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正事之后,宿贞没有在青城山多待,她在欧洲有个活动须出席,下午就独自离开了。
谢茂等人则留下来,陪徐以方在青城山小住几日。青盟几人久未齐聚,也都很关心被养在九幽养魂盆里的裴远秀,便决定都在旧茶寮盘桓几天。当然,这期间跟谢茂这位未来的老大联络联络感情,彼此增进了解、互通有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然要联络感情,让谢茂陪着徐以方住外边的酒店岂不见外?杨昭热情地邀请他们住进旧茶寮。
这边谢茂还没来得及跟徐以方商量下榻何处的问题,杨昭悄无声息地扛着柴刀出门,砍了自家竹林里几根老竹,扯上几十米塑料布,不到俩小时就给徐以方搭了个赏景的保暖小棚子。
这种小棚子多烧上几个火盆是够暖和的,就是看着有点土穷土穷的味道,实在不算好看。
徐以方特别给面子,当天就背着画具颜料出了门,说去画晚景。
都下午五点了,眼看天就黑了。山里能看见怎么晚景?当地农民冬天都不爱在山里住,下午游客走了,靠着旅游业吃饭的农民也进城去休息了,夜里连盏灯都没有,黑漆漆一片。
然而,徐以方兴致高昂,也没人给她泼冷水。
容舜老老实实去给师祖母拎包,鞍前马后伺候,谢茂能怎么办?他还得亲自去给徐以方送饭。
“提过去都冷了。我们去棚子里吃火锅!”杨昭并非提出建议,这就是他的决定。
旧茶寮是杨昭师门的产业,所有人住在青城山都由他负责接待,所以,晚饭吃什么,他说了算。
山里吃饭讲究的就是个野趣,中午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农家饭,晚上再吃也有些腻味,杨昭说去棚子里吃火锅,其实更类似于野炊,他领着龙咎、花孤竹麻利地进厨房收拾食材锅具,连璇和莫潇潇则补眠补妆闲聊磕牙——青盟的小团体有了宿贞当老大,闲杂事都轮不到女人来做。
旁人看着或许没什么感触,谢茂和衣飞石都知道曾经的未来,感觉顿时就有些不一般了。
宿贞可是在未来领导过性别战争的女人。
在没有遇见谢茂之前,宿贞一直以碾压的姿态战胜了所有男人,除了她的父亲。
她所主导的团队和势力中,因为她的存在,女性地位自然而然水涨船高。然而,这种被她个人能力强行提升的平等,实际上只是一种错觉。
这种长久以来被她个人强权包装出来的错觉,或许正是宿贞愤然领导女修对男修开战的肇端。
“你说,若是由你出面去劝,她能听几句?”谢茂挺头疼的。
灰蒙蒙马上就要黑透的天色下,谢茂在门外的田里挑小青菜,打算找几棵灵气最足的给新徒弟吃。
花锦天在柔佛杀了王家两个少爷,战绩惊人,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身也受了很重的伤,宿贞喂他吃了保元丹治好了伤患,修业上的损伤一时半会儿补不回来,只能慢慢养着。
衣飞石不是很理解谢茂的想法:“您在谢朝不是也很支持妇女解放么?”
“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谢茂把看中的小青菜从地里刨出来,小心地抖了抖泥土,递给衣飞石。
衣飞石用一只陈旧的竹篮子接住。
就听谢茂无奈地说:“我原本以为她是要封圣的。未来如何,你也瞧见了。”
“鬼母元君,这是什么封号?天地万物崇敬朝拜她,不是因为她自身的功德,反倒是她身为阴天子生母的身份。若不是修了鬼道,她连登真都没指望,离封圣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衣飞石默默地提着竹篮子,跟着谢茂往前走。
谢茂寻找灵气小青菜的目光是很挑剔的,灵气不足,绝对不要。长得不好看,还是不要。有虫眼子或是虫卵,也不能要。三分地里找了几遍,偶尔才弯腰去刨。
衣飞石跟他一起蹲着,随时准备递上竹篮子接菜,至于谢茂想说什么,他还是不大明白。
封圣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圣人?莫说封圣,多少修士在慢慢仙途中陨落,连登仙成神的机会都没看见。宿贞封不了圣,这很奇怪吗?她封了圣才是值得震惊的事吧?
他甚至不太明白,谢茂想让他去劝宿贞什么。
“先生,您一向支持男女平等,在谢朝时就费尽心力,立团儿为嗣女。千百年来,丈夫厅中谈笑风生,妇人厨下炙膳辛劳,如今既然平等了,龙咎、花孤竹几人厨下忙碌,连璇、莫潇潇偶然休息,这又有何不可?妇人做得的事,男人怎么就做不得?”衣飞石说着,见谢茂递来青菜,连忙递上篮子。
“我瞧着差不多了。”谢茂拿毛巾擦了擦手,顺势搂住衣飞石,二人从田里出来。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风里带着寒意,四野漆黑一片,唯有不远处的旧茶寮亮着灯。
因要背人谈话,谢茂和衣飞石走得很慢,两人双手交叠,将手揣进了谢茂的大衣口袋里。
他俩其实都不觉得冷,往兜里揣着手,纯粹是因为这样显得亲密。谢茂非要把手揣进去,衣飞石能怎么办?他也只能轻轻靠着谢茂的肩膀,有点小开心地跟谢茂慢慢散步回去。
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五百年。衣飞石看着地上谢茂淡淡的影子。比从前做了上万年的圣人还开心。
谢茂关心六千年后被虫族占领的世界,衣飞石并不关心。
他对那个世界没有任何感情,也不关心宿贞能不能封圣。封圣这事儿不容易,且是有天数的,他的记忆里没有宿贞的存在,可见宿贞要封圣基本不可能。
不过,他喜欢听谢茂说话。
谢茂说什么话,他都喜欢听,听得很认真。
何况,那是谢茂关心的事,他哪怕不感兴趣也得认真听着。万一先生要差遣我呢?
“隐盟世家里的天才女修,都是充作男人养的。”谢茂说。
他只说了一句,衣飞石就如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
因为宿贞天资绝艳,打小就被家族视为继承人,常家绝不可能准许她出嫁。
所以,宿贞所接受的不是女性教育,而是男性教育。她以女性的身份拥有了男权带来的所有福利,她从出生开始就接受家族的重视和偏爱,得到家族无穷无尽的资源,她的兄弟也得无条件地支援爱戴服从她,甚至于在容锦华“死亡”之后,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占有亡夫的家族资源——
宿贞在骨子里所遵循的,并不是男女平等,而是彻头彻尾的男权。
——她自己就是男权中的“男人”,生理性别为女,社会性别为男。
今日在旧茶寮里发生的那一切,代表着女性地位崛起了吗?某种意义上,或许是。
但是,它绝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因为它不可能惠及所有女性,没有一丝半毫的普适性。这是宿贞所代表的强权对弱者如龙咎花孤竹等人的颐指气使。这种看似男女平等的背后,骨子里依然带着浓厚的男权色彩,它的核心是,我比你强,我就可以奴役你。
这就是宿贞彻底走歪了的封圣之路。
她太强了,强得无视了现实的残酷,强得看不见弱者的悲泣,强得唯我独尊。
因为宿贞是女人,所以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如果宿贞不是女人呢?她若是个男人,今天在旧茶寮的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必然是连璇和莫潇潇,没有一丝意外。
细想从认识宿贞到现在,经历的许多事情,无不彰显着宿贞骨子里的男权本色。
用男权的思维方式去搞男女平等,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两股同源的恶臭以不可调和的生理属性矛盾发起战争,最终以一方彻底灭绝作为结局。
上次灭绝的是女性,这一次呢?也许仍旧是女性,也许是男性。
无论少了哪一性,孤阴独阳的世界,都是不正常的。
“这件事,我去劝说,或许也不大好。”衣飞石至今没找到跟年长女性的正常交流方式,要他去讨好妈妈们,没问题,论事上恭顺,没有比他更熟稔的了,可想要正常的交往,他真没见几个正常人。
“我倒是有个人选。”谢茂说。
“徐妈妈?”衣飞石和他想一起了,只是谢茂吩咐他,他总不好提议支使徐以方去。
“试一试吧。”谢茂没有继续说下去。
性别战争给未来人类造成的伤害太严重了,这不仅仅是繁衍的问题,人乃万物之灵长,人死成鬼,人祀成神,人修而仙,人惑则魔。突然失去了一个性别,人类社会崩塌,其他六道也会随之灭亡。
未来世界虫族入侵强行延缓了人类的灭绝,然而,那个世界终究是不正常的。
谢茂不会准许性别战争再次发生。
至少,如前一个未来六千年那样惨烈后果的性别战争,绝不准许发生。
宿贞那边,若能沟通自然最好,不能沟通……反正他和宿贞能沟通的时间也不算太多。从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呗。他不在的时候,随便打生打死,他既然活着,一切都得照着他的规划来。
手里握着时间轴这么大一根金手指,随时调整历史进度,哪里不对调哪里。
“那是……陶亭?”谢茂远远地看见一道身影。
“是。他来找杨昭结账。”衣飞石身怀数千年修为,看得比谢茂远,耳力也比谢茂好。
这让谢茂满头雾水,怎么找杨昭结账?撑死了几千万的入场费,不至于让宿贞赖账吧?渐渐走到门口,就见杨昭亲自送陶亭出来,还给陶亭捎了一篮子红薯,招呼道:“那你慢走,不送了啊。”
陶亭满脸笑容不住回头:“不送不送,师叔您回,我这里路熟,两步就到家了。拜拜啊——啊?”
他突然啊了一声,把杨昭都唬了一跳:“怎么了?”
陶亭年轻的脸上瞬间挤出一丝非常虚假的谄媚,拔腿就朝谢茂奔来。
“主任!谢主任你在嗦!稀客稀客!天这么冷你咋个穿恁少?”
如果不是衣飞石挽着谢茂的胳膊,还隐隐上前半步,用身体挡住谢茂,这姓陶的小子已经要扑上来给谢茂一个热情的拥抱了!
拥抱没机会,陶亭生生刹住脚,又转身冲杨昭跺脚:“哎呀,我都不晓得。杨师叔!你过分了喔!谢主任在你茶寮里,你都不给我们说!不得行,我要在这里吃饭!——我要给我师父打电话!”
你就算要打,偷偷摸摸打就行了。当着人家的面,说要找家里长辈来赶场抱大腿,是不是有点傻?
杨昭不禁摇头。
陶家的孩子,都有点缺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