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趁着夜色,踏着山路,行至暖棚时,徐以方的画具早就挪到了一边,正在准备“野炊”。
她显得兴致勃勃,拣看连璇和莫潇潇提前拎去的各种食材,谢茂凑近了才听见她说:“这几块肉待会儿烧着吃,舜哥儿,你去砍一截青竹来,我给你们做竹筒烧肉——飞儿和茂茂都爱吃这个。”
见刘奕的傀儡在她身边逛来逛去,也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她,她又说:“给奕儿做竹筒烧山菌,洒一点盐,他最喜欢了。”
傀儡满意地冲她乐,拍手表示很好,很高兴。
徐以方也很高兴。
毕竟,和儿子、孙辈一起出来玩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听了徐以方吩咐,容舜提着柴刀就去砍竹子去了。
蜀人爱竹,在资源匮乏的时代,农人素有无竹不成家的俗谚。竹子长得快,可以混在泥土里砌墙筑屋,也可以打造家具,手巧的农人做出竹编手工,如竹筐竹箩等,还能换购一些物资。
在成省许多农村,但凡看见竹子,附近必有人家。
杨昭虽是世外之人,隐居之地也没能违反这条旧俗,旧茶寮附近就有一片竹林,走出来半小时,到了这个观景的暖棚附近,不远处也有一片竹林。要容舜做别的太精细的农活,他肯定是不懂的,砍竹子这活儿他绝对没问题。
谢茂与衣飞石进了暖棚,旧茶寮里一帮人都陆陆续续进来,把暖棚挤了个满满当当。
当初只想着让徐以方有个保暖的地方画画,棚子搭得大了,保暖效果就差,因此杨昭就按照三、五个人自由活动的尺寸搭了个小棚子。现在轰隆隆过来快二十个人,简直站都站不住。
几个负责保护徐以方的内卫即刻从棚内撤了出来,龙咎、杨昭等几个后来的干脆就不进去了。
花锦天正在把各种搬来的炊具食材从芥子钱包里往外搁,连璇与莫潇潇都提前一步来送东西,没见到他用芥子钱包收东西的神仙手段,这会儿都惊讶极了,花锦天掩不住得意去跟二婶炫耀:“师父给我的宝贝,可以存放东西……”拿给二婶和莫姑姑看。
他把搬来的东西往棚子里一放,原本在棚子里的刘奕和傀儡也站不住了,两个小孩都被挤出了门。
徐以方才意识到这样不行:“夜里太冷,棚子是小了些。”
她求助地看着谢茂。
大家热热闹闹地来“野炊”,多半都是为了给她凑趣,大冬天地给人全部冻感冒了算怎么回事?
这会儿都快八点了,她就算能调人来马上搭棚子,全部弄好起码也得十点上下,还吃什么晚饭?大家都吃宵夜吧。挺扫兴的。
不过,她知道谢茂有办法。谢茂经常随手拿出来些吃的喝的用的,说不定有帐篷呢?
“小衣,你给妈妈解决一下问题。”谢茂拎着装着小青菜的篮子,找了个折叠躺椅坐下。
衣飞石明白谢茂的意思。
先前给花锦天和陶亭储物空间,如今要他解决问题,都是为了露肌肉。
龙咎、花孤竹这一批人,肯来谢茂跟前凑趣联络感情,第一是听了谢茂打败常家三父子的传说,第二是冲着宿贞的面子。可是,传说是传说,情面是情面,他们都没有真正见过谢茂展露实力。谢茂也不能笑眯眯地说,不如我们打一架,你们打输了就老实认我当老大——神经病么?
那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展露实力。谢茂要向青盟诸子说明两点:第一,我有能力。第二,我的能力所带来的利益,愿意分给你们。——只要你们也愿意加盟,服从这份利益。
因此,衣飞石很明白何时该低调,何时该高调。
他微微躬身出门,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向旧茶寮所在的方向。
漆黑的冬夜里,唯有暖棚里亮着十几盏储电灯。衣飞石站立的位置背着光,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让他的身形轮廓都融入了夜色,唯有脸庞与轻轻捏诀在空中微动的双手,显露出温润玉莹之色。
莫潇潇第一个感觉到不对,因为,她小心翼翼护着的九幽养魂盘里,裴远秀的残魂似要苏醒。
杨昭是第二个有感觉的:“……有!”
他想说,有人闯山。
这一片神秘空间都是他的家族地盘,有任何异动,他都能瞬间感觉到。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在场所有修士都露出惊骇之色。
——旧茶寮飞了起来。
一座三层小楼,宅基近二百平,如此庞然大物,拔地而起。
在天空上飘着!
杨昭瞠目结舌又满脸痛苦,他在旧茶寮地下埋了很多好东西,现在旧茶寮飞起来了,他的宝贝们怎么办?还有,他对旧茶寮真的很有感情,他三岁就被抱进旧茶寮生活,此后一直在旧茶寮没怎么离开,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贞姐的儿子一个不小心,把他的家摔成稀巴烂怎么办!
好着急!杨昭默默地揪着心。他担心死了,还不能吭声。
旧茶寮都飞起来了,他现在吭声有啥子用?
不止杨昭揪心,龙咎、花孤竹、连璇、莫潇潇,包括从旧茶寮里飞出来的裴佐,也都很紧张。
须知道把重物从地上□□、漂浮上空,这件事看上去很艰难,可基本原理是共通的,各门各派都有此法门,诸如,巨力术,体术,拔地术……等等,只要修为足够,总能做到这一步。
难的从来不是把东西举起来,而是把这东西安安稳稳地放回去。
旧茶寮是一座完全由木料搭建的旧屋,不易倾塌却容易变形,想要把这么一间小楼升上天空,可比搬运同等重量的巨石艰难多了,至少,石头不会在空中解体,这座木屋却有散架的危险。
拔屋起地,飞入高空,一路从原地飞到了暖棚上空。
这会儿谁都明白了,衣飞石打算把旧茶寮放下来——暖棚不够坐是吧?我把家搬来。
这就涉及到一个更难的问题了。
把旧茶寮放下来时,会不会把旧茶寮摔成一堆烂木头?
想要完全控制住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太考验法术的精准度和控制力了,至少,在场的所有修士,包括谢茂在内,都做不到——谢茂纯粹就是真元不够,操作再好也是空谈。
几近屏息的注视中,衣飞石轻轻一挥手,指诀落地,旧茶寮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
杨昭心肝剧痛:我种的卷心菜……
刘奕已经带着傀儡好奇地扑了上去,傀儡几乎贴身躺在地上,对刘奕摇头。
刘奕也弯腰看了一眼,眼露惊叹之色。
莫潇潇和连璇都追了上去,察看之后,连璇说:“昭,你的菜好着呢。”
莫潇潇已经踏上了旧茶寮的屋后走廊,进了灶屋转了一圈,出来时拉住连璇的手,目光却把龙咎和花孤竹、杨昭都扫了一遍:“出来时,我在茶桌上放了一杯水,太烫了没喝……”
她把那杯水拿出来,给众人察看。
杨昭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茶具,莫潇潇最喜欢的却是简易的竹筒杯。
竹节做底,圆竹盛水。那是她用了十多年的旧茶杯,修士以道养物,老物泛起熟光。
众人远远地看了一眼,个个都是心惊。
莫潇潇手里的茶杯,水纹稳定地停留在平面上,没有一丝泛起濡湿了杯壁的痕迹。
这说明衣飞石在搬动旧茶寮的同时,旧茶寮平稳如山,没有一丝晃动。
这是何等惊人的掌控力?普通人就算是手里端着杯子,因心脏跳动,泵出血液,双手也会下意识地颤抖,杯中水痕微微漾动。
门外几位修士都在低声说话,跟着徐以方来的几个内卫眼皮子都快翻出来了。
身为内卫,他们保护过不少华夏政要,也算是见多识广。
可是,自从今天来了这神秘的旧茶寮之后,遭受的暴击就一刻没停过。
低头察看自己带着的行动记录仪,一帧画面都没录下来。
几个内卫也在低头开小会,所有人的意思都只有一个:“口说无凭。我们的报告都写石先生把一座木楼搬运了四公里,上面可能会让我们一起去做心理治疗。但,这是事实。”卧了个大槽的事实。
徐以方也有些受惊。
她想起衣飞石如今有了未来的几千年修为,儿子好像是没有的。
往日她担心谢茂太欺负衣飞石,如今见了衣飞石的神通广大,竟又开始担心起谢茂了。
茂茂这么欠抽,万一再和飞儿闹别扭,飞儿不会把他像这座楼一样飞起来,又狠狠摔地下吧?
就算飞儿不摔茂茂,吵得厉害了,他把家里的电视机啊、暖水壶什么的,一股脑砸茂茂身上,茂茂也很危险!
这可怎么好?徐以方默默叹了口气。
风水轮流转,还能怎么办?希望茂茂识时务一点,以后千万别得罪飞儿。
衣飞石再进门时,发现徐以方对他的态度更亲切了,这种亲切甚至带了点心惊胆战。
——发生什么事了?衣飞石向谢茂求助。
——我也不知道。谢茂满脸无辜。
陶亭蹲在田坎上叹气。花锦天说他有个神仙师父,真的是神仙嘛。
他从羽绒服的贴身口袋里摸出谢茂给他的芥子钱包。已经被他的体温捂暖和了。花锦天拿着这个储物空间就能用,陶亭就用不了。因为,陶家的传承已经断绝了。他们是隐盟里唯一一个只会做傀儡,却不会修行,甚至连操控傀儡的法门都丢失的家族。
就算谢茂给了他这个储物空间,他也用不了。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用魂火绑定。
这里这么多修士,他去找人请教,当然也是可以的。可是,只要他不肯拜师,就不会有人教他。
本师才能授法,业师只是授术。
用武侠的方式理解,就是本师才会教内功心法,业师只教武功招术。一个人也许会很多门派的招式,可内功必然是不传之秘,只会交给自家的嫡传弟子,旁人花多少钱也买不到。
诚然紫府神念是最基础的东西,然而,所谓的基础,很多时候也就代表着根本。
陶亭既然不肯离开陶家另投他门,去找前辈们请教入门修法,也不过是碰一个又一个善意的软钉子罢了,绝不会有人教他。
恰好容舜砍竹子回来,陶亭连忙收起芥子钱包,上前帮忙背竹子:“我来。”
容舜分给他一些,问道:“还未请教?”他一直跟在徐以方身边,并不知道陶亭的身份,只记得这人在惊蛰小市的门口收过人头费。
他不认识陶亭,陶亭认识他。
自打常燕飞在谢茂身边混得精熟之后,各大世家都想安插适龄的年轻人去和谢茂套近乎,陶亭就是陶家安排好的人选。可惜,谢茂实在不是个能轻易亲近讨好的人。
陶亭没能如愿混到谢茂身边去,倒是把谢茂身边几个人的资料认熟了。
“我叫陶亭,陶家弟子。容师兄好。”陶亭直接按照隐盟的规矩叙礼。
隐盟世家都互称师兄弟,就像陶亭和杨昭没什么师承上的渊源,也称呼杨昭为师叔。
容舜对此倒是不大适应,客气了两句,因陶亭坐得比较远,二人回去还有一段距离,看见凭空出现的旧茶寮,容舜都吓了一跳——他砍柴的时候背着身,衣飞石放下旧茶寮时悄无声息,他是真的毫无所觉。
“这是石前辈刚刚挪过来的。”陶亭口中有着说不出的钦佩,“石前辈家学渊源,天资纵横,真是了不起啊。”
容舜是真挺不理解。他是知道谢茂、衣飞石秘密最多的人,还进过衣飞石的青玉简空间,知道那两位老鬼前辈手里无数好东西。若只是为了御寒,先生有行军帐篷,容纳上百人不成问题。
——用得着把这么一座小楼搬过来吗?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是示威。老师是专门做给隐盟这些人看的。不止青盟几位前辈受了惊吓,连陶家的弟子都对老师的神通充满了向往。
“你若有闲暇,常来常往就是。先生和老师脾气都好,也很乐意指点后进。”容舜说。
陶亭叹气:“我知道谢前辈是好人,心善好说话。可是,我们家……我真的不能走。”
陶家已经没剩下什么了。若有,或许就是那一丝百折不屈、不离不弃的骨气。
陶亭知道自己天资不错,另投他门也会被师门所重视,可是,若他为了追求“上进”,离弃自己的家族,陶家会怎么样呢?弟弟妹妹们有样学样,有天分的全都跑了,剩下一堆废柴,陶家还能存续吗?
所以,为了陶家能传承下去,为了陶家有一日能够找回传承、择日中兴,他必须留下。
哪怕他要做陶家中兴途中被淹没的尘埃,那也是他尊重血脉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爱自己的家族。
他认为祖上那群为了打鬼子死在战场上的先辈们都是英雄。
他愿意为了这样的英雄家族去作微不足道的尘埃——哪怕他的天资,足以让他在隐盟大放光彩。
容舜理解了快半分钟,才明白陶亭的纠结。他略微好笑,解释说:“你不用离开家族,也不用拜师,有什么不懂的,你去问问老师——就是石老师,找他有空的时候。他会教你的。”
如果你缠着老师的时间太长了,恭喜你,你会解锁更高等级的课程。
——先生会吃醋,把你打发走。作为补偿,先生很可能会亲自指点你一两句。
相信我,先生指点的一两句,很可能比老师教的十分钟效果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