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兴致勃勃安排了各处游玩,说是要去参观野长城。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和谢茂商量:“我去宿女士家中听吩咐,一定早些回来。倘或来不及,您和小慧先去……”他把收到邀请短信的手机给谢茂看。
“明儿去也行。”谢茂说。
“您不必与我一起去见宿女士。”
相比起一言难尽的岑秀娥,宿贞这个把谢茂当空气的“亲妈”,其实更让衣飞石觉得膈应。
昨日是偶遇,仓促间听闻了母子相认的大事,也没法儿让谢茂回避。今天|衣飞石就不想让谢茂去陪着了,不管他的原身是谁的儿子,谢茂都没必要去看任何人的冷脸。
谢茂早就想和他谈这个问题了,故意看了他的手机一眼:“她不让我去?”
宿贞和亲儿子还在互相试探的阶段,当然不可能做这么莽撞的要求。衣飞石听出谢茂想要深谈的意思,赤身下床穿戴,他还没穿整齐,谢茂就蹭到他背后,搂住他:“我的事你能插手,你的事我不能问?”
“自然不是。我都听您吩咐。”衣飞石立刻解释,“只是您没必要为了些许琐事费心……”
“我如今也没什么正事需要费心了。”见衣飞石根本不接受这样的调侃,谢茂又正色问他,“再者,小衣,你好好想一想,在咱们从前,你的事,你家的事,你关心的事——哪一件没有我费心?”
这把衣飞石问怔住了。
他一向谨慎自守,一心侍奉皇帝,从不敢拿自己的事麻烦皇帝,让皇帝觉得厌烦。
现在被谢茂提醒一句,回过头去想,他是没有主动央求皇帝,可是,以他的权职地位,做任何决定都绕不开朝廷,绕不开皇帝。多少将军领兵在外,只怕京中进馋失火,他怕吗?他想回京守宫就能回京守宫,这期间就没人异议谏言吗?他的旧部,他的故交,哪个不是他还没费心,皇帝就安排好了?
衣飞石一直守着人臣的本分,不肯越雷池一步。然而,谢茂既为君王,也没忘了自己爱人的义务。
想起自己那日仓促出宫,皇帝守在城楼上等了大半夜,最后命人把宫门劈开的往事。他的事,他家的任何事,谢茂从没有不上心。他甚至还记得在大理寺衙门,皇帝亲手烧掉的那些账本……从一开始,所有他认为“不该惊动麻烦陛下”的事,谢茂都默默注视着处置了。
“我又想错了。”衣飞石不矫情,认错很快,坚决不改,“可我还是认为,您不必去见宿女士。她和我不过说些往事……”主要还是见不得宿贞把谢茂当空气,那骨子里嫌弃得不行,昂着下巴的劲儿,若不是原身的亲妈,衣飞石根本不想多理会她。
谢茂看着他。
衣飞石就不吭声了,默默穿戴,准备出门——
当然得带着谢茂一起。
※
石慧被两位哥哥扔在了陌生的容家。
顶级豪门世家里很少出现刁蛮纨绔欺压客人的恶心事件,容家安排了与石慧年龄相当的小姐姐容天美做接待人。容天美是容舜三叔容锦时的独生女儿,这是位极其和善爽朗的白富美,待人接物非常接地气,完美履行了自己主家的责任,半天时间就让石慧把她的号码存到闺蜜的分组中。
相比起石慧的简单纯真的快乐,谢茂和衣飞石去宿女士家中的谈话就不怎么愉快了。
宿贞住在距离首都机场不远的小别墅中,总共三栋楼,一栋楼办公,一栋楼自住,还有一栋楼住着值班的员工和安保人员。她很少进城,住这里是因为邻近机场,方便她经常出差。
刚进门,谢茂就察觉到门口隐隐的气口,以真气调整目力之后,他很容易就看清了真相。
宿贞的家中摆了一个很古奥晦涩的血缘阵法。
这种阵法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谢茂所在的未来世界,谢茂看不懂它的阵眼。
不过,新古时代的修者还未学会真气开目的详细方法,只简单地将之分为鬼眼、神眼、天眼,不像谢茂,他察觉到不对,很容易就开了灵目,看清楚了整个阵法的走向——
任何阵法,它所运行的原理,无外乎祷系、风水系、鬼神系。而这三种被分类的阵法,最终也都要以炁的形式来实现。谢茂开的灵目,看的不是摆阵的阵脚,阵眼,就是单纯的组成运行阵法的“炁”。
他没有声张。
一路佯作新奇地看着这栋冷清清的小别墅里的摆设,寻找更多的蛛丝马迹。
就凭这个摆在门口的阵法,谢茂就认定宿贞认识的“大师”,绝不是欺世盗名之人。
不过,谢茂并不担心。
这个阵法对别的人有用,对衣飞石没有用。
衣飞石毫无所觉地踏入了阵法。又毫无所觉地通过这个阵法的验证。
——就这么短短的一夕之间,宿贞就对衣飞石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怀疑他被役鬼附身或是借尸还魂,在家中摆下大阵,引衣飞石前来。
倘若衣飞石不是她的亲儿子,哪怕肉体是,灵魂不是,这会儿也都魂飞魄散了。
宿贞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小盆葱烧羊肉,看着衣飞石的笑容极其真挚慈爱:“听说你喜欢吃羊肉,我给你做了一盆,快来尝尝。”
她把这盆子肉放上餐桌,顺手把餐桌上的果盘和水果刀挪开。
谢茂就感觉到阵法消失了。
这是宿贞用来测试衣飞石的阵法。
衣飞石的脾性能耐都和石一飞相差甚远,哪怕宿贞没有近距离时时刻刻盯着,她也知道这其中有些反常。不过,她似乎和灵异界有某种联系,能够找到真正的高手来查证衣飞石的身份。
现在,她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从肉身到灵魂,眼前的小胖子都是她的亲儿子。
衣飞石对此毫无所觉,恭敬地向宿贞施礼,行至餐桌前,先请谢茂坐下,他才陪在一边。
今天的宿贞显得热情了许多,佣人端了一桌子家常菜上来,都做得十分光鲜可口,唯一卖相不佳的是一盘子洋葱炒鸡蛋,黑漆漆地一盘,显然是酱油下锅还炒糊了。
衣飞石顿时明白了,只怕那碗葱烧羊肉也是厨娘的手笔,这盘子黑漆漆才是宿女士的杰作。
在谢朝时,太后就常常给谢茂衣飞石绣东西,马氏也会给琉璃和琥珀兄弟下厨。母亲亲力而为的一切,在衣飞石看来都极其珍贵有意义。
哪怕他不喜欢宿贞对谢茂的态度,想着这是宿女士一片慈母之心,她的儿子却已魂飞渺渺……
衣飞石把一盘子黑漆漆洋葱鸡蛋都吃了下去。
这玩意儿黑是黑了点,带了点焦香,味道居然还行。
宿女士撑着商场精英的架子,笑容依然含蓄,然而,看着衣飞石照着那盘子黑漆漆不断伸筷子的动作,她眉梢眼角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她自己没怎么吃东西,时不时捏捏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谢茂则在打量这栋别墅的装饰。这房子安排得就像是地产商卖房用的样板房,各种东西费而不惠,主打美观,好不好用也不大重要——女主人根本不使用屋子里的大部分区域。
吃完了饭,宿贞暗示衣飞石跟他上楼,去书房里详谈。
不带谢茂。
衣飞石假装听不懂。
谢茂原本应该找借口留在客厅,不过,宿贞摆在屋里的阵法惊着他了。
谁知道宿女士的书房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说不得母子相认都是个巨大的骗局。这会儿谢茂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厚着脸皮要跟这母子俩一起去书房。
宿女士无奈,只得把二人一起带进了书房。
这间书房就显得有人气多了,一张大大的写字桌,旁边还有一个专门的电脑桌,书柜里没什么书,全都是各种文件夹,桌上还有水杯,电脑也还亮着——在此之前,宿女士就在这里办公。
大年初一也没休息。可见宿女士是真的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宿女士直接把一个整理好的箱子推出来,和衣飞石一一解释:“这是岑皖的验尸报告,这是当年负责岑皖丧葬事宜的人员资料和联系方式,这是现场图片……”
宿贞为了这件事默默调查了十多年,有效情报就积攒了一箱子。线索非常多。
之所以查不下去,很大程度上是投鼠忌器,怕把藏在杭市的石一飞掀了出来。如今衣飞石和容舜、谢茂搭上关系,眼看是藏不住了,她的决定也非常果断。
衣飞石的记忆力一向变态,宿贞一边说,他就一边翻,看一眼就记住了。
凑不进去的谢茂就四处打量,总觉得宿贞这个书房怪怪的,不是诡异的古怪,而是一种很奇特的残缺的熟悉感觉。修真者多半都有天人感应,用以趋吉避祸。宿贞的书房是个很典型的吉地,可这形制看上去又残缺不全……说它是个风水阵吧,它缺一角,说它是无意为之吧……宿贞有这么大的气运?
底下门禁有保镖焦急地通报:“宿女士,大少爷来了,上楼了!”
不管是宿贞还是衣飞石,此时都不想揭露彼此的关系,宿贞更是动作迅速地把才摆出来的文件夹全部收回箱子,衣飞石配合地抱了起来:“我先回避。”
宿贞回头看了一眼电脑上的监控镜头,“来不及了,去里边。”
她将墙面上成排的文件柜滑开,里边还有一个房间。
衣飞石抱着箱子,谢茂则顺手拿起二人摔在沙发上的外套,连桌上的两只茶杯都一齐收走。
文件柜刚刚合拢,外边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见过的容舜非常乖巧懂礼,哪怕他知道容舜接近讨好自己是另有所图,他还是觉得容舜本质上应该不会太坏。如今容舜直闯母亲书房,还疯狂敲门,这算什么?对祖父祖母甚至叔父、老师都很恭敬,却对母亲这样狂妄?
谢茂端着两杯茶,看着这个密室里的大屏幕——正直播着外边的一举一动。
不等宿贞叫进,容舜乒乒乓乓敲了几下门,自己就闯了进来。
直播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原因很简单,隔着一道不算太厚的门,里边可以清楚地听见外边的说话声。谢茂从大屏幕上看见容舜黑着脸冲了进来,看见宿贞,他明显有了一时的愤怒,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胸膛不住起伏,提高声音质问:“是你,是你对不对?”
宿贞知道里边能听见外边的声音,不着痕迹地走到电脑前,按了一下键盘。
谢茂看着的直播画面就消失了。
只能听声音了。
“我是你的长辈,不是你的下属。你的教养呢?”宿贞口吻高傲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你不要和我说教养。我再没有教养,也不会故意戳破人家的隐私,大过年地逼着人去死!谢奶奶昨天晚上在医院跳楼自杀,现在还在手术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奶奶深居简出从不轻易说话,小堂叔——小堂叔对我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容舜愤怒地质问。
外边传来清晰地泼水声。
谢茂看着自己手里的两杯茶。很显然,宿贞把剩下的那杯茶泼出去了。
“出去。”宿贞冷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