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娇养起来的阿玲,竟然喝冷掉的汤,见到这一幕方氏眼珠子快要惊掉了。
“阿爹、阿娘,你们干嘛如此……”
“惊讶”二字还未曾说出口,阿玲已经明白过来。现在可不是三年后家徒四壁靠典当为生之时,阿爹阿娘更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人间百态。
放下汤碗,轻捋鬓发她故作轻松:“即便女儿貌美如花,阿爹阿娘也不是第一日见到,为何要如此惊讶。”
这孩子!嗤笑过后方氏仔细打量着对面女儿那张小脸。他们夫妻虽都只是中人之姿,但耐不住阿玲这孩子会长,尽挑着两人身上好看的地方长,这般组合起来的小脸当然精致。加之她“昨晚奇遇后大彻大悟”,原本天真娇憨的脸上中多了几分懂事成熟,矛盾的气质长在如此娇小的人身上,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她不得不承认,阿玲那句“貌美如花”并非王婆卖瓜。
即便如此,多年的习惯也让方氏忍不住揶揄几句:“哪有这样夸自己的,瞧瞧你身后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
阿玲还真朝身后摸了摸,嘟嘴道:“阿娘骗人。”
这下连蒋先也忍不住笑意,捋着自己尚未清理干净的美胡须,低沉地笑出声。他的小阿玲,怎么能如此娇憨、如此可人。
见二老笑得开心,阿玲更是不遗余力地卖乖,“再说女儿可不是在自夸,这鼻子这嘴还有眼睛,还不都是照着阿爹阿娘长得。正是因为阿爹英武不凡、阿娘相貌出众,才能生出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儿。”
蒋先笑得更大声,与方氏对视一眼后,边摇头边说道:“惠娘你看,咱们阿玲小嘴跟抹了蜜似得,真是阿爹的开心果。”
听着两人笑声,阿玲给他们各盛了一碗汤,双手递到两人跟前。
“这桌上一粥一饭皆是阿爹辛苦赚来,每日起早贪黑赚来的银钱可不能随便浪费,叫下人往灶下热热再吃便是。况且凉了的汤更是别有一番滋味,阿爹、阿娘也都尝尝。”
爱女亲手舀得汤,莫说是精心熬煮的补汤,便是穿肠毒-药,蒋先也能眼皮都不眨地喝下去。脸上笑意仍未散去,他尝了一口,抛去爱女心意,已经冷下来的汤滋味大不如新鲜着时。
方氏亦觉如此,抬头看到对面满是期冀的眼,她放下汤碗,温婉地问道。
“难得阿玲这般殷勤,又是说好话,又是舀汤,可是想要什么?”
仰起脖子将整碗汤喝个底朝天,蒋先同样看向女儿,眼神中有些跃跃欲试。他一生子女缘薄,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独女,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他最喜欢阿玲有所求时眼巴巴地看着他,然后用柔软的语调说出愿望,在他答应后扑到他身前,雀跃地说一句“阿爹最好了”。
被二老这样看着,阿玲有些心虚。
“百善孝为先,女儿本就该孝顺阿爹和阿娘。盛碗汤算什么,若是你们不嫌弃,女儿天天给你们盛,一直盛到你们一百岁。”
这番话说得蒋先整个人如刚吸收了日月精华似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根毛孔透着舒爽。高兴之下,他直接豪爽地许诺。
“阿玲喜欢什么便跟阿爹说,便是天上的星星阿爹也给你摘下来。”
“不用天上的星星。”
阿玲摇头说道,记忆中阿爹还真给她摘过天上星星。幼时体弱,有次生病恰逢阴雨天,当时她浑身难受,直吵着要看星星,可阴雨天外面黑云层层堆叠,哪来得星星。后来还是阿爹命工匠将细碎的黄碧玺黏在深蓝色绸缎上,在她床帐周围围了一圈,又将库房中的夜明珠搬来。夜幕落下,夜明珠温润的光透过深蓝色绸缎,帐幔内繁星点点,如置身璀璨星河。
可惜前世那些南洋商队运来的黄碧玺和价值连城的东海夜明珠,连带箫家所有值钱的东西,经沈德强尽数送入箫矸芝手中。夜明珠镶在马车四角,黄碧玺嵌入箫矸芝华丽的曳地长裙裙摆上。
重生前箫矸芝还拿腔拿调说什么“手上从不沾血”,一副怕被污浊之物玷染冰清玉洁的模样。可她挥霍无度的吃穿用度下,哪一点不沾满蒋家鲜血。虽然她没有直接出手,可却躲在幕后阴谋算计、坏事做尽。难道做了恶事没被世人发现,就可以当没做过?
偏偏箫矸芝就是能假装自己没做过,前世直到她死,她依旧是大夏百姓心目中那个温柔善良的皇商箫家大小姐,也是几位王爷、包括沈德强的掌心朱砂痣、心底白月光。
“阿玲……瑶儿!”
阿爹的呼喊唤醒了她神智,扭头就见阿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阿玲想什么那么入神,是不是被魇着了?”
“阿爹,女儿没事。”
没有过多解释,她直接说道:“女儿不要天上星星,只是想进学堂。”
“学堂?”
蒋先和方氏齐齐惊呼出声,尤其以前者反应最大。宠女十三载,此事已经成了蒋先的本能。大夏女子地位颇高,青城中的书院中也设有女学堂。城中不少富庶之家都送姑娘进去,可他却从没想过送阿玲进去,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字:累。
“那学堂卯时便要开始晨读,中午还要吃一个灶里出来的粗茶淡饭。不仅如此,每旬还有一日要躬身劳作,男子下地耕田,女子采桑养蚕,所做活计与乡野村妇并未两样。这般辛苦,哪赶得上在家学得舒服。阿玲是不是不满意如今的女师傅,若是如此,阿爹便辞了她,再给你找更合心意的来。”
边劝说着,蒋先已经盘算起了青城周围的品行才能上佳的女师傅。
就知道阿爹不会轻易同意,阿玲咬唇。她当然知道在家学更舒服,阿爹请来的女师傅琴棋书画样样精用,讲起课来更是深入浅出,且在家学不用经历寒冬酷暑的路途颠簸,更是比书院舒服许多。
她之所以想去书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箫矸芝。前世箫矸芝在书院求学时,恰好遇到了来书院游历的当世大儒李子峰。李大儒桃李满天下,甚至曾在宫中为当日还是皇子的几位王爷开业解惑。箫矸芝拜入其名下,顺带也就成了几位王爷的小师妹。
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箫家地位水涨船高。前世阿爹突然遭遇山匪袭击去世、蒋家库房无故失窃走水时,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箫家。可当时官府出面,一力排除箫家嫌疑,就连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沈德强也在旁边劝说,说什么“箫家虽比不得蒋家,但也不是什么缺钱的人家,何故做什么打家劫舍、抓到后便有牢狱之灾的恶事!”
那么多人出来作证,加之她手中没什么确切证据,此事只能不了了之。随后当蒋家置卖商铺田产结算账目时,财力雄厚的箫家买下大头。契书更替那天,箫矸芝亲自出面,当着众人面一副悲天悯人之态给她爹娘灵位上相,又温言细语地宽慰她。当时站在她边上的沈德强,更是连声感谢沈姑娘仁义,给的价钱公道云云。目睹此事的人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箫家姑娘温柔善良,箫矸芝声名鹊起。
当日她不通俗物,更不知那些商铺田产价值几何,自然是沈德强说公道她便觉得公道。可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在那之前,两人便已经勾搭到一处。而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夺去蒋家财产,归根结底还是有官府在后面支持。
官府为何要支持箫家?还不是因为箫矸芝背后的那几位王爷!
蒋家向来与人为善,前世十三年她一直养在深闺,自问也没机会招惹箫矸芝,可她却害得她家破人亡。重生前最后三年,亲眼见到蒋家偌大家业被一步步鲸吞蚕食,如今她比谁都清楚: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与箫矸芝之间水火不容。即便她不去主动招惹,箫矸芝也会如前世般欺压上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
记忆中三月上旬李大儒便要游历至书院,如今已是二月下旬,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若是叫箫矸芝再次成功拜师,有了几位王爷做靠山,便是她有前世记忆,绝对的权势下蒋家也难以应付,所以书院她必须去。
阿玲很明白阿爹的顾虑,归根结底他和阿娘还是怕她吃苦。若是旁的理由她还好想方设法绕过去,只是现在他满满一腔慈父心肠,总让她有些无处下手。
碰到个渣爹固然不幸,可命好如她碰到个爱女如命的亲爹,也不能说事事顺心。
可如今万事迫在眉睫,已经由不得她犹豫。
“女儿虽未在书院读过,但也曾随表……表姐去那里玩过。里面绿树成荫、屋舍俨然,虽不及阿爹给女儿精心布置的闺房院落富贵舒适,但也算干净整洁,哪里有阿爹说得那般差?或者在阿爹心中,女儿就是吃不得苦的人。”
本来就是!不对,应该说是他的女儿哪用得着吃苦!再小的苦也不行!
蒋先深以为然,可话到嘴边,看到爱女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委屈屈的表情挂在小脸上让他整颗心都软了。
“当然不是!”
斩钉截铁地说完,他求救地看向夫人。
恶人都让她来做,也难怪阿玲从小跟她不亲。方氏剜了自家老爷一眼,无奈地开口。
“我们自然知道阿玲是顶好的孩子,可千人千面。阿玲自幼吃穿用度是最顶尖的,对一些外在的东西自然挑剔些。比如说你做床帐用的绸缎,寻常人家做衣裳都不一定穿得起。到时阿玲见别人穿的普通些,难免会有所惊讶。虽然你不是故意、也并无坏心,可别人见了难免会难受,也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书院人多嘴杂,多数人心是好的,可难免有鬼蜮心思的小人恶意中伤,保不齐传言会说成什么样。”
因前面有奶娘从中作梗,以往方氏每次想说这些道理时,都不知该从何开口。这会真开口了,她难免有些小心翼翼,将事情掰开、揉碎了说。
千人千面,的确是这个道理。前世家道中落后,她依旧不自觉地带出些富贵习惯。倒真不是刻意,而是自幼在锦玉堆中长大,有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于她而言是理所当然。可先前一些理所当然之事,比如紫竹盐沐浴漱口、吃饭只食碧粳米,这些早已习惯之事,传到外面却成了挥霍无度的佐证。等后来变卖老宅陪沈德强赴京赶考时,满青城口口相传的不是蒋家赘婿生意屡屡失败,而是蒋家孤女不通世事人情、于爹娘守孝期间仍不改奢靡本色,导致祖业不保。
而她的奢侈不孝,也间接衬托了箫矸芝的温柔善良、恭谨孝悌。
其实她就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便是吃穿用度都用最好的,又能花去多少。细算起来,最后三年她花用的那些,加起来总数都不如沈德强一次生意失败赔进去的多。
大概人活于世,都摆脱不了一个人言可畏。前世她所遭那些污蔑,大半原因出于自己不小心,还有一部分也与沈德强和箫矸芝脱不开干系。阿娘一番话倒是点醒了她,做人首先得自律。不然自己浑身都是漏洞,又有什么立场去谴责别人。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令而不从。幼时所读之书,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阿娘,昨日黄粱一梦,女儿突然明白了许多先前懵懂时忽略的道理。女儿生来锦衣玉食,可一粥一饭皆是阿爹走南闯北、阿娘操持中馈所辛苦传来。女儿不事生产不说,整日只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反观其他人家姑娘,皆会帮爹娘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女儿听说箫家姑娘,前几年已经开始帮沈老爷掌管铺子生意,比起她来女儿可是差远了。这样的女儿,又有何脸面去嘲笑自力更生之人。”
阿玲是真懂事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担心她被邪祟附身的蒋先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担忧。
点头面露欣慰,其实他内心深处颇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人又怎能与他的小阿玲相提并论,蒋家富甲一方,财产堪比大夏国库。阿玲生在这金山银山里,合该是一辈子享福的命。
“沈金山家那个庶女看似聪明,实际上全是些歪门邪道。东林书院竟大肆吹捧此等心术不正、沽名钓誉之辈,这等地方不去也罢。”
虽然因阿玲懂事态度有所松动,可真要送她去书院吃苦,蒋先这当爹的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然他也不是全无私心,东林书院中不仅有箫家庶女,更有方氏的娘家侄儿。阿玲自幼与沈德强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若是放她去书院,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娇养十三年的姑娘,他还没稀罕够呢,哪能便宜了外面的人!
方氏倒是改了想法,先前她之所以不同意阿玲去书院,无外乎担心她终年养在深闺、性子太过单纯,得罪了人不自知,到最后反倒坏了自己名声。现在见她这般懂事,她便往深处去想。东林书院条件虽比不得府里,但那么多有钱人家的公子、姑娘入读,相对来说也差不到哪儿去。多与人相处,阿玲也能更好得识别人心;再者这些学子将来肯定要继承各家家业,若是与他们有了同窗之谊,将来她继承蒋家时也容易些。这样一想,去书院倒是好事。
心下有了主意,她面露不赞同之色,柔声说道:“箫家庶女能与嫡出子女同等待遇,入东林书院,又能得夫子交口称赞,肯定有其过人之处。最起码单论心眼,就比咱们家这个傻阿玲强不知多少倍。”
“娘~”
阿玲不悦地拖长音,心下却不由佩服,方才娘两次开口可都说到点子上了。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真知灼见。
“阿爹的小阿玲心思澄澈、天真无暇,比那些整日勾心斗角之人不知要好多少。”
蒋家嫡支向来子嗣单薄,人少了是非也少,兼之家产丰厚不用为生计发愁,所以一家人向来和乐融融,大半辈子下来不曾红过脸也是常有之事。蒋先自幼在和乐的环境中长大,最是看不惯一家人勾心斗角,为点蝇头小利算计来算计去。
夫妻多年,一眼看明白他心思,方氏心下感慨。公婆明理、夫婿敬重,多年未有子嗣也从未说过难听的话,嫁入蒋家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可谁能保证阿玲将来也能有她这样的好命?
“老爷,多见些世事人情总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我钦文也在书院中,那孩子自幼便稳重,定会小心照料阿玲。”
我就是担心沈德强!
父女俩想法如出一辙,与蒋先的严防死守不同,阿玲则是灵机一动。
沈德强往日最会装模作样,连阿爹也说不出他什么不好,阿娘更是拿他当半个儿子看。眼见她说服不了阿爹,不如另辟蹊径。
“对啊,书院还有表哥表姐,女儿与他们在一起读书,阿爹阿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扯着沈德强大旗,阿玲小脸上满是对沈家兄妹的信任。
见此蒋先一颗心简直是被放在油锅里煎,没想到他日防夜防,精心呵护的娇娇女还是被狼崽子诱惑了。本来就对沈德强不甚满意的心,这会更是不满意到极点。
“那沈德强有什么好,小小年纪做事便滴水不漏,保不齐是个藏奸的!”
“老爷!”
顾忌着方氏情绪,蒋先收回后面一长串谴责之言。见阿玲目光灼灼,似乎将这话听进去了,他憋屈的心总算舒展不少。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大夏没那么多规矩,但阿玲如今已经十三,于男女大防上怎么都该注意着点。你阿娘方才说那些不经意间伤人倒是小事,我蒋先的女儿,便是傲气些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有些大是大非却一定要弄明白,比如男女间那些事,所托非人便是一辈子的悔恨。”
方氏却一直有意将娘家侄儿与女儿凑作堆,倒不是她偏袒娘家,而是沈德强一表人才,书又读得好,将来肯定有大造化。且他与阿玲自幼一道长大,青梅竹马,总比外面那些人知根知底。
她并非偏执之人,如今听老爷这般说,她也明白过来。蒋家万贯家财,阿玲又生得娇俏,压根不愁嫁。她如今才十三,再慢慢相看两年也来得及。总归阿玲才是她亲生女儿,娘家侄儿再亲也还差着一层,胳膊肘往那边拐她很清楚,若还有更好的选择她定不会阻拦。
“阿娘方才那番话,只是怕你被有心之人恶意中伤。还是你阿爹说得对,只要大是大非上不出差错,立身正,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安抚完女儿,方氏扭头看向蒋先,“老爷,东林书院男学与女学分在两处,中间以良田相隔,相距甚远。且进学的姑娘身边又有丫鬟跟随,倒是不用太担心阿玲会吃苦,或是受其它什么罪。”
“有丫鬟跟着!”阿玲重复道。
蒋先心中依旧百般不愿,可看着眼巴巴的女儿,拒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无尽担忧化为一丝叹息,最终他只能点头。
“也罢,既然阿玲想去,那便去。”
“阿爹最好了。”
阿玲小身子扑到阿爹怀中,柔软的小脸在他苍老的脸上蹭了蹭,亲昵之态溢于言表。
满心担忧皆被一腔甜蜜柔软所取代,蒋先笑得一脸褶子,他最喜欢阿玲达成所愿时这幅小女儿娇态,直让他慈父心肠得到最大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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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内,苏州评弹的余音散去。
二楼临窗的包厢内,一身玄衣的陈志谦面前半跪着名藏蓝色衣袍的暗探。
“王爷,属下尾随箫家下人至蒋家西角门,躲在暗处查看。就听那人以奇怪的音节敲开西角门,递给蒋家下人一包东西。未免打草惊蛇,属下跟上去,趁其不备取了其中一点回来。”
说完暗探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双手举过头顶递到王爷面前。
陈志谦两纸夹过来,随手往桌对面一推,纸包滑到烹茶的邵明大师面前。后者打开,只见黄色纸上丁点紫黑色粉末,略微一闻他面露疑惑。
“怎么是离魂草?”
听到这三个字,陈志谦同样面色一变。
“真是那个人曾经用过的离魂草?”
邵明大师取个空茶杯,舀半杯桌旁木桶里的山泉水,然后食指沾点粉末往里面轻轻一涮。紫黑色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舌尖舔下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苦味。
“确实是离魂草,单看品相应该与王爷心中所想之人用过的差不多,看方子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陈志谦扭头看向窗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酝酿着什么风暴。
“这趟青城还真是来对了。”
“咔嚓”一声,细瓷茶杯应声碎裂,他吩咐旁边暗探:“盯紧蒋家,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下去吧。”
暗探拱手应下,退下去的脚步却稍显迟疑。
“还有何事?”
“方才属下经过蒋家后院,无意中听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家后院?陈志谦漫不经心的态度陡然一变,沉声问道:“何事?”
“蒋家姑娘想要入书院,属下路过时正听她与胡老爷和胡夫人提此事。”见王爷面露不悦,暗探赶紧请罪:“此等后宅琐事本不该劳烦王爷,属下失职。”
那丫头要进书院?陈志谦心中生出几丝异样,没等他仔细分辨便已消失无踪。
“你的确失职,关于蒋家姑娘,再小的事也要告知本侯。”
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急切,咳嗽两声,他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传闻蒋先极为宠爱独女,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刚才一瞬间他还以为王爷对蒋家姑娘生出了什么旖旎心思,原来王爷是这般打算。军饷之事事关重大,来青城两日他们一众暗探小心翼翼、大海捞针,没想到此时王爷已经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王爷果然深不可测,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揣测,暗探汗颜,连带着心下对王爷越发敬佩。
扎个千,他低头说道:“属下遵命。”
将两人反应尽收眼底,邵明大师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茶盏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暧昧出卖了他。
邵明大师要来青林书院开坛讲学!
无需过多宣传,这则消息已经随着二月末的吹风吹遍方圆百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百姓口口相传。
大夏百姓,上至八旬老翁、下到三岁稚子,可能弄不清楚皇宫宫门朝哪边开,不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但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邵明大师名讳。
这事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当时天子新登基,时局不稳,身为同胞皇姐的大长公主身怀六甲,为护天子而受伤难产,一尸两命。本来人抬到棺材里已经开始办丧事了,化缘路过驸马府的邵明大师掐指一算,料定府内贵人生机不绝,自请入府。然后没过多久便传来婴孩啼哭声,而本来尸身已经开始变凉的大长公主也奇迹生还。
后来此事传到民间,有心思灵巧的说书人将此奇遇编成话本,在茶肆酒楼间大书特书,直把邵明大师说得神乎其神。比起市井琐事,平民百姓本就对王侯将相之事更感兴趣,这则故事很快流传开来。
起死回生本就是玄妙之事,经百姓口耳相传,此事也越来越玄。因邵明大师是个罗锅,世人便传他原是东海龙宫的龟丞相,因激怒龙王被罚,幸得龙女求情免遭于难。后来龙女下凡修炼,投身帝王家,龟丞感念其恩,化身邵明大师助其渡劫。有妙笔生花的书生将此奇闻异事改编成曲赋,名唤《龟丞救主》,后来此曲又演变成多种戏文。十余年间戏文唱便大夏,到如今这出《龟丞救主》,已经成为与《贵妃醉酒》、《醉打金枝》等齐名的名剧。逢年过节戏班子走街串巷,总要唱上一出。
平民百姓往日没什么娱乐,过年看大戏当属一年到头最大的盛事。所以对于戏文中龟丞化身的邵明大师,他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青城百姓以前只听说过邵明大师之名,没想到这会竟然能亲自见到。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亲朋邻里,熟悉的人见面开口必然是“你听说了没?”
大多数人都对邵明大师满面敬仰,当然其中也不乏好事者,总想说点奇特的见解,以期引人注目,让人高看一眼。
“邵明大师不就是个和尚,这年头除非吃不上饭的,谁家好好的孩子会送去当和尚。保不齐大字不识一个,还好意思来青林书院讲学。”
见吸引了众人目光,面相刻薄的中年男子正得意,旁边便有人出声反驳,“你当邵明大师是你?人家是能把死人救活的活神仙,通宵天地,用得着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读书识字?”
这种说法立刻赢得了众人的赞同,本来围着刻薄男子的人群散去,大家各忙各的,不多时喧闹的街上便响起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而在这喧闹的街头,柳树下停着一台不起眼的青顶小轿。略显陈旧的轿帘被一双乍看就保养得极好的素手微微掀开一条缝,顺着缝隙箫矸芝将刚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眼看人群散去,她放下轿帘,阴暗中她脸上满是疑惑。
“邵明大师?”
先是昨日埋伏在蒋雪玲身边多年的暗线突然出事,紧接着今日又传出邵明大师来青林书院讲学的消息。接连两件事脱离掌控,这让多年来习惯运筹帷幄的箫矸芝心生警觉。
箫家虽没有蒋家的皇商名头,但多年经营下来也不差多少,甚至有些地方比箫家还要强一些。比如这次她便提早知道,满腹经纶大儒的李子峰便要在近日要游历到东林书院。李大儒桃李满天下,若能得其青眼,即便只是挂个名号,日后也能受益无穷。
可如今邵明大师也来了,世人只当那出《龟丞救主》只是书生杜撰出的话本,听听便一笑而过。然而十几年前箫家恰好有人在京城,亲自经历过那场变故,也隐约听说过长公主起死回生之事。别人不确定,箫家却十分笃定,邵明大师正是恵大长公主的救命恩人,且至今还受公主礼遇。
一边是致休的当世大儒,另一边是今上嫡亲皇姐信赖的红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看来先前的布置要更改一二。
“姑娘,下面是去笔砚斋,还是如意楼?”隔着轿帘,丫鬟轻声询问道。
箫矸芝今日出门,本是要为姨娘所生幼弟挑选一套开蒙所用笔墨纸砚,再去如意楼挑几支样子新鲜的钗环。可半路听到的事,却让她再也没有了闲情逸致。
“先回府。”
一声令下,前后两位衣着整洁、身量匀称的轿夫将软轿稳稳抬起,健步如飞、几乎又不带一丝颠簸地朝东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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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松口答应阿玲前去书院,可蒋先心中担忧却没有随之散去。心焦之下,对着铺子里前来议事的管事他也没了好脸色,随手点出几处错误,他将管事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直说得年过而立,早已成家立业、儿女俱全的管事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站在平头案前噤若寒蝉。
先是早晨姑娘信赖有加、隐隐有后宅第一人地位的奶娘被处置,还没等太阳落山,和兴昌近年来最出风头的管事又吃了瓜落,一出接一出,胡宅上下看在眼里,从管事到丫鬟小厮尽皆绷紧神经,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见他们这般小心翼翼,蒋先反倒越发心烦。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估摸着书院山长差不多是时候归家,他便揣着从库房中摸出来的两方上好的砚台,命护院抬着顶不起眼的小轿,抄小路抹黑进了顾家。
常年行商,且将生意做得这般成功,蒋先在待人接物上绝对是行家。砚台递过去后,他丝毫没提什么特殊关照。只说自己家中独女自幼爱读书,却因身体关系不得不囿于后宅。这不过完年身体稍有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进书院求学,以期受到山长等饱读诗书之人熏陶云云。三言两语间,阿玲敏而好学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顾山长比之一般夫子最大的区别,便是通晓人情世故。不用多想他便明白蒋先来意,蒋家千金想进书院,但“身娇体弱”得格外照顾。身为青城最大书院的山长,若是旁人如此要求,他肯定直接端茶送客。但现在坐在他跟前的可是皇商蒋家的当家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说,送的礼也颇和他心意,不仅如此人家连说得话也好听,三点累加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令千金虽体弱,仍不弃求学之志,其心可嘉,有此学子乃是我东林书院之幸。”
听到山长说话时放缓的“体弱”二字,蒋先明白他已经应承此事。再与山长敲定课程、入学时间后,他婉拒了山长夫人挽留,乘轿子赶回蒋家。
途中路经沈家,恰逢沈德强自外面回来,一身浅青色绸衫袍、满身书生温润气质,远远看上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再想起方才议事时,山长言谈间对沈德强的交口称赞,他稍稍晴朗的心瞬间又被阴云遮住。
受他情绪影响,蒋家下人更是小心翼翼。这一夜除去绣楼中得偿所愿的阿玲,偌大蒋府竟是无一人睡得安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邵明大师于青林书院开坛讲学之事同样传到蒋家,听到后正打算用早膳的蒋先大笑三声。
“阿爹昨日刚去见了顾山长,说定阿玲入青林书院之事。幸亏去得早,若是晚一天可就不是两方砚台的事。”
生意人,计较利益得失乃是本能。思量着邵明大师在整个大夏响当当的名头,再想着自己拿出去那两方砚台,蒋先发现这桩买卖简直是大赚特赚。至于让他翻来覆去一休不成眠的沈德强,这会早已被丢到犄角旮旯。
“两方砚台……阿爹贿赂顾山长?”
怎么得意忘形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脸上的喜悦停滞,整理心绪,蒋先面不改色地改口。
“哪有拜师不送束脩的,这是应有的礼数。阿爹特意选了两方砚台,最适合顾山长这等读书人。不过阿玲放心,那两方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砚台阿爹都给你留着那。”
听出阿爹话中献宝似的讨好,阿玲有些心酸。
“阿爹说得对,这等人情往来是应有的礼数。女儿只是心疼阿爹这般年纪,还要为这等事奔波,跑去顾家说尽好话,阿爹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
哪有她想得那般委屈,几句场面话对他来说驾轻就熟。被女儿孺幕的眼神看着,听她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蒋先倍感窝心。
“不委屈,阿爹可是做了桩好赚的买卖。菜都快凉了,不说别的,咱们赶紧吃饭。”
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女儿碗中,蒋先也埋头吃起来。连带前面女儿泛绞肠痧,算起来他已经有足足半旬没有安心吃顿饭,一顿饭下来他足足多吃了一碗。
阿玲细嚼慢咽地吃着阿爹夹过来的菜,边吃她边想着传言。邵明大师开坛讲学,前世若有此事她肯定听说过,可记忆中她却对此事无丝毫印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娘昨天有句话说得对,箫矸芝能被人夸赞定有其过人之处。既然前世她能被李大儒收为弟子,这辈子她会不会被邵明大师另眼相看?
面对她,她绝不能有任何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