公主薄责次子,也包括谢团儿使嬷嬷大闹正堂。
他不想出面收拾残局。他给衣飞石留了话,衣飞石愿意受他母亲苛待,那他就受着,不愿受自然会借着他的话来书房。至于谢团儿差遣的几个嬷嬷……换了往日,他肯定不会准许别人冒犯他的妻室。可是,长公主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让他厌恶了。
他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训长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为衣尚予不愿意再维护长公主的尊严,所以,谢团儿才能使嬷嬷大闹长公主正堂之后,还能从长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没有衣尚予的默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飞石差人来请,衣尚予再不能装不知道了,方才姗姗而来。
“阿爹。”衣飞石脸上的鞭伤还在渗血。
“怎么还站在这儿?天冷,你回去收拾伤口,今天不必再过来了。”衣尚予摸摸儿子的脑袋,俨然一副慈父姿态。
“不许他走。”窗内传来长公主冷漠的声音。
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长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对丈夫也显得不那么礼遇:“你自幼教他习武练功,却连两个仆妇都辖制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还是心存怨望欲置我于死地?予郎,这不孝的畜生要杀母。”
简单两句话,当着满院子的奴婢,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不止衣飞石脸色苍白难以置信,连衣尚予都惊呆了。一个母亲指控儿子心存怨望存心弑母,这事要状告到衙门,衣飞石妥妥地逃不过一个斩刑——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衣飞石顾不上置气了,他迅速扑倒在衣尚予脚边,大声哭道:“阿爹,阿爹……”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有哭爹。
他一边哭一边脊背发寒。他永远都没想过,他的母亲真的想杀他,且能够如此平静冷漠地付诸行动。他哭得越凄惨,心里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让了十多年,最终都成了一个笑话。
衣飞石一哭,衣尚予也跟着流泪:“小石头,别怕,别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感觉到次子抱着自己大腿瑟瑟发抖的身躯,他第一次觉得儿子可怜,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有母如此,不可怜吗?有妻如此,不可怜吗?
他以为自己很难对长公主狠得下心,却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骚臭的怨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长公主霍地转身,额头上一个凸起的硕大鼓包,看上去颇为可笑。
她颤抖着指向衣飞石,说:“两个仆妇在我跟前行凶无礼,他……他不单不阻止,反而转身离开,留我独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护这畜生,他今日害我,明日就要害你和飞金!快来人,拿绳子来,勒死他,马上勒死他!”长公主尖叫道。
满屋子奴婢都被惊呆了瑟瑟发抖,衣尚予轻抚着儿子头顶,轻声道:“她疯了。”
衣飞石只管抱着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么话都不肯说,连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哪怕一句。这样的情况下,一说就是错。
“长公主疯了。”衣尚予察觉不到次子心内的冰冷,他只觉得次子抖得可怜,“虎毒不食子。没有母亲会杀自己的儿子。长公主是生病了,她脑子不清楚了。”
长公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怖,她惊恐地看着衣尚予:“予郎,老爷!老爷……”
“扶长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汤。”衣尚予不可能准许长公主毁了他的次子。衣飞石是皇帝选中的人,是衣家兵权平稳交接的保证,“立刻去请大夫来替长公主瞧病。”
衣尚予说长公主病了,长公主就必须病了。
什么时候好起来,或者从此以后还会不会好起来,大夫说了不算,衣尚予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