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听明白了。
衣飞石的意思是,我上次算计君上,是因为君上打算把自己玩儿完。
单纯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才不会伤害君上一根毫毛。君上想干掉我就干掉我,我顶多多嘴问一句,君上希望我怎么死,肯定死得让君上满意。
谢茂一直认为衣飞石应该和自己同仇敌忾。
恢复记忆是谢茂最大的恐惧,他怕恢复记忆之后,自己会捏断衣飞石的脖子。
可是,衣飞石不这么想啊!
衣飞石根本就不在乎他自己的脖子!
谢茂没有此前的记忆,他将和衣飞石相处了千万年的君上视为大敌。
衣飞石呢?
衣飞石恢复记忆之后,对君上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相比起平易近人又疼宠他的谢茂,衣飞石很自然地选择了靠近依附谢茂,对谢茂充满了依赖。
这一切都给了谢茂一种错觉,他觉得衣飞石和他一样,对“君上”是逃避和厌恶的。
——如果你对一个人那么恐惧和敬畏,那你怎么会想要靠近他?怎么会对他念念不忘?
他低估了衣飞石对君上的感情。
能够默默地守候千万年,能够交托性命信仰,能够把一切都付出的感情,怎么可能仅用“恐惧”和“敬畏”来表达?
衣飞石之所以那么害怕君上,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他利用心上人的信任和亲近,亲自递上了一杯泡着九转迷心种子的药茶。
他害怕面对君上,更害怕面对背叛了君上的自己,他甚至害怕君上想起在谢朝的一切,害怕君上知道他不可言说的淫邪欲望。
这一切害怕的根源,不是因为君上太强大,君上有力量制裁衣飞石,是因为衣飞石太在乎。
他太在乎君上了。
哪怕君上有一丝针对他的不悦愤怒,他都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讨好君上,想让君上永远惬意舒心,当他没能照顾好君上的情绪,反而成了触怒君上的根源时,他就会无比地害怕惊慌恐惧。
对于衣飞石来说,君上愤怒之下捏断他的脖子和君上一怒之下抽他一耳光,痛苦是一样的。
谢茂没有那段记忆。
他无法对衣飞石的这份感情感同身受,他甚至有些愤怒,嫉妒。
“你是真挺喜欢他呵?”
那个不肯睡你还可能捏断你脖子的狗东西,不就是仗着早一点遇见你,教了你一点功法,把封圣的机会让给你吗?明知道他回来了,你可能就要死,你还这么一副……
谢茂在心里都喷不下去了。
他已经明白了,衣飞石不会和他一起对付君上,衣飞石站的是君上那一边。
哪怕君上可能会杀死衣飞石。
这个认知让谢茂心中涌起一股烦躁的怒火,当他有意识地想要发泄时,身边的窗玻璃、床头的玻璃灯罩,都在同时发出轻微的脆裂声——
感觉到这股熟悉的怒气,衣飞石脸色倏地惨白。
……君上的气息。
谢茂双眸微眯,看着裂开的玻璃,原本皲裂成数片的窗玻璃又缓缓地恢复了原状。
屋内的玻璃恢复了,灯罩也看不出一丝裂纹。
距离营地三公里外的茫茫沙漠中,突然出现一道长达二十公里、深愈二十米的巨沟,风沙狂舞,大地轰鸣,仿佛一场地震。巨沟并未停止,它就像是沙漠上撕开的裂缝,一直在往西面蔓延。
“先生息怒,先生我知错了!”衣飞石伸手抱住谢茂,试图求他停手。
诚然方圆几百公里都是沙漠区,可是,长达二十公里的巨沟疯狂往西边跑,它还有将近二十米深,再这么搞下去,惊动地壳,狂沙地震都随时可能发生。何况,谁知道这巨沟会不会因谢茂怒气未泄继续加深变大?
“不许抱我!”谢茂那股怒火释放出去之后,心中还是充满了愤怒。
他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感情不怎么自信,害怕衣飞石不爱自己,被迫接受自己。
好不容易把小石头捂热乎了,满以为自己可以跟童话故事里一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吧唧一下,小石头没有了,变出来一个恢复了记忆的大石头。他那么辛辛苦苦地想要把这块大石头也焐热,好么,大石头说了,在我心目中,君上才是最重要的。
衣飞石有全部的记忆,谢茂没有。他不认识君上,他只认识谢朝的小石头。
我和我的小石头只有几十年,大石头和他的君上认识了几万年。
你们时间长,你们了不起哦?!
你等着,我不把你的君上死死压在识海里,让他永远不能出来蹦达,我谢茂两个字倒过来写!
你喜欢我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有那——么——多。我这么疼着你,你觉得我是个无足重轻的垃圾,随时都可以把我抛弃,他捏你脖子,你还巴巴地想着他,对吧?我让你永远都看不见他!
衣飞石紧紧抱住谢茂,无力地辩解:“先生,先生,您就是君上,你们是一……”
“我说不许抱我!松开手!”谢茂怒道。
衣飞石见他实在愤怒至极,完全失去了理智,这是又犯病了。
这个时候的谢茂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说什么都会被他认为在狡辩,衣飞石对此有经验。
然而,换了平时可以旁站一步等着谢茂冷静下来再解释,现在不行!整整二十公里长的巨沟在沙漠里开裂,那巨沟足有二十米深——二十米是什么概念?七层楼那么高的深坑!
眼看谢茂气急了,再不松手,只怕要被谢茂从身上生撕下来。
衣飞石左右看了一眼,他本是不敢算计君上,可是……
如果是谢朝的襄国公,他敢的吧?衣飞石不能再耽搁下去,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对完全失去理智的谢茂用了一点心思。
在谢茂第三次命令他松手之前,他往后退了一步,站起来,转身就走。
这动静把愤怒中的谢茂也弄懵了。
衣飞石抱着他劝他,他想起衣飞石更爱“君上”,满肚子都是嫉妒和衣飞石恢复记忆之后积攒的怨气,现在衣飞石这么听话不抱他了,居然也不哄他,转身就跑了,他顿时就更生气了——
喂,两口子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这算是什么爱人啊?居然转身就跑?
你给我搞冷处理啊!
我真的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不把你做哭三十次不能好那种!
当他看见衣飞石在门前停步,弯腰捡衣服的时候,这种怒气攀上了顶峰。
他和衣飞石住的依然是间套房,外面有个小待客厅,方便小孩儿们来找或是做功课。若是衣飞石打算去外边小客厅“暂避”,穿着睡袍就行了,根本不用穿见客的外衣。
二人进门时衣服裤子脱了一地,衣飞石居然打算捡衣服穿,这是打算往外跑。
太过分了,你真的觉得我脾气太坏了,不想理我,在外边沙发睡一夜不行吗?半夜三更往外跑,你脾气也太坏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演言情剧,我现在应该去追离家出走的你,然后跟你在夜色下吃着冰淇淋坐着秋千互诉衷肠!
朕告诉你,没有的事!你敢跑,明天就不要来敲朕的门!
……起码也要罚站半小时才会让你进来。
谢茂心里撂狠话,他愤怒之中也确实不会哄人,更不会去追衣飞石。
他很清楚,衣飞石现在离开是正确的选择。他发脾气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什么都听不进去。就算衣飞石不走,再闹下去,他也会提前一步避开——只怕说出伤情的话来,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
所以,看着衣飞石弯腰捡衣服,他深吸一口气,也准备下床。
他要去冲个澡,冷静一下。
其实,说到底,他的计划根本不需要衣飞石配合。只是,衣飞石的拒绝,依然让谢茂很受伤。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才刚刚背身起床,披上睡袍,衣飞石也走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他看见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条做工精致的镶宝鳄鱼皮带,折成两叠,握在衣飞石手里。
衣飞石低头看不清表情,走近他之后,将皮带塞进他的手里。谢茂浑身上下的血都冲向了头脑,不可置信地看着衣飞石,一贯稳定的手捧着那条皮带,几乎拿不稳要落下来。
气血上涌使得面部毛细血管舒张爆裂,谢茂甚至能感觉到脸皮上细微的刺痛。
他艰难地看着衣飞石。
……不要。
……不要那么做,小衣。
衣飞石解开了睡袍。
衣飞石赤身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后仰,露出最羞耻臣服的姿势。
衣飞石低着头,卑怯地说:“求先生息怒。”
直到这个记忆中的场景重新出现之后,谢茂不能再指望衣飞石仁慈。
他脸上暴涨的血色又很快地褪去,血压猛烈的变化让他有了一阵生理上的晕眩。诚然疾病和外力很少困扰修士,然而,自身的情绪永远是伤害修士身体的大敌。
谢茂缓缓清理自己的情绪,使之尽量不影响自己的思绪,这时候,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你看,让小衣那么害怕的君上,与他相处了千万年之久,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拿一根笛子,轻轻戳了小衣一下。我呢?我总觉得自己疼爱他,珍视他。我对他做过什么?
难怪小衣用命去喜欢他。
我?
谢茂举起手里的皮带,端详片刻,说:“好吧。”
你站他,不站我,理由充分。
我们做人是要讲道理的。既然他对你更好,我认输。
※
那个刹那间,谢茂再次选择了穿越。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衣飞石,他需要时间和空间,他虽然每天都笑眯眯的,可他也会难过。
……对,君上是我,我也是我。和自己吃醋像个神经病。
我就吃醋怎么了?
醋这个东西,如果你比对方强,吃点醋就跟菜里的提鲜,多一种滋味,挺有趣美味。
但是,当你发现自己和对方相比时哪儿都占不了上风,被对方全方位碾压,坑爹的是,连一向爱你的爱人都更爱对方,那醋就不是提鲜了,而是大口大口的酸水,吃得想吐。
如果谢茂拥有君上的记忆,他当然可以一笑而过。
他不是没有记忆么?对他来说,君上就是完全陌生、实力无比强悍、还先占据了爱人整颗心的敌人——不是情敌,是货真价实的敌人。这敌人不仅会抢走他的小石头,还可能会杀掉小石头。
偏偏小石头像个抖M一样,对君上爱得死心塌地,任凭磋磨处置。
心情不好,穿越到未来散散心。
谢茂根本没有调整时间轴,随便拨了个数字,反正只是散心,去哪个时空都行。
他必须收拾好心情,才能回去面对衣飞石。
面对那个递给他一条皮带,试图用他们之间最痛苦的那场伤害来解决问题的衣飞石。
相比起大石头更喜欢君上的事实,那条由衣飞石亲手递来的皮带更让谢茂伤心,这是照着谢茂心窝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次暴击!谢茂痛得说不出话来,偏偏还无法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