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到下午四点,衣飞石泡浴缸里迷糊着,饥肠辘辘的谢茂趿着拖鞋下楼找吃的。
随身空间里行军盒饭倒是挺多,不过,小衣才穿上皮囊,许久不食人间烟火,谢茂想给他找点爱吃的。他记得徐以方每天都会让厨师熬上羊肉汤搁厨房里囤着,衣飞石上辈子属狼,这不是馋羊了么?行军饭盒再是大补,抵不住一碗心爱的羊肉汤。
厨房和记忆里没有丝毫差别,巨大的电炖锅里果然炊着一大锅羊汤,谢茂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宿贞送来的鲜面——两位妈妈的厨子也很心累,徐以方叫送羊汤,宿贞就叫送汤饼,爱子之心谁也不肯落下,明里暗里还有一点儿小较劲。
切好的鲜面拿出来,就着羊汤羊肉几样半成品烩在一起,出锅时撒上小葱香菜,两碗热腾腾的羊汤面就做好了。
谢茂正准备把面碗放进托盘,想起衣飞石迷迷糊糊累得打瞌睡的模样就忍俊不禁。
笑容在谢茂眼角只停留了一瞬,久不见示弱的小衣当然觉得可爱,细想想,哪里又笑得出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是在谢朝,二人折腾一天,多半是谢茂猫着,衣飞石精力充沛得还能上山打虎,而今衣飞石身体神魂皆孱弱难支,才会迷迷糊糊地连谢茂下楼找吃的都顾及不着。
——谢茂是常常弄些吃的喝的投喂衣飞石,衣飞石次次都随在谢茂身边,从不会坐享其成。
端了汤面上楼,衣飞石还在浴室里泡着。
谢茂将托盘放在起居室的小桌上,走进浴室,暖洋洋的湿气扑面而来。他走时衣飞石躺在浴缸里,脑后枕着一条毛巾,如今换了个姿势,侧身趴在浴缸里——很显然是试图起来,太困了没爬动,干脆就趴着闭眼睡了。
谢茂见他睡得太香,哪里舍得生生唤醒?顾忌着水里睡着生湿寒,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水里捞出来的小衣自然湿嗒嗒的,谢茂抱孩子似的抱住他,下一瞬,夹在二人之间的水渍就倏地变得干爽清净,衣飞石被惊醒,谢茂已经抱着他回了卧室。
“……我想下来。”一没受伤二非求欢,衣飞石并不习惯让谢茂抱着。
或者说,他不习惯成为谢茂的负担。
谢茂抱着他就像抱了个布娃娃,一百多斤的体重,一边胳膊就能抱起——从浴室出来还是两手举着,这会儿谢茂要伸手把脏床单掀开,不得不一只手支应了一下,闹得衣飞石更囧了——这是比公主抱更耻的姿势,纯爸爸抱儿子。
“去吧去吧。”谢茂还敷衍小孩儿似的松了手,把衣飞石放在了床上。
衣飞石想起了四岁前给自己洗澡的奶娘,搓完澡也是这么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再让丫鬟擦身穿衣。
……简直不能好了。
“怎么?”谢茂轻轻坐在他身边,捡起睡袍给他披上,口气十分温柔,“吵醒了睡不着了?缸里有水,你如今身体不好,再生湿气要难受。我陪你歪一会儿?闭眼就睡着了。”
衣飞石已经闻见了羊肉汤的香味,肉体凡胎饿了十多个小时,运动量又那么巨大,没看见吃食就算了,这都闻见香气了,哪里还睡得着?
他伸手套上谢茂递来的睡袍,微微低头,不大好意思地说:“想吃先生做的点心。”
就如同接茶时两指叩桌一样,他想吃谢茂做的东西,就得低下头,为自己的冒昧造次谢罪。
太客气了。谢茂看着他微微低下的头,心想,这个恢复了记忆的衣飞石,和我的小衣,终究还是不一样。谢朝的小衣是谢茂的自己人,是谢茂的爱侣,这个恢复了记忆的衣飞石不是。
谢茂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了。他努力去习惯情人间的一切。
换了几个月前,只怕谢茂哄他睡觉,他就真的闭上眼睡了,睡不着也要强行睡。至少,今天已经敢撒娇说要吃东西了。这就是努力之下的进步吧?
“在外面。”谢茂起身,非得站住等着,直到衣飞石系好睡袍,他就拉住衣飞石的手,“来。”
……衣飞石又想起孩提时,自己被乳母牵着去吃饭的往事。
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衣飞石改变侍奉谢茂的态度,多半是因为未来的记忆太漫长,身为君上下属的烙印太鲜明深刻,以至于镇压住了谢朝襄国公的短暂生平,其实,属于襄国公的记忆清清楚楚地保留着,没有一丝淡忘。
也因此,衣飞石能看出来谢茂的反常。
从前谢茂对他也没有今天这么腻歪,喜欢归喜欢,敬重归敬重,心血来潮也会把他当儿子照顾,可二人就是正正经经谈恋爱,绝没有像今天这样小心翼翼捧着哄着的姿态。
最初定情时,谢茂对二人感情不算太自信,可他的脾性就是惯会装大尾巴狼,越不自信越显得自矜,装得人模狗样,衣飞石都看不出来他一直战战兢兢怕自己后悔。到后来二人相处得久了,谢茂也咂摸出来滋味了,知道衣飞石离不得他,尾巴翘得老高,心里踏实得很,相处时都很轻松。
谢茂拉着他在起居室的餐椅上坐下,把托盘里的面碗端出来,一举一动都很仔细:“快吃,再搁一会儿要糊了。”
起居室的餐桌摆在临窗的纱帘前,是张不大的六人桌,平时也只摆了四把椅子。
衣飞石在餐桌侧位坐下,谢茂将对面的椅子拖出来,坐在他身边。
——往日谢茂不会这么坐。他会坐在衣飞石的对面,直视衣飞石的情绪。两口子吃饭,喜欢的人近在眼前,看一眼,再看一眼,饭都能多吃一碗。
现在他突然不这么坐了,当然不会是突然不想看衣飞石了。
他是怕衣飞石不敢抬头,吃得不香。
情人之间的不谐,不必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眼神一碰,就知道哪里不对了。
衣飞石在努力找回谢朝的“襄国公”,谢茂也在努力配合他,尽量不催促逼迫他,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能慢慢地找到二人相处的平衡点。
谢茂不知道衣飞石和“君上”相处了多少年,想来,是比谢朝那几十年漫长无数的日子吧?
孩子才会尖叫着“我不管我不管你快变回来”,人活得长久些,总会多体谅对方的艰难之处。
既然是最心爱的人,又有什么不能忍让?都还活着,依然相爱,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衣飞石吃得很香。
谢茂也不是不饿,他就是太想念衣飞石了。许久不见,衣飞石做什么动作他都觉得好看,低头吃面好看,鼻翼上细细的汗珠好看,颊边淡淡的晕红好看,喝汤时浮动的喉结都好看……
美色误事啊!衣飞石一碗汤面风卷残云渣渣都没剩下,谢茂碗里还有大半。
闹得衣飞石还很担心:“先生进得不香。”
“……”我也不会告诉你,有个词叫秀色可餐啊。
一碗羊汤下肚,衣飞石的战斗力就飙升起来了。
见谢茂吃得不香,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搜罗出半条山麂子肉,麻利地腌上,送进烤箱。
谢茂想说我没有厌食的毛病,就是开了个小差,吃得慢了点。不过,衣飞石那么殷勤伺候,他就美滋滋地享受咯。
衣飞石不大习惯用烤箱,还把PAD拿出来,查了一下烤箱食谱。
结果二人烤一点吃一点,吃一点再烤一点,冰箱里两个妈妈给他们囤的肉菜都差不多扫空了。
谢茂历来惜福养身,饮食上很老人家作派,一般七分饱,年节时八分饱。这回被衣飞石喂了个肚儿溜圆,掀起T恤鼓了一口气,原本结实的腹肌就鼓了一块出来,他阴着脸说:“你就是带坏我。”
衣飞石从烤箱里拿出刚烤好的玉米棒子,满脸无辜:“……”那你还吃不吃了?
谢茂考虑了一会儿:“给我咬一口。”小衣给我做的,我总得知道是啥味儿吧?
于是,二人又坐下来,各人啃了半根玉米。
穿越回来十多个小时,谢茂终于被衣飞石彻底喂饱了。
——食,饱了,色,也饱了。
人类最本能的两种欲望都被塞满之后,谢茂才懒洋洋地啜了一口茶,深深吐出一口气。
舒坦。
好久都没这么轻松了。
吃个香香抱个软软,这他妈才是生活!以前朕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太欺负人了!
唔,对了,我这次回来……是想干啥来着?
白玉如意!
“给妈的正旦贺仪做好了吗?”谢茂也不是很认真地问。
他再认真也没用。
两个谢茂的身体重叠在一起,衣飞石说君上能分开,谢茂这会儿还不是“君上”,他就没弄明白分开的原理是什么。身体分不开,他也不敢随便推动时间轴离开。万一他走了,这个时空的谢茂也消失了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把身体分开了,他也不敢走。
他走了,留下另一个谢茂,和衣飞石在一起?就算那个谢茂就是他,他也不能忍!
2020年的谢茂只能睡2020年的小衣,现在的小衣是跟着他从六千年后回来的,只许和经历过六千年后的谢茂在一起。想起自己离开了,小衣就要和以前那个嚣张跋扈傻逼兮兮的谢茂在一起,谢茂就想打人!——是的,我连自己的醋都要吃!没有相同经历的昨天的我,根本就不是我!
“已经做好了。”衣飞石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小小的白玉如意,没有问为什么。
在六千年后,这枚白玉如意是容自如的法器,贵重无比。
如今它就是一个把件,没什么法术属性。
谢茂左手拿着白玉如意,右手倏地多了一支刻刀,在白玉如意的云纹之下,细细地描绘了一根极其微小的玉米棒子——刚刚和衣飞石分吃了一根玉米,那是甜蜜的定情,一时想不好做个什么记号,得,就玉米了!
这个记号非常小,凡人用肉眼很难看清,除非使用放大镜,修士也要运极目力。
“时间轴穿越时空都有详细坐标,我能确保回去的一定是曾经经历过的世界。”
“现在我把这东西做了个微小的改变,如果未来的那只白玉如意也改变了,那证明容自如的想法并不正确。”谢茂想要测试的就是这个。
如果穿越改变未来就会变成平行世界,那衣飞石为什么要算计君上下界?
新古时代在衣飞石的时代之前,他和衣飞石在新古时代一通乱搞,未来只怕要衍生出几百上千上万个平行世界。如果容自如的说法成立,衣飞石送他回来的意义在哪里?穿越的同时就抛弃了未来。
谢茂觉得,衣飞石不会办这么愚蠢的事。
而且,时间轴给他的感觉,是贯穿始终,唯我独一。
那种感觉很难以形容,但谢茂对其适应良好。总结出来一句话,大概就是,也许你们穿越会弄出很多平行世界吧?但我不会,我的心在哪儿,我的念头在哪儿,哪儿就是真实与唯一。
以我为轴,轮转世界。
念头刚刚闪过,眼前光华流转,人已穿越时空。
……
谢茂嘴唇微张,看着面前悬浮在琉璃盒里的白玉如意。
就这么回来了?
所谓分开重叠的身体,就是直接穿越就行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念咒行诀?
至于为什么没推动时间轴也回到了六千年后,谢茂倒是不太奇怪。本命法器么,要是真的蠢到必须用意念去推动读数,那也未免太不智能了。
为了不让没有穿越记忆的谢茂牵衣飞石的小手,谢茂火速拆开白玉如意查看。
一丝极其细小的镌痕留在云纹之下,六千年光阴呼啸而过,它裂了一点小口子。
但是,它确实是谢茂亲手刻下的刀痕!
……
谢茂再次回到2020年时,选择了自己刚刚穿越的时间,无缝穿越。
他离开了,又回来。
时间上却没有缝隙,就好像他从未离开,更谈不上归来。
衣飞石毕竟是圣人生魂、圣人修为、圣人眼界,略带狐疑地看着谢茂,心中能感觉到一丝怪异。然而,时间轴是谢茂的本命法器,堪称逆天神挂,谢茂故意不告诉他,他也无法肯定,也就忽略了过去。
谢茂想,若是小衣,必然就要问我了。
罢了,这个小衣也是小衣,他不肯问我,要这么客气,我就劳动些主动告诉他好了。
“我刚才回去看了。”谢茂一刀将手里的白玉如意切成两半,“确实变了。”
一个玉米纹记不打眼,或许不能影响未来太多。
那么,容自如的本命法器直接存不在了呢?
蝴蝶的翅膀狠狠扇了一下,六千年后的未来,又将会是怎样?
谢茂不着急。
反正,去和来,都可以无缝穿越,根本不耽误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