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莲依在衣飞石膝下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弟子在庐江就该死了。”
“不生不死活了许多年,浑噩无知皆为小人所惑,非但没有寸功于师门天下,反倒犯下了谋逆弑君的罪过。弟子本不该来求恩师……”
不等衣飞石反应,徐莲自觉惭愧,将头低下,不大敢看衣飞石的脸色。
“如今君上与恩师都已脱出万劫,弟子也从浑噩中清醒。万幸恩师不怪罪弟子,弟子觍颜求恩师垂怜,可否求恩师替弟子……往君上跟前讨个情面?”
他和幼时一般,将额头抵在衣飞石膝上,身躯微颤,“求赐一死。”
一直到此时,衣飞石才察觉到小弟子心中的绝望。
他与谢茂都认为,徐莲死了,把徐莲救回来,这件事就结束了。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
没有人想过徐莲在这一段劫难中承受了什么。
他与衣飞石一样偷偷地爱慕着君上,他没有与君上相识于微时、相扶于患难的情谊,君上从来不曾将他看在眼里,所以,他满怀甜蜜的暗恋换来的是毫不容情的舍弃。
刻骨铭心的情殇之后,徐莲记忆错乱,又要和师兄一起,马不停蹄地折腾着拯救师父。
这么多年来,他承受着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
刘叙恩认为黎明在即,徐莲想到的则是终于可以解脱了。
不想再承受十日一个轮回的凌迟碎剐,不想再担心被君上厌憎、被恩师不喜。君上和恩师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忙都没帮上、一直在捣乱的小反派……求鞠躬退场。
徐莲顾虑很多。
他觉得君上仍旧厌恶自己,他也不能厚着脸皮,让师父帮忙求君上饶恕自己。
就算君上不记恨当年之事了,他毕竟在恩师眼皮底下觊觎过君上,以后要如何相处呢?为了不惹麻烦、不遭厌恨,也只能尽量远离恩师与君上的生活,活得宛如孤臣孽子,又是什么滋味?
何况,他也确实心力憔悴,支应不起了。只想合上双眼,就此沉眠。
衣飞石轻轻抚摩他的头顶,问道:“你若想活下去,师父能替你补全神魂,重塑皮囊。”
“徐莲,你这些年,跟着师哥追杀君上固然是罪过,不过,一则未能事成,二则,你记忆混乱,所作所为并非图谋私利,终究还是为了为师,这一点,为师和君上商量过了,君上是能体谅你的。”
衣飞石话音刚落,谢茂就表示小衣说得对:“你师父很想念你。就不要再提生死之事,徒惹师父伤心。”
徐莲还能怎么办?两位长辈都劝说活下去,他怎么敢说一定要死?哪怕心中再是抑郁颓丧,此时也得作出感恩戴德、欢欣鼓舞的模样,乖乖磕头谢恩:“弟子谢君上宽仁,谢恩师垂怜。”
刘叙恩就觉得小师弟求得太含蓄了,压根儿没说到重点:“师父,若天庭上线,徐莲师弟只怕还是有些危险……”
“漫说我并没有怪罪他。就算我不喜欢他,这天底下我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天庭上线都要一个个弄死?你当天庭是什么?我做出来的天外大炮吗?逮谁轰谁?”谢茂没好气地说。
衣飞石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徒弟在身前,不好纠正他。
“我没想周全?”谢茂倒不觉得下面子,好脾气地问道。
“阿叙先陪师弟安置下来,此事我来安排,无须担心。”衣飞石难得温柔地拍拍徒弟肩膀,“从前师父对不起你,以后宽心度日,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徐莲才好了一会儿,差点被他一句话说下泪来,只顾摇头:“恩师没有对不起弟子。”
“去吧。”衣飞石还给他擦了擦眼泪。
刘叙恩来这个世界也没多久,心说安置师弟,还能怎么安置?重新塞回生死册呗。
才走出门就看见容天美迎了上来,她对突然多出来的徐莲毫不惊奇,含笑道:“石老师吩咐我给二位准备了住处,请随我来……”
待刘叙恩与徐莲走得远了,衣飞石才说:“我若替他修补好神魂,天庭只怕不肯认。”
谢茂仍旧不解:“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曾替我死去。如今也是不生不死的状态,游走于时间之外,天道方能准许。一旦天庭上线,督视诸天诸世界,我若将他神魂补齐,从前死去的那一部分如何饶得过去?”衣飞石说。
刘叙恩与衣飞石担心的是,应该替死的徐莲没有死,天庭上线会进行抹杀。
“从前他替你死,今日你用圣魂补他神魂,一来一去,天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茂看着衣飞石略显苍白的脸色还心疼呢,小衣跟前,天道算个屁!有本事来和君上干一架!
“我手中有时间轴,不管从前往后,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天道不能翻旧账,天庭更不能翻旧账。无须担心。”谢茂安慰道。衣飞石并未深度参与天庭外挂的项目,因而由此担心,谢茂倒也不是信口哄骗他。
衣飞石不怀疑谢茂的说辞,点头时,眼神仍有一丝恍惚。
“他人回来了,天庭也无须担心,你用圣魂救他——”说到这里,谢茂总有点切齿,“也不是第一次,轻车熟路、包管奏效。还有什么不满意可担心的?”
“我有些犹豫。”衣飞石说。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谢恩时,只是碍于情面勉力逢迎,不愿扫兴罢了。”
“他是个懂事孩子,素来贴心,从不主动惹麻烦,也不懂得拒绝。”
“阿叙喜饮天河浆,我巡营归来便给他二人各带两坛。徐莲饮后灼心喷火,并不欢喜,只怕扫了师门兴致,从不肯表露。有时候他会把天河浆匀给阿叙,我只以为他孝敬兄长,私底下总要补一份给他,他也不说不喜欢,每每接了礼物还要亲自来谢赏……”
长者赐,不敢辞。
这句话在啃老族眼中是薅羊毛的令箭,在徐莲这样守规矩的孩子眼里,就是金科玉律。
“他不想活了,你就让他去死?”谢茂捧住衣飞石的脑袋,搓他的脸,“小衣,你最近这个脑回路有些清奇诡秘,我要读不懂了?你在想什么呢?”
“并不是让他去死。若我将他这段记忆封印起来呢?”衣飞石第一次犹豫地求问。
这段记忆是哪段记忆?谢茂瞬间就听明白了。
徐莲不想活了,一则是经历太多,身心俱疲。二则是很难面对谢茂与衣飞石。
倘若衣飞石把他爱慕君上到如今的记忆尽数封印,让他回到一片空白的“年少时光”,面对着已然定情的师父和“君上师伯”,他就算重新爱上谢茂,也不会让自己一心沉溺。
“抛去从前种种,轻装上路。倒也不失为一种救赎。”谢茂对此没什么意见。
“可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衣飞石对徐莲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若是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忘记。”
谢茂对徐莲无法共情,可他瞬间就体会到了衣飞石的情绪,一颗心被衣飞石两句话撩得酥酥麻麻,还有热流小耗子一般上下涌动,甜得有点想笑。
咳,正讨论封印失恋徒弟的事儿呢,不能笑!
“何妨问问他呢?”谢茂觉得衣飞石有点太动情了,“他毕竟不是你。”
谈话结束,谢茂自认为又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心情愉悦地和衣飞石继续观赏窗景。
谢茂此时并未恢复记忆,他也没有见过完整的《十日剖我守心不绝大轮回经》,所以,哪怕他精熟《大轮回经》,也并不知道剖身咒文必须从《大轮回经》中脱胎改造而成。
衣飞石知道其中的猫腻,他不知道。所以,他毫不知情地背锅了。
正如衣飞石所说,没有人能够离间他们的关系。哪怕衣飞石怀疑君上给徐莲写了一份无比狠毒的剖身咒文,也并未在谢茂跟前显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事君殷切,一如既往。
衣飞石不可能对谢茂存有二心,他只能选择对徐莲更好一些。
※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陪伴谢茂,衣飞石停了一切应酬,专心替徐莲补全神魂身躯。
他没有即刻去问徐莲是否要封印记忆。徐莲一直在十日剖身轮回中往复,身心俱疲,人在伤病之中的心态往往是带着颓废和负面的,一旦恢复了健康,选择可能就不一样了。也许就不想死了呢?
替徐莲补全神魂身躯,消耗的全都是衣飞石最珍贵的圣魂,虽不说让衣飞石直接虚弱,一天天地熬下来,总归是越来越疲惫。
他还惦记着每日“服侍”谢茂,谢茂哪里舍得闹他?每夜着意温存,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温养神魂,恨不得以身相代。
明知道徐莲无辜,趁着衣飞石不在的时候,谢茂还是气咻咻地想把徐莲捉来暴打一顿。
——真特么能吃,比新世界那个假徐莲都能吃!等你康复了,看我找茬揍你!
“……回来了。”
甭管谢茂心里怎么想,笑不笑得出来,他总得表露出完全支持的姿态。
谢茂从来不会逼迫衣飞石去做“我”还是“他”的选择。明知道衣飞石牵挂徐莲,他再是心疼衣飞石,也得支持。总不能让小衣消耗疲惫之时,还要惦记着应付自己吧?那就太不体贴了。
“我给你准备了养魂的汤酒,吃了先躺片刻,待会我抱你上床。别担心。”谢茂说。
为了不让衣飞石有被催促、责怪的错觉,谢茂甚至很少询问进度。什么情况怎么样?还要几天?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全都不问。努力搞后勤工作,当好小衣的办公室主任。
衣飞石乖乖地喝了谢茂准备的汤酒,紧绷的圣魂舒缓开来,果然就想躺着。
谢茂已经给他预备好了小榻。
榻上铺着行军床垫,躺上去就自动包裹成最舒适的角度,衣飞石也不困倦,就想静静歪着。
谢茂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指尖轻轻点在他头顶,衣飞石只觉得魂魄都要从顶窍中飞出去了——
谢茂同样是在用自己的圣魂温养补全衣飞石消耗的圣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二人已经达成共识,衣飞石可以接受谢茂的帮助,但,每次只能补一点,绝不能让谢茂感觉到不适。否则,衣飞石随时拒绝接受帮助,被罚跪训斥也不会妥协的那一种拒绝。
完成了例行的“按摩”,衣飞石昏昏欲睡。
谢茂守着他,只等他彻底睡安稳了,就把他抱回床上去。
哪晓得这一回衣飞石没有睡着,他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先生,溯世木轮可以走到另一条时间线上再回来么?”
谢茂眨眨眼:“溯世木轮是什么?”
“溯世木轮是瀚海星河舟上的一个部件。”衣飞石坐了起来,谢茂给他拿了个抱枕,让他歪着,他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实在没必要歪着和先生说话,仍是坐直了身躯,姿态相对恭敬,“先生,可否将溯世木轮借予我几日?”
“给你自然没问题。不过,你拿那东西是要去哪里?”谢茂一把抱住他,“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了。万一你穿越到一个我找不到的时间线上,我怎么办?我要把你绑在腰带上。”
衣飞石考虑片刻,说:“星舟是先生的法宝,溯世木轮在先生手里和在旁人手里,用处也未必一样。若先生担心我失去联系,我不去就是。还请先生依旧将溯世木轮借予我,我差遣徐莲走一趟。”
——他不信任刘叙恩,只肯差遣徐莲。
谢茂想了想,先把星舟交给衣飞石,衣飞石居然没法儿把溯世木轮拆下来,谢茂只得帮忙把那个才失而复得不久的部件分离出来,单独交给衣飞石。
待衣飞石把溯世木轮收妥当,他才问道:“拿去做什么呢?不能告诉我么?”
衣飞石明显犹豫:“请先生不与我置气。”
“嗯。”谢茂答应得很快,怕衣飞石不信,又指了指衣飞石腰下,“若生气就打三下。”
衣飞石本有些紧绷犹豫的情绪霎时间就没了,还有一丝想笑。他把数日前徐莲交代的事说了一遍,也说了自己的猜测,最后才说:“后来我把咒文重新篦了一遍。若是君上所创,咒文排词遣句颇觉可疑……”
咒曰,祈圣慈之久安,臣以十日飨众生。
这就是问题所在。甭管这咒文是写给谁使用的,君上,岂会称臣?
“你怀疑这份咒文来自另一条时间线?”谢茂秒懂。
衣飞石点头。
他不会揣测君上的所作所为,君上在他看来是标准的天心难测,他从来不会断然决然地认为,君上绝不会这么做——他只能肯定自己,不管君上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
但,咒文确实是有问题的。
衣飞石想起谢润秋从徐莲手中骗走了溯世木轮。如果溯世木轮能肆意游走时间线,谢润秋不过是从另一条时间线上抄走一份咒文,交给徐莲,又有何难?
“若没有发现咒文用词遣句的问题,你就一辈子都不说了?”谢茂问。
衣飞石想了想,点头:“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呢?对着先生发脾气?还是要求谢茂和他一起指责君上?
衣飞石不会为剖身咒文的来历对君上或谢茂怎么样,他甚至不会让谢茂察觉到一丝异样。
可是,真相对他自己很重要。如果真是君上亲写咒文处死了徐莲,衣飞石会很伤心。伤心归伤心,他同样不会让自己的情绪给谢茂造成困扰。
直到他发现咒文有问题之后,才肯告诉谢茂这件事。
——闷不吭声地误解了君上,又一直憋着不肯告诉谢茂,衣飞石认为自己为臣为侣都理亏。
“您……”衣飞石示意了一下,“打三下么?”求不生气。
谢茂阴着脸盯着他,猛地将他翻过身来,低头在腰下啵啵啵连亲三下。
衣飞石受惊紧绷的身躯才松弛下来,谢茂又忍不住将他翻回来紧紧收拢在怀里,劈头盖脸一顿狂亲,亲得衣飞石头昏脑涨,还得听谢茂放狠话:“看我今天亲死你!”
“饶命。”衣飞石连忙求饶。
“你这是求饶?我听着像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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