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罪的。”笃老太爷很沉痛忧郁地说。
“我在最迷茫的时候信奉了力量的感召,迷信利益至上,迷信弱肉强食。我以为圣君的教诲至上无暇,神器给我的指引就是世界的真谛。我把世间的一切划分成可使用和不可使用的,我以利用的心态看待一切,失去了共情的能力……”
说到这里,笃老太爷的声音越发地低沉,缭绕着不可挽回的失落:“当我知道神器不是神器,是窃据神器的腐兽时,已经来不及了。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如果我没有被做成傀儡,如果我只是一只平凡的虫子,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谁不想做一只好虫呢?”
“可我不能推卸责任。我已经错了,错误已经铸成,已经死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
“我很后悔。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的话,那些死掉的生命就能重新复活吗?”
“腐兽一直在窥伺着我们的世界,它们一直都在想卷土重来。我不能放弃那些已经被牺牲的生命,我更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所以,哪怕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我也要继续走下去!”
“我必须变得更强大,我必须在魔气重新入侵世界时,拥有抵挡对抗腐兽的能力!”
“所以我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他们的牺牲的是有价值的。我也将成为牺牲的一员。等到我彻底消灭腐兽的那一天,我会将自己当做血祭的最后一件牺牲,向天地间所有的无辜赎罪……”
笃老太爷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一番话说得沉痛而真诚。
如果不考虑他干了什么坏事,不明真相的观众乍一听,可能真会把他当作绝境中的悲情英雄。
谢茂被他这糟心的烂演技辣得眼窝子都痛,得亏是当了多年皇帝,执政几辈子,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奇葩,这才能绷得住面皮,没有一秒笑场。
谢茂忍着牙疼问道:“你承认这么多年一直在血祭,也承认享用血祭的就是你自己?”
“是我。可也不是我。”笃老太爷否认,“真正接收血祭的是笃家的各种法宝,从更深层来看,接受的血祭的对象也可以说是未来即将受害的世界众生。我何德何能?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执行者,代替即将到来的危险执掌了这一部分对抗的力量。”
“你这强行有道理、强行救众生的说辞,也是真的很厉害。”谢茂给他点个赞。
做坏蛋就得这么不要脸。我承认我错了,但是,我做坏事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你们大家啊!
衣飞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对谢茂说:“先生,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谢茂连忙安抚住他,问笃老太爷:“你还有什么说辞,能说的一并说了吧。再给你五分钟。”
见他二人完全不吃这一套,笃老太爷自嘲地一笑,隐隐有些失落:“你们只看见了我所做的恶,并不知道我心存的善。不能理解我的作为,这很正常。”
“其实,我也不奢求你们理解我。”
“与苍生安危相比,我的道德、良知,生前死后的名声好坏,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能拯救世界,我宁愿身背骂名,受万人唾弃,被千刀万剐。”
“那你就千刀万剐吧!”
子午扣器灵怒骂一声,阴阳两扣倏地飞出,朝着笃老太爷面门狂砸!
谢茂按得住衣飞石,摁不住在一旁看了全程的子午扣器灵。
子午扣吃了几千年窝囊气,腐兽趁虚而入,笃老太爷则是帮着腐兽喂食血祭的帮凶。
如他这样的器灵,天生清灵,浮于高天,性属纯阳,血祭根本不能修补他大战后的损伤,反而一直都在削弱、恶心他,弄得他腹背受敌。现在笃老太爷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阻止魔气侵蚀,为了对付腐兽,卧槽,你咋这么颠倒黑白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谓神器,自有神器之威能。哪怕千年来不得供养,一直被削弱,子午扣依然神威赫赫。
笃老太爷祭起三五件法宝与子午扣对抗,阴阳两扣在空中疯狂对砸,冲炁生威风,就有混沌之气循循不绝地生出。笃老太爷的几件法宝都无法与之相争,僵持片刻之后,竟有臣服之态。
子午扣器灵一手捏诀,一手持浩然天光,呵斥道:“圣君当面,安敢不跪!”
还在僵持中的几件法宝,居然像是被吓住了,霎时间褪去了光辉,扑簌簌落在地上,宛如朝拜。
子午扣也没有投降不杀的俘虏优待政策,这几件法宝才刚刚落地,就被阴阳双扣拉起的罡风彻底穿透,下一秒就尽数化为齑粉。狂杀掠过,笃老太爷失宝伤了根基,哇哇吐出两口逆血,面如金纸。
子午扣已全无遮拦地扑到他面前,阴扣猛地刺入他的紫府,阳扣则揪住他的后颈皮,生生将他皮囊抽出——
威风嚣张了几千年的笃老太爷,在子午扣脱身的一刹那间,就注定了结局。
子午扣在飞溅的鲜血中畅快大笑,将笃老太爷的皮囊随意砸在地面上,砸一次,再砸三五次!
原地只剩下一张单薄的魂契,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谢茂将那张魂契招入手中,低头察看一遍,最终也是无语。
这张魂契的契纸制法与摄灵图册相似,确实源于谢茂传给陶无极的那一脉。不过,这张魂契并非单纯的傀儡契约。一个叫陶春生的陶家弟子与傀儡不独定契,约定彼此珍重爱护,守心守贞,至于白头。
这不是单纯的傀儡魂契,还是一张婚契。
笃老太爷……或者说,这个曾经叫“不独”的傀儡,和他的主人曾经是最亲密的伴侣。
“他说过,他杀了陶春生的儿子。”谢茂从这张魂契的内容上读出了一段负心与背叛,“陶春生既然和他定了魂契,约定彼此守心守贞,至于白头,又怎么会有儿子?”
那自然是有一方失约了。在魂契的束缚下,笃老太爷根本没有失约的余地。他是陶春生的傀儡,他就无法违背陶春生的一切命令。陶春生则不必受制于魂契。
或许定契的时候,陶春生也是很真诚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切永远都不发生改变呢?
衣飞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丝恶意。
他不愿意深入地讨论这件事,更加不想知道陶春生和笃老太爷的往事。
事实上,从笃老太爷一字一句控诉陶春生把他做成傀儡时,衣飞石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陶春生并不是随便抓一只虫子就强行做傀儡,他把笃老太爷从小带回家养着,同吃同住,仔细照顾教养,甚至会毫不吝啬地教笃老太爷各种修行的知识,没有一丝藏私。等到笃老太爷长大了,虫身达到巅峰状态,情感上也被征服之后,陶春生才把这只驯服的虫子做成了傀儡。
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我肯定不是傀儡。我心甘情愿爱慕先生。傀儡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我已经好几次违逆君上了……这就证明我不是君上的傀儡。衣飞石知道,不可能是傀儡。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和谢茂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君上的安排。君上安排他们来到刹木和星,见到笃老太爷,得知那一段尘封的往事,是为什么呢?君上是否在暗示什么呢?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衣飞石再次说服自己,按捺住了心中那一丝灰蒙黯淡的阴影。
“他太不甘心。”谢茂说。
笃老太爷的皮囊被子午扣撕碎,唯一残留下来的只剩下那张魂契。
谢茂从未想过主人死后,傀儡应该怎么办的问题,直到他看见这张仅存的魂契才窥见其中的奥秘。魂契存在的意义在于能量的桥接,失去了主人的傀儡根本无法独自存活。
“他把主人的魂魄镇压在庙里,他自己的魂魄也随之消散,只剩下魂契。”
“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肯把陶春生放出来。”
谢茂心想,这是有多恨,才会发动这种自杀式袭击。陶春生固然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笃老太爷自己也失去了轮回的机会,永远被绑在这一纸魂契上。一旦魂契消散,他也会永远消失。
“不管有多不甘心,那是他和陶春生的私事。和被他血祭杀死的无辜生命无关。”衣飞石说。
“我在想,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把傀儡术教给陶无极。我在未来,我是说,我记忆里的那个未来,全民修真、到处都是警察,不许私下斗殴,不许施术害人的那个未来……大家都很守规矩。用活人做傀儡是死罪。”谢茂说。
“人是需要讲规矩的。无底线的自由只会让一切走向混乱。我把傀儡术教给了陶无极,却没有教给他规矩,我信任他的人品和教养,他却无法控制规范后人的行为。”
“这只傀儡说我是始作俑者,”
谢茂顿了顿,目光望向家庙之外被打斗毁坏的废墟,“我确实是。”
解紫唯在此时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求祖圣做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