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开始,飞往天机阁二楼的信就没断过,到月上柳梢时,已经来了七只,无一不是在说峨嵋山的事。
寒阁主一个头两个大,抱着黑漆漆的一碗药,也不知是为那碗药发愁,还是为峨嵋山的事发愁。
“要不……”二公子有求于人,姿态放的特别低,“老墨,你替我走一趟呗!”
墨冰正在整理消息,闻言半点没犹豫,“不去。”
二公子不死心,“你现在也不用躲着谁了,去走一趟又不会掉块肉。”
副阁主道:“花雁回已经赶回峨嵋山了,他会处理好。”
寒铁衣抽了抽嘴角,“自打知道那老小子和小白的关系后,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干出不可弥补的大事儿来。”
墨冰不动声色地道:“我倒是觉得,他比你更知道分寸。”
寒铁衣无语。
金小宝立在床头,默默地瞅着自家阁主,“赶紧把药吃了,我好洗碗。”
二公子看她一眼,“蜜饯呢?”
金小宝道:“吃完了。”
寒铁衣瞪他,“买去啊!”
金小宝摊手,“没钱。”#@$
“老墨,给钱!”
金小宝耸肩,“天黑路滑,我不去。”
“小宝啊,你最近跟着小阿臻学坏了!”二公子语重心长,“这样不好。”
金小宝道:“阿臻说了,我若与他统一战线,他就天天帮我洗碗。”
“我还天天给你糖葫芦!”寒铁衣气的牙疼,随后又抓住了重点,“这么说,你知道阿臻针对我的原因?”%(
金小宝下意识地捂嘴。
寒铁衣道:“糖葫芦多买两个月!”
金小宝立即叛逃敌军阵营,“上次寒大人说凤将军坏话,他听见了。”
“原来如此!”
寒铁衣恍然,无比郁闷:爹啊爹啊!你啥时候能不坑我啊?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正此时,外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寒铁衣只当是凤臻上楼来,拉高了嗓音问:“小阿臻啊,还有蜜饯吗?”
门刚打开,顺着夜风飘进一股酒气,一抹红影入进屋来,随手递给二公子一小包糕点,“没有蜜饯,糕点将就一下。”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醉意。
离军数月,凤白梅脸上暗沉消退,但远不如寻常人肤色,还带着点蜡黄。
在烛火映照下,那一抹蜡黄里,还带了可疑的绯红,集中在两颊,不是很多,但很明显。
小孩子嗅觉灵敏,金小宝已经捂着鼻子,“凤姐姐,你喝了多少酒啊?”
凤白梅靠着墙就往下坐,“不多,就一碗。”
寒铁衣少见凤白梅饮酒,且她一向浅尝辄止,此番脸都红了,不像是她说的只喝了一碗。
“小宝,给你凤姐姐煮碗醒酒茶来。”
金小宝少见地没和二公子抬杠,下楼去了。
墨冰将消息整理归档,看了看凤白梅,也走了。
屋中,只剩下凤、寒二人。
寒铁衣看着凤白梅,凤白梅望着屋顶,两个人都不说话。
屋中灯火明媚,窗外皓月千里。
默了一会儿,寒铁衣终于忍不住问:“你同谁一起吃酒?”
凤白梅痴痴一笑,声音里带了点憨气,“雪娘子,还有老贾。”
寒铁衣一个都不认识,听凤白梅的口气,似乎是很熟识的人。
他知道凤白梅不是嗜酒之人,想问她为何吃酒,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十三年前凤家突变,九年军旅生涯,五年镇魂主帅,凤白梅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
对外,她总是笑语吟吟,心不在焉。对内,她总把狼狈形容收拾的干干净净,只给他们看最灿烂的笑容。
十三年前,她才十一岁!而她总是穿一身黛衣男装,却也改变不了女儿身的事实。
看着那张带醉含笑的脸,寒铁衣很想给她一个拥抱,让她在怀里靠一靠。
可他做不到。
身体健全的时候,尚且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如今瘫在床上,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里心有千千结,那厢女将军却已经站起身来朝他走来,“给老子让开。”
寒铁衣已经不知自己还震惊她突然爆出的粗口,还是震惊话的内容!
军中的人嘛,热血上头,一两句粗口很正常。可他同凤白梅相处这样久,除了见她杀红眼时说过粗话,其他时候都是温和有礼的样子。
“小白,是我。”
寒铁衣觉得,凤白梅可能真醉了。
下一秒,那张带着可疑绯红的脸便凑到他跟前,扑鼻的酒气把腥苦的药味都压的不敢喘气。
凤白梅醉眼迷离地瞅了那张脸半晌,忽的伸出双手拉扯他的脸颊。
“生的这般俊美,但真令人恼火的很。”
寒铁衣无语。
长得俊是天生的,这也是罪吗?
“皮肤也是又白又嫩,难怪桃花似雨后春笋,一朵接一朵地开!”
寒铁衣被她捏的没脾气,“都说了是误会,误会!我的桃花只有你一朵!”
他已经确信凤白梅醉了,而且醉的不轻,否则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桃花?”凤白梅的怒气值噌噌噌地往上蹦,“你说我是桃花?”
她说话时,手上的力道也在加重。
寒铁衣哪里挨得住她这一捏,当即求饶,“我错了,你是梅花,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梅花?”
女将军轻声呢喃着,松了手,红了眼圈。
“我娘说,不管什么花儿,终不能常开不败的,梅花也是如此,任凭再是高洁无瑕,终究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碾作尘。”
“小白……”
相识这许久,寒铁衣从未见她提起父母,最多说起过兄长。
他幼年失母,到底还有父亲呵护,二夫人虽非亲母,也给了他长辈的关怀。
可眼前这人,十三岁丧父丧母丧兄,唯一亲人是身怀六甲的嫂嫂……若非当年武烟的保护,世上还有没有凤白梅还不一定!
她在家中萎顿了四年,直到宋宽海的事情出来,她悄无声息离家从军,一往无前,孤勇的像头狼。
她为自己铸造了一件厚实的铠甲,把那朵高洁无瑕的白梅花,藏在铠甲的最深处,只在武烟跟前绽放。
凤白梅侧身坐在榻边,低声细语,“嫂嫂掉落悬崖时,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惜一切杀了李坏,然后去陪她。”
寒铁衣心里涌起一股惧意,下意识地抓住凤白梅的手。
凤白梅没有挣扎,回头看着寒二公子,迷离的醉眼还是红红的,她笑了笑。
“丝萝在我手上。”
寒铁衣恍然明了她今夜为何如此反常。
丝萝不仅掳走武烟致使她险些丧命,更是义达的妹妹,很有可能知道当年落魂关的事。
“我留着她的性命,让老贾每天剐她几十刀!”凤白梅的瞳孔一瞬间定了神,杀意汇聚,仿佛丝萝就在眼前。
寒铁衣下意识地紧了紧她的手。
凤白梅给了他的反应,反手扣住苍劲的五指力道渐渐加重。
“你应该不知道老贾,他是我军中专司拷问的人,刀功一流,最知道怎么让人生不如死!”
随着手上力道的加重,她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脸上浮现漫不经心的笑。
“她杀我兄长,害我嫂嫂,我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年义达用我爹娘尸首叩开珠城,今日我便让他和妹妹葬身异国他乡,叶落无归,成为无主的孤魂野鬼!”
她慢声细语地说着,寒铁衣便静静地听着。
从一开始的震惊、担忧,而后释然。
这是凤白梅,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最真实的想法,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经丝毫粉饰。
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好奇,在探究,真实的凤白梅究竟是怎样的?
现在,他有了答案。
她的委屈、不甘、怨憎……她把这些埋了十三年,被血衣门、柳如海、义达、丝萝一点一点地挖出来!
可就算被逼到这个田地,她也还保持着理智,一路披荆斩棘地走了过来。
望北山、江南城、珠城,现在轮到洛阳,而她将直接面对义达!
那个率领列罗铁骑攻破落魂关,杀了她双亲与长兄的敌国大将军!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还剩下多少力气来克制,隐忍,谋划?
“小白。”
他轻声说:“我们去蜀中吧,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食铁兽吗?这个季节,蓉城的芙蓉花开了,那花极美,你肯定会喜欢。”
凤白梅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总是春光明媚的眼里布满了心疼与怜惜,看着那张俊美面颊上的小心翼翼,看着一纸圣旨捆绑的未婚夫……
她又问:“寒铁衣,你为什么要娶我?”
同往常一样,这个问题,寒铁衣自己也无解。
凤白梅似乎也没打算等他的回答,抬手抚着那张脸,自言自语地道:“我心肠这般歹毒,手段这般狠辣,既不是高门大户,也不是名门……”
“可你是小白啊!”
寒铁衣轻声截断她的话,“你是我认定的妻,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凤白梅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这个男人呵,真是大言不惭!
分明连她一只手都打不过,为了救凤臻赔上自己半条命,却还扬言要保护她?
她想了一想,问:“我若闯下天大的祸,你又拿什么来保我?”
“夫妻一心,生死同穴。”
寒铁衣觉得凤白梅但真是醉的厉害,自己也疯的离谱。
凤白梅在他说完那句话后,便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头栽在他背上。
凄惨的哀嚎划破宁静的夜空,弦月无声地将这一幕收入眼眸,揉进细碎的云朵里,化作绵绵细雨悄然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