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弄巧成拙,把知州给惹毛了。从没有一刻箫矸芝如此惊恐,甚至刚才大丫鬟说错话,将她先前所做那些事抖出来,经营多年的名声尽毁时,她的惊恐也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
“不是这样的,他在说谎,在误导人。”她指向阿玲身边的陈志谦。
可潘成栋岂会相信她,“连恩师都承认了,肯定是你利用了师娘。铁证如山你还在狡辩,到底是怎样的人家,才会教出你这样的姑娘。”
提着衣领将她抓起来,潘成栋两步来到栏杆边,刚准备把她扔下去,就听后面传来声音。
“知州大人且慢。”
被所有人鄙夷的目光看着,沈德强有些骑虎难下。可在他看到箫矸芝求救的目光时,对她的感情还是压倒一切。
“你……好像是去年考得秀才,监生头名。”本州科举由知州负责,潘成栋对拔得头筹的沈德强略有印象。
“正是学生,”沈德强心下稍松,绝对以此入手,“沈姑娘入青林书院多年,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其才学更是与学生不相上下,从这点来说她也不坠李大儒名声。知州大人向来爱才,此刻何不息怒、放她一马。”
说完沈德强深鞠一躬,脸上全是诚恳的请求。
“本官依稀记得,去年考秀才时,好像是蒋家商船护送你前去州城?”去年乡试时,州城码头上蒋家华丽的双层楼船格外引人注目。当时他还纳闷,到底是哪个大族子弟能有如此排场。听闻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家,他也就特意记了下。
“却有此事。”沈德强脸色涨红,此刻他若有明悟,可阿慈的性命他又不能不管。
潘成栋看向下面的百姓,众人的窃窃私语清晰传到他耳中。
“蒋家对你多有优待,箫家姑娘连番陷害蒋家姑娘,出了事你反倒帮着箫家姑娘?”
高台下有人起哄,“官老爷您有所不知,他不仅帮着箫家姑娘,还要蒋家姑娘让着箫家姑娘。不仅是他,胡沈两家本是亲家,前几日宋夫人和沈家姑娘还到蒋家门前闹事,口口声声说蒋家不仗义,抹黑蒋家姑娘名声。”
人多嘴杂,没几句便将沈家母女以及箫矸芝扯李大儒大旗陷害阿玲之事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不仅有亲戚关系、还是对你多有帮助的亲戚,就这样你还偏帮加害的一方?”
“学生知错,只是她罪不至死,还望知州大人手下留情。”
“你可知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这世道姑娘家坏了名节又是何等光景?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据本官所知,蒋家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女,若是唯一的女儿名声毁了,整个蒋家也就垮了。这样看来,你倒是与箫家姑娘一般的狼心狗肺!”
原来竟会这般严重。高台下百姓原本只是来看热闹,可这会听完知州大人所言,他们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本官所主持的科考,竟会采录你这般欺世盗名之辈。倘若日后你高中,这天底下定会多一个是非不分的庸碌官员。所幸乡试尚未举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待今日事完,回归州城衙门后,本官自会上折子请罪,道明情况,夺了你生员资格。”
官场是个大染缸,置身其中之人会不知不觉变了颜色。为官十余载,潘成栋早已不是当年蟾宫折桂时意气风发的书生,周旋于盘根错节的各方关系中,很多时候他也会做出妥协。
识时务者为俊杰,十余年来他在官场左右逢源、步步高升。尽管飞黄腾达,于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年幼时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凭着一口气侥幸拜李大儒为师的贫寒学子。
亲身经历过,他深知这世道于贫寒学子来说有多难。富贵人家子弟有无数条路可以位居人上人,可贫寒学子想后来居上,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科举,是他绝不能碰触的底线。
无论如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会被这样一位欺世盗名之辈夺得榜首。
“夺了你生员资格!”
震怒之下他几乎是从胸腔中吼出这几个字。带着颤音的愤怒之言响彻码头,传到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怎么会这样!
沈德强首先傻了,从记事起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读书。而他也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一岁能言、三岁能文、七岁所做诗作便得顾山长赞誉,十四五岁便早早考中秀才。自幼他便知道,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靠科举步入仕途。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去岁他顺利拔得头筹、考取生员,只待半月后乡试过后,来年开春便可入京,进贡院参加大夏最后的科举。
为了这一刻,他足足准备了十余年。临近乡试他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不到五更便起床苦读。就这几日辛苦,他裤腰都肥了两圈,原本合身的衣袍这会穿在身上更显空空荡荡,他努力程度可见一斑。
可如今知州大人一句话,却让他万般努力悉数化为泡影。
难以接受之下,他身形剧烈晃动,最终扶着栏杆缓缓蹲在地上。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仅是他,听到此言高台下来吃流水席的青城百姓也万分惊讶。
沈德强是谁,那可是青城方圆百里内有名的才子。自打他入青林书院后,男学榜首的位置就再没变过。去岁考秀才他拔得头筹后,更是大大地给青城争了一回脸。民间纷纷传闻,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这样一位才子将来入京赶考肯定是十拿九稳,正因如此,不少人对杨氏多有恭维。见面便夸沈德强,言谈间尽是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杨氏日后便等着做老封君享福。
不仅恭维杨氏,不少嫁到青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回娘家时,也常提及沈德强:“我们青城有个大才子,那可是我婆家人看着长大的,彼此关系近着那。”
可世间之人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先前沈德强好时,提起他众人皆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拐弯抹角也要跟他沾上点关系。如今眼见他被夺去生员资格,科举无望,众人口风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仁慈点的这会满心感慨:“乡试前不好好在家安心温书,非得跟着那黑心肝的箫家姑娘搅这趟浑水,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吧。”
“可不是,杨氏还一门心思盼着做老封君。平日那派头拿得,儿子还没做官呢,尾巴都翘上天,活像自己已经成人上人了。”这是先前恭维过杨氏的一位妇人。
“说起杨氏,她不是前不久还带姑娘到蒋家门前搅事。蒋家可是皇商,在官老爷面前肯定说得上话。要没那一出,两家是亲戚,胡老爷说和说和,指不定这事能算了。现在一家子把人得罪个彻底,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这能怪杨氏?你没看沈德强先前护着那狐狸精的做派,杨氏那天大张旗鼓还首饰不也是为了他乡试。依我看官老爷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是非不分的,那么多书不知道读哪儿去了。”
“读狗肚子里去了呗。”
不知是谁适时地补上这么一句,男女老幼几乎坐满的流水席中发出哄笑声,一扫方才沉闷气氛。
流水席后面,停泊在鉴湖码头旁的一艘不起眼的画舫内,平王高居主位,左侧平头案后跪坐着沈金山,右侧则是坐着一位身形颇为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方脸狮鼻,左侧脸颊上一溜不起眼的肉色疤痕,更为他面貌增添了几分杀伐之气。不同于沈金山小心翼翼地跪坐,此刻他随意地倚在船舱内壁上,二郎腿翘起,如船般大小的皂靴搭在平头案上,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先是丫鬟捣乱、再是箫矸芝被拆穿,然后知州潘成栋赶到……
不利的消息纷至沓来,当小厮再次敲响舱门时,平王眉头已经拧成个疙瘩。
“好事还是坏事?”
“这……”
小厮迟疑间平王已经意识到了,拿起桌案上茶盏,他朝外狠狠丢去,“滚!都给我滚!”
茶盏砸偏径直向右边落去,闭目养神的吴有良若有所觉,伸手准确接住,与此同时他终于睁开眼。
“王爷这便急了?”
不仅是平王,这下连沈金山都停止折磨他头顶稀稀拉拉的那几根毛,面露急切地看过去。
“眼下情况对我等十分不利。”
沈金山本已计划好,将庶长女贴身大丫鬟扔出去顶罪,再由她出面致歉,过后自己再亲自露面表明诚意。整个箫家姿态放低,到时不管那九尾老狐狸相不相信,青城百姓总会相信。
他知道蒋家趁拜师仪式大摆流水席,是想把当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他阻挡不了蒋家,只能顺水推舟,借蒋家搭起来的台子将箫家洗干净。虽然推出大丫鬟去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总比自家姑娘背着这等名声要好。
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他向来驾轻就熟,等名声洗得差不多后,过几****会打着“再行致歉”的名头登蒋家门,顺便将最后一步棋——吴同知给亮出来。
青城三面环山一面照水,丝绸运输皆靠水路,而水路正是由吴同知掌管,但从这点看他掌控青城所有绸缎商的命脉。因阿慈与平王的关系,他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自然有叫板蒋先的资本。
而只要两家合作起来,他可动手的地方便多了,到时甚至让蒋先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难事。蒋家那等绝户人家,小辈只有个丫头片子,上下全靠蒋先一人支撑。他一死蒋家势必分崩离析,到时他便可趁机收拢蒋家势力,而后借机一统青城绸市。胡沈两家相争百年,那时也能彻底画上句话。
这便是沈金山的全盘计划,在这其中,平王与吴同知皆是他手里的刀。本来今日之事安排得好好地,可没想到到头来却被一个丫鬟搅和乱了。更没想到的是,潘知州竟然亲自到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潘知州,那就是吴同知头顶的那片天。想到这沈金山如斗败的公鸡,捋着头顶那几根毛愁到不行,直到吴同知开口。
吴同知也有后台,指不定能有什么主意,想到这他重新恢复信心。
“同知大人可有良策?”
“法子倒是有……”
吴有良顿住。方才他将沈金山眼中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止沈金山,今日坐在船舱中的三人皆是各有算盘。
平王自不必说,太上皇复辟愿景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金山更简单,他只为蒋家那点产业。而他,则是为了远在西北的广平候。
一手将他从目不识丁的西北军底层军汉,提拔为如今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实权的同知,王爷知遇之恩他这辈子都不敢忘。如今王爷需要军饷,就算肝脑涂地他也得弄周全。
目光透过画舫窗棱看向码头上高台,巍峨的高台之上那抹玄衣格外醒目。与朝廷所派钦差的光明正大不同,他必须得躲在暗处,最起码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明着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处西北军时,半路截胡的事他没少干。
现在最关键的是,有些牌得打出去。
“吴同知有何高招?”见他久久不语,平王也急了。
收回目光,吴有良目光从平王身上略过,最终直盯向沈金山:“高招倒算不上,只要沈老爷依计行事便可。”
“依计行事?可台上如今那副架势,那么多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按沈老爷的说辞,莫非你不道歉,外面那些百姓就会闭嘴不谈箫家不是?反过来想,沈姑娘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做错事没什么,只要大人明理,多数人都会谅解。更何况这样,等过几****再登蒋府致歉,也能说得过去。”
最后一句话成功引向三人事先商议好的计谋,平王点头,“只要能引得蒋家合作,便是此刻伤点面子又有什么。”
“可潘知州那边?”沈金山迟疑。
“知州虽位列四品,但并不能一手遮天。”吴有良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声音中满是笃定。
吴同知身后可是镇守西北的广平候,他岂会怕寒门出身的潘知州。听到此言,沈金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画舫内三人商议的片刻,围着高台,窃窃私语声围着码头自四面八方传来,如暴雨梨花针般直扑沈德强面门。
完了、什么都完了……
苦读多年所求仕途、沈家的名声,今日悉数葬于他手。
该怪谁?挑起事端的阿慈、还是不依不饶的表妹?或许最该怪的是他自己!
余光看向旁边的姑母,她对他多好啊。幼时拿他当亲生儿子疼,即便后来有了阿玲表妹,她也隔三差五命蒋府下人给他送些珍贵的补品过去,一年四季衣裳更是从没落下。去年他前去州城考秀才,听到后姑母二话不说,命人收拾出蒋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前去赶考。对于这些,姑父从来没表达过任何不满。
还有阿玲,她虽然娇气些,可性子并不刁蛮,反倒是有点娇憨。跟她在一起时他多轻松,读半天书的疲劳常因她一句天真之言一扫而空。可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着迷于谜一般的箫矸芝,被她的一点小恩小惠所收买,事事以她为标杆,觉得表妹除去命好投身到蒋家外,其余哪哪都上不得台面。
可现实证明他错得有多离谱:被他处处看不上眼的表妹,却同时被邵明大师和李大儒看中收入名下;而被他当九天玄女供起来的箫矸芝,却是如此不堪……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终于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头埋在高台地板上,抽搐着涕泪横流。
他的生员资格……
站在不远处,阿玲看着趴伏在地板上的沈德强。
尤记得前世,那会他已入赘蒋家,与箫矸芝同流合污忙于谋夺家产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读书。经史子集置于案头,****必要挑灯夜读一番。当日进京赶考被山匪所截,危机之下他下意识护住入京赶考的路引,以及入贡院所需的认识官印结和考凭。
科举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如今生员资格被夺,不啻于挖他心头嫩肉。
随着他的抽搐,没多久前面地板荫湿一块。见他这般悲痛,阿玲只觉重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心下舒畅,她长舒一口气。
同样长舒一口气的还有陈志谦和箫矸芝。
前者一直站在阿玲身旁,注意着她的反应。他可没忘记前世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痴情,硬生生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布衣荆钗围着锅台转的村姑,所作所为堪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钗。如今见她只余感慨,并无太多心疼,连月来泡在醋缸中的心总算少了点酸味。
而后者则更简单,沈德强生员资格被夺,总能帮她吸引点风头。本想着还要等半个月后乡试举行,没想到当下就能解除危机,箫矸芝如何不喜。不过这会她依旧被潘知州拎着衣领,面对面间她也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
潘成栋何等精明,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未及笄姑娘那点心思都看不明白,他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虽然箫矸芝已经藏得很好,脸上的担忧足以骗过大多数人,但却骗不过近在咫尺的潘知州。
这等闲事本来他懒得管,可这会功夫他也琢磨过来,蒋家姑娘定是师傅要收的徒弟。他尤记得师傅来信中,字里行间对新徒弟的满意。这么多年师傅也收过不少徒弟,可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叫他过来见证拜师仪式。既然师傅这般重视,做师兄的也该对小师妹多关照些。
想这些的同时,他完全忘了箫矸芝也是他“小师妹”。
“利用师娘,打扰逝者清净不说。对片刻前还在不顾一切帮你的沈家公子,此刻你也能幸灾乐祸,今日必须得给你涨点教训。”
掷地有声地说完,不顾众人云里雾里的反应,拎起箫矸芝衣领,他做势欲将人往高台上扔。
他竟然看出来了!还没等箫矸芝心惊,悬空的感觉传来,她低头看向离地九尺的高台。因扎台子时需要固定,围着高台一圈俱是木桩,木桩削得不是很尖,在地上走碰着并无大碍,可若是从高处落下……
恐惧袭来,箫矸芝再也忍不住,哆嗦着求饶,“大人误会。”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狡辩。”
见她死性不改,潘成栋只觉以前她还是不知如何利用师娘,愤怒之下他稍稍用力,将人抛出围栏外。
高台下一片寂静,不忍心看到接下来一幕,不少人已经闭上了眼。或许是箫矸芝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令人不齿,群情激奋下,一时间倒无人为她求情。
见此箫矸芝都要绝望了,脚尖崩起勾在围栏镂空雕花上,感觉到抓住自己衣领的大手缓缓松开,她有些难以置信。到底是怎么了,这可是知州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怎会做出伤人性命之事?
任凭她如何想不通,这会也无人为她解惑。当抓住衣领的手终于松开时,勾住围栏的脚尖一点点往下滑,她彻底感受到了绝望。
“知州大人且慢。”
眼见就要掉下去时,高台上下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恩?”
潘成栋向后看去,发声之人竟是蒋家姑娘。太过惊讶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抓起了摇摇欲坠的箫矸芝。
“你要救她?可她几次三番陷害你。”
阿玲看向旁边的青衣男子,他正一脸鄙视地看着她。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更是毫不掩饰摆出三个口型:呆、笨、傻!
不仅是他,高台上下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她。要说码头上这么多人谁最该恨箫家姑娘,非蒋家姑娘莫属。怎么到头来别人都没做声,反倒是她先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光上天,其实大夏王法也有,无故伤人性命是要进大牢的。阿爹常说知州大人为官清廉,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您这么好的青天大老爷,为了一个箫矸芝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
听到第一句时,所有人都在想,蒋家姑娘真是善良。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可真是……
“蒋家姑娘还真是为人直率!”
没错,就是直率!循着声音向后看,在流水席后方紧邻码头之处,众人看到了个怎么都想不到的身影。
与平王和吴同知商议好后,出画舫刚下舷梯,沈金山迎面便看到惊险万分的一幕。
九丈高台之上,他最为满意的庶长女阿慈倒挂在围栏之外。风从鉴湖上吹来,她倒立的裙摆鼓起风偏向一边抖动,更显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这还是颇得他心的阿慈,肝胆俱裂的同时,沈金山几乎下意识地喊道:“知州大人且慢。”
脱口而出后他便有些后悔,阿慈虽然重要,可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箫家生意。方才在画舫中,因平王暴怒打断前来传话之人,他只知潘知州亲临,对后续之事却是丁点不知。如今看面前这幅场景,众目睽睽之下能让知州大人如此动怒,阿慈何止是将人惹毛!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他虽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但不代表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潘知州在本州可是一手遮天的官老爷,为了区区庶长女得罪了他,这笔买卖划算?
心下踟蹰,站在流水席后他徘徊不前,恰好听到旁边桌上妇人激愤之言。
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后续之事后,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早年想攀知州关系,他曾详细了解过其生平。且不说面上的师徒情谊,当年潘知州及第后初到外地赴任,一应金银细软皆是墨夫人为其准备。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还带上教养之恩。在知州大人心里,墨夫人地位只比亲娘重。
而阿慈竟然辱及先人……
莫说是官威甚重的知州大人,就算是他一介商贾,碰到别人辱他爹娘,也会二话不说撸袖子上前问清楚。
这仇结大了!
当下沈金山只觉头大如斗,甚至生出了“阿慈赶紧摔下去,最好摔重点,这样知州大人也能消气”的心思。只可惜这心思刚升起来,高台之上便传来了蒋家姑娘清晰的声音。
嗓音中带有几丝尚未褪去的甜糯,倒是颇为符合蒋家姑娘一贯天真的性子。可这也天真的太过头了吧,阿慈几次三番陷害你,到现在你还护着她,你是不是傻?
好事被坏,沈金山烦闷地跺跺脚。可前脚刚抬起来,听到后面那句“不值得”,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他愣在原地。
然后他听到旁边流水席传来解气的声音:“官当得好好地,要为这么个黑心肝的丢了乌纱帽,那可亏大了。”
“台子又不是很高,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知州大人肯定心里有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箫家那黑心肝的真伤着了,知州大人可不是不值。听头一句我还觉得蒋家姑娘也太心善了,没想到后面她这么说。不愧是被邵明大师和李大儒看重之人,可真是……”
听台下百姓把箫家也带进来,沈金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果然被吴同知言中,即便他不出面,这些市井百姓也会朝箫家喷唾沫星子。
想到这,下画舫时仅存的那点不甘愿也消弭于无形。
攥紧拳头强行绷住脸色,他脸上满是暴怒和震惊,做足了正常父亲看到自家儿女做出混账事时该有的表情。
“蒋家姑娘真是为人直率!”
“对,就是直率!”前面说话之人一时词穷,如今听到有人准确表达他意思,兴奋之下他大声喊出来,连带着扭过头。
“恩怨分明,心里有怨便说出来,蒋家姑娘果然直……沈老爷?”
最后三个字惊醒了沉浸在对阿玲赞美中的台下众人,如暗中有千万条线牵引着般,他们从四面八方扭头,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流水席后、码头旁那位秃顶中年人头上。
高台上离得较远,但穿过人群,蒋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多年对头。
“金山兄。”
迈步走向栏杆,路过潘知州时他缓下来,拱手作揖做足恭敬姿态。细微处的周到让潘成栋更为满意,蒋家姑娘成了她师妹,按常理来说胡老爷比他高一辈。若是寻常人,靠着这层关系,即便不拿腔拿调,言行间也会不自觉露出些轻慢。更有甚者,比如他手中抓着的箫家姑娘,还没等见礼便已经扯着师傅名号害人、更是试图跟他攀扯关系。
他不是踩低捧高之人,条件允许他不介意给相熟之人行些方便。可前提是他乐意,那些对他只有利用之心,狗皮膏药般黏上来的,别怪他狠狠甩出去。
这样想着潘成栋点头回礼,而后随意将手中箫矸芝如块破布般甩出去。在地上滚两圈后,她恰好落到青衣男子边上。少年脚微微动下,以几乎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幅度,将她踢到了跪伏在地痛声大哭的沈德强身边。
继前一脚两人被串糖葫芦后,这次相携而来的宋沈两人再次凑作堆。
“滚开。”沈德强嫌恶地挥开她,当日他怎会看上这么个虚伪的人。
“钦文……”
箫矸芝大惊,面上楚楚可怜,心里却恨到了极致。她早已买通方氏奶娘,突破蒋家防守本是十拿九稳。若不是带上他个拖后腿的,她也不至于耽误工夫,未能及时发现贴身大丫鬟的反常。
枉她还高看他一眼,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楚楚可怜的箫矸芝让沈德强下意识地心软,可下一刻,当他看到围栏旁站着的潘知州与姑父一家时,理智重新回笼。正当那点心软快要化为齑粉时,青衣男子自两人身边走过,皂靴狠狠地踩上阿慈青葱般的食指。
“啊!钦文……”
剧痛之下箫矸芝眼中盈满泪水,配合着她天生的长相,真是我见犹怜,能让天下多数七尺男儿生生折腰。
沈德强也不例外,他本就对箫矸芝有些朦胧的心思。好几年的感情累积起来,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彻底消除。抬头狠瞪过去,四目相对间,青衣男子扬起恶劣的笑容、眼神如看蝼蚁般蔑视。
岂有此理!
他对姑父一家有愧,可却没亏欠青衣男子。可他欺人在先不说,还……那般神色。
心潮欺负,酝酿好情绪抬起头,涕泪交织的脸上涨红的眼刚想瞪回去,却只看到少年走向围栏的背影。
这……
“钦文,算了,此刻不宜再闹出事。”捂住红肿如萝卜的十指,箫矸芝露出坚强的笑容,抽抽鼻子柔声劝着。
阿慈她……纵算有千般不是,可也不能掩盖过往那些好。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只有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陪在他身边。因众人耻笑而几乎荡然无存的男儿颜面重新回来,属于读书人的自尊心也在重新树立。
“阿慈,多亏还有你。”他满脸感激。
“也是我拖累了你,钦文,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箫矸芝内疚道。
“不,是我的错……”
一时间两人各自忏悔,于空旷的高台上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踩完人后尚觉得不够,狠狠碾两下才走的陈志谦将后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刚才他便察觉出沈德强有悔意。知道那丫头的好,想浪子回头?想得美!
那丫头是他的!
再说了,上辈子他就把那丫头害得那么惨。相隔多年他仍旧清晰记得自己半路不放心,打马冲回四合院时的场景。当时赤.身果体的沈德强也跟刚才一样,跪伏在炕上泣不成声。当时他并未立即处置两人,而是放过他们,好让他们沉浸在恐惧和悔恨中,多煎熬些时日。
没想到沈德强是个耳根子软的,被箫矸芝软语哄几句,没几日便神色如常,没事人般投入院试中。
彼时那丫头还未出头七,尸骨未寒。
气愤之下他终于动了杀心,将两人绑来,喂药趁他们交合时从屋顶灌入石灰浆,将两人做成雕塑,让他们以最不堪的形态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可做完后他便后悔了,他们将那丫头害得那么惨,怎能如此轻松就死了。虽然身后名声没有了,但生前却享尽人间富贵。这辈子重来一次,他绝不能那么便宜他们。他要慢慢逗弄,直到让他们尝尽时间百味、受尽世间疾苦,再无限的悔恨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历苦苦挣扎后,最后极其不光彩地死去。
只有这样,才能为前世那个无辜惨死的丫鬟报仇。
此刻为时尚早,就先让他们彼此相爱,为民除害。
不要再祸害他家丫头。
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冷芒,迈出最后一步走到那丫头身旁,他以半占有的姿态站到她身边,阻碍了后面看过来的视线。
开阔的高台上,两位老者、蒋家全家三人连带陈志谦七人围着围栏并排站立,看向自流水席后方慢慢走过来的沈金山。
待他走进,蒋先扬起皮笑肉不笑地笑容,微微拱手,声如洪钟:“原来还真是沈兄,隔着半个码头,大老远就看到你那比金山还锃光瓦亮的脑门。”
即便激愤如潘成栋,这会也忍不出笑出声。
站在高台前,身后是排山倒海的哄堂大笑,沈金山感觉自己犹如被扒光衣服般亮在人前。
该死的九尾老狐狸,嘴上这般不积德,难怪成了绝户人家。
心下暗骂,面上他却得堆着笑。摸摸自己光滑的脑门,他自嘲道:“胡老哥别说,我这人全身上下,还真就这脑门有点特色。”
现在叫他胡老哥?晚了!
先前他蒋先对沈金山多有鄙视。两家皆是开绸缎庄的,同在青城有竞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他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动怒。真正让他厌恶的却是箫家行事风格,与蒋家诚信经营、宁愿少赚点也要货真价实不同,箫家向来习惯投机倒把、能多赚一文绝不只要半文。
且不说如何坑大老远赶来绸市、“一锤子买卖”的外地散户,对着本地百姓他也坑:布匹织得又稀又糙,上面多挂几层浆就当上好的料子卖。他卖得便宜,不懂行的百姓摸着布料厚实,当然一拥而上。可拿回家后劳心劳力做成衣裳,没洗几次浆脱下来,里面的布十分不结实,多干点活稍微拉扯下就烂。这样杀熟的事,他干起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可这世上就是有人不吃不记打,为那点小便宜去买箫家廉价布。他阻挡不了,可心下对沈金山的鄙视却是与日俱增。
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听完阿玲前世遭遇后,他心中那点鄙视彻彻底底转化为仇恨。感觉到青衣男子走近,想着那日在书房中两人定下的计策,他收起心中翻涌的情绪。
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沈金山不是一直对蒋家虎视眈眈?原先他不在意,守住本分就好。可如今他变了心思,他不仅让他摸不着,还要让他把箫家也搭进,眼睁睁看着箫家祖业折在自己手中。
脸色平静,他看向下面,“箫家人如此出息,沈兄更是人中龙凤。您这声‘胡老哥’,蒋某人可承受不起。”
“胡兄为长,这声老哥无论如何也当得。我整日忙于生意,对后院不甚上心,以至于让家中姑娘做出如此混账之事,胡兄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这几****一直想着该如何赔罪,好在令嫒有这么个拜师仪式,当着青城老百姓的面,今日我必须得表明态度。”
说完当着所有人的面,沈金山直直地弯下腰。
“胡老哥,今日我在这给您赔个不是。子不教父之过,阿慈做出此等错事,有很大原因是我没管教好,是我有错。”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