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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狂的话语却让蒋先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拦,不过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然而如今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蒋某此生最大的期待,无非是阿玲能有个好归宿。王爷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弃,蒋某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即便蒋某相信王爷,也不能因您几句话便贸然允诺。”

这是担心他出尔反尔,还是担心他没那本事?被人怀疑,陈志谦心中闪过些许不快。不过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蒋先顾虑。

那丫头值得最好的。

本王就不跟个糟老头子一般计较,有些事不管先做后做,反正总要做。既然能让人心安,他先做了又何妨。

“胡老爷放心,该有的陈某丁点都不会少。如今青城绸市开市在即,身为会首,还请胡老爷对下面商贾多加约束。”最后一句话,陈志谦语气中满是威胁。

多加约束?顿了下蒋先很快明白过来,在沈德强做下那般多混账事后,他曾动过心思,在青城众绸缎商家遴选精英弟子招做赘婿。拜师仪式上他曾隐晦地表达过这层含义,没想到这狼崽子还记得。

睚眦必报,气得唇角泛起无奈的笑意,他点头,“那是自然,时候不早,蒋某还要张罗绸市之事,就不多留王爷。”

目的已然达成,逐客令一出,陈志谦也没多留,“告辞。”

蒋先并非刻意逐客,离着虎牢峡遇袭已经过去一个月,这期间春蚕结茧,然后经过种种复杂工序后织成精美绝伦的丝绸,如今已到了交易之时,没几日便是青城绸市。往年绸市都由各大商户统一组织,今年他依旧遵循旧例。

可坏就坏在他家坐着尊小王爷,即便那些商贾不想被人管束,名义上也要给小王爷脸面。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要事事向他汇报。名义上他是会首,有些事压根推拖不得。虽然不麻烦,但耐不住有些事耗功夫。

眼见开市再即,加上自家进贡绸缎,他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本来已经够忙了,又来了阿玲被封为县主的懿旨。

天大地大女儿最大,县主册封典仪一定要办好,这几天他得加把劲。

蒋先这样想的同时,方氏也是这样想的。拉着神思不定的女儿回后院,她便拿出账本清点库房,收拾些名贵但又低调、能显示出自家底蕴的物件,准备用在县主册封典仪上。

“阿娘,你说阿爹到底在跟玉哥哥说什么。”

“看你那坐不住的猴样,你阿爹办事还没分寸。两人身份摆在那,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

“可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吃亏。”

女大不中留,停住拨算盘的手,方氏发出了跟蒋先同样的感慨,“放心……”

还没等她说完,就见阿玲望向窗外,看到某处时眼睛亮起来,提着裙子飞快跑出去。

“玉哥哥。”

陈志谦只觉一股少女馨香裹夹在略显灼热的春风中迎面扑来,然后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已经朝他飞奔过来。

“阿爹有没有为难你?”

站在窗口目睹眼前一切的方氏默默替蒋先心塞,望着树荫下芝兰玉树,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女婿人选的小王爷,她总算理解为何老爷三番两次地为难。

“放心,没事,”陈志谦轻轻揉下她头上花苞,叹息般说道:“丫头,你可得快点长大。”

快点长大?

阿玲眼睛瞪得老大,足足愣了有那么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她脸上绽开一朵比向阳花还要灿烂的笑容:“阿爹同意了,是不是?”

陈志谦几不可见地点头,然后比春日花丛还要娇艳粉嫩的少女突然扑到他怀里,跳起来抱住他脖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玉哥哥,我好高兴啊。”

似乎被她传染了,陈志谦冷硬的面部曲线逐渐柔和,唇角扬起和煦的笑容。春光中那造物主杰作的灿烂五官,看得窗前方氏也不自觉点头。

春光灿烂,年华正好。

随他们去吧。抿起唇角,她默默关窗,拿起账册走到内室,留给院外碧人独处的时间。

树荫下,陈志谦牢牢拖住阿玲,足尖一跃登上树梢。榕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隐匿两人踪迹,树冠深处,靠在少年结实的胸膛中,阿玲惊奇地看着破壳而出的喜鹊,那湿漉漉的头顶、无辜的眼神以及新生命诞生的朝气,让她陷入漫无边际的喜悦。

“它会不会长大?”

“会,只要多吃东西。”

“那我也要多吃东西,玉哥哥,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好好吃饭,按时喝补汤,然后努力跟师傅学,也要练你教给我的拳脚功夫。对了,还有铺子里的生意,要好好经营,赚好多银子给你和阿爹阿娘花。”

“好,阿玲想做什么都行。”

树冠中两人喁喁私语,初确定心意的两人,再无聊的话也是蜜糖,能一直甜到彼此心底。

册封县主的懿旨随着春风吹遍青城大街小巷,朝廷派来的钦差黄昏时分踏进蒋府,第二日清早此事青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果说拜师宴上大家对蒋家姑娘还能升起些嫉妒恨之类的情绪,经过了中间这么多事,尤其是在道春寒上得到蒋家无私帮助,求得黑炭与箫家毁契银子,人人都得到甜头后,对于阿玲被封县主,大多数人则是乐见其成。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依旧免不了有些羡慕。

“你说怎么会有那般好命的人,生下来便坐拥万贯家财。爹娘疼宠不说,连拜的师傅都是那般有名的大人物。邵明大师和李大儒,那可都是名满天下、响当当的大人物,随便拿出来哪个都够受用一生了。”

“现在还成了县主,县主你知道吧,咱青城就是一个县,人蒋家姑娘能管住这么大一片地方,那官比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还要大。”

“真真是好命的人。”

大街小巷时不时响起艳羡之声,细数蒋家独女近来所出种种风头,他们发现这位真真是那上天眷顾的宠儿。

“没得羡慕。”

大多数人都有这样一种心态,若是相处好多年的熟人突然发达了,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可若是远在天边、素不相识之人飞黄腾达,只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艳羡之余进而新生崇拜。

于青城多数人而言,皇商蒋家独女就是那金字塔顶端的人尖,生下来就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如今被封为县主,那也只是在她有如神佛眷顾的好运上再加上一点,对此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其它多余情绪。

可这只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并不代表全部。

春末夏初的青城已经稍显炎热,多数百姓已经换下严实的春衫,穿上轻薄的夏裳。在这一派嫩色轻装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引得不少人侧目。

“穿得如此厚实?”

“莫非是大食商人带来的女眷?”

“好像还真是,前几年也见过,那边女人从头捂到脚,连根头发丝都不让人瞧见,不知道底下长得何等美艳。”有汉子开口,说着说着话语中便不自觉带出旖旎之意,惹得他旁边婆娘拿起捶衣服的木棒敲他。

“你个死鬼,整天就知道看大姑娘裙子。依我看,藏头露尾的可不一定是天仙下凡,人蒋家姑娘那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哪次出来不是大大方方。这般藏着,指不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面纱下面是只癞□□还不一定。”

婆娘开口时,躲在面纱下面的箫矸芝正经过桥边,清晰地听到桥洞下传来的讽刺之言。

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即便痂痕已然脱落,她依旧能沿着熟悉的脉络摸到脸上那恒贯全脸的疤。

“县主?”

步履匆匆地经过小桥,躲到巷子内阴暗处,紧贴墙壁她大口呼吸着。

虎牢峡,在小王爷毫不留情地对她嘲讽,随后将她踢下暗礁遍布的江水后,身心双重绝望的她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再醒来时不是在秦广王的阎罗殿内,而是在虎牢峡下游一处普通的渔家。

与此同时她脑子中多了一份记忆,一份关于箫矸芝的、与她经历截然相反的记忆。

也不能说截然相反,记忆中那箫矸芝跟她一样暗中筹谋多年,对蒋家百年积累势在必得。不同的是,她成功了。她拜李大儒为师,成功干掉了蒋先后,利用沈家兄妹哄住阿玲,然后套取蒋家大半资产。

依托这笔财富,她迅速跟大夏最上层那些人搭上关系,以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才智左右逢源。从平王到魏王,在到京中大半富贵子弟,所有人都迷恋她。而她长袖善舞,周旋其间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感觉,真是好不逍遥快活。

这段回忆固然匪夷所思,可她隐隐觉得,这才是她原本应该有的人生。

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养伤期间她频频思索这个问题,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最起码才女之名是有真材实料的,这会很快察觉出端倪。真正的变化不在小王爷,而在蒋雪玲。是她突然要入青林书院,且从首日还未曾进书院大门起,拎着百味斋点心的阿玲便对她满含敌意。

无缘无故为何要敌视她?

开始她还以为是因沈德强,甚至对此暗中窃喜过。看,虽然你身为皇商蒋家唯一的继承人,但终归比不上我——一个箫家出来的庶女。暗暗较劲了那么多年,才学、容貌、赚钱甚至连吸引男人的本事,你样样比不过我。

可如今陷身绝境,她却有了另一种想法,或许……

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可这个猜测让她更为恐惧。如果从一开始蒋雪玲便有了那份记忆,如果这样,那书院、拜师以及后面种种针对,就全都有了解释。

即便再不肯相信,强大的逻辑摆在眼前,也由不得她去否认。养伤的大半个月,她反反复复将这事嚼烂了,最终认定这一事实。

那她该怎么办?

认输?认命?不,她绝不能认!从箫家一介不受关注的庶女到隐隐压下嫡长子接手家业,她靠得便是自己努力。如今虽然形势不妙,可她依旧有翻盘的机会。

那渔家救她,且倾家荡产给她养伤,并不是完全出自好心,而是想给他们那傻儿子讨一房媳妇。眼见她伤势好得差不多,他们看得她越发严格。好在她如今有了新的记忆,借助出房间的机会采集几种草药,混合起来便是一种迷药。待成亲当日他们放松警惕时,她将迷药下在酒里,成功逃脱。

逃回来的经历更让她印证自身记忆,先前她从未离开过青城,不过在那份记忆中,她却是来过此地。

根据记忆她一路逃回青城,身无分文且并无路引,她不敢贸然进城。好在她在城外还有个落脚点,歇下后她成功联络上了沈德强。

相识于微末,对沈德强她尚有几丝真感情。且前世记忆摆在那,她更是对他一万个放心。即便不放心,在最后人手折损在虎牢峡之后,如今单枪匹马的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沈德强这段时间也过得不好,沈不真想扭过他的念头,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僵持不下他没少挨打。直到后面阿玲开铺子,紧急招沈不真前去盯着修缮之事,这才没人管他。

刚养好伤,他便听到振奋人心的消息。

阿慈回来了!

杨氏对他管教并不算严,甚至有些言听计从的味道。以寻友为借口,他成功逃出来找到阿慈。两人碰面后自是一番互诉衷肠。本来这段时日沈不真苦口婆心外加棍棒相加,沈德强已经稍稍有所醒悟,可箫矸芝这活动的**汤灌下去,他再次五迷三道,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赴汤蹈火。

“真是个傻子。”

倚靠在墙根,想到沈德强,箫矸芝终于恢复点精神。

虽然他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有些小事却是不难办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沈不真帮蒋家做事,往来信件文书皆是通过蒋家传递。小王爷那层关系在,那边全当自己死了,对沈德强也没再那么防备。

依托落水时恢复的记忆,她找到前世几个与广成王敌对之人。这会她也没藏拙,而是直接阐明利害关系。几封信封好,夹在蒋家商队信函中,送往大夏各地。

“以蒋家的高效,想必几日前他们已经收到信。即便再不信,如此大的事也会有所防备,如今人应该已经上路,最快的、也是最有权威的那一位,绸市开市当日应该就能到。”

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围笠下刀疤尚显明显的脸也不再那般狰狞。走出暗巷来到城东西交汇处,靠近箫家的地方。

狡兔三窟,箫矸芝这招完全跟沈金山学得。箫家大宅正门、偏门、角门看起来门不少,实际上门只会更多。比如大宅旁边这处不起眼的小院,里面就有一扇木门通向箫家。

在里面换身丫鬟衣裳,以独特的手法打开门锁,箫矸芝成功溜进箫家。

短短几个月,当初繁华锦绣的箫家如今已是破败萧条,墙根草都长了三尺高,将修剪整齐的花丛完全掩盖住。

箫矸芝的到来给了箫家极大的震惊,书房内沈金山火冒三丈。

“你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阿爹,”任凭他冲到面前,箫矸芝亦不闪不避,非但如此她气势反倒更盛,“你可知我箫家如今面临着灭族之灾。”

“灭族之灾?那还不是你带来的。好好地呆在家中有什么不好,非得去做那谋财害命之事。好了,如今吴同知谋逆,已经被下狱。这是钦差没空,等他们腾出手来,我箫家肯定躲不过。”

“好好呆在家?莫非这是阿爹期待?既然如此,阿爹为何还要与蒋先斗那么多年?”

三个问题说出口,沈金山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脱下鞋朝她身上呼去,边呼边吼道:“你这孽……”

“阿爹若是不想活命,那就尽管打死女儿好了。”

怒发冲冠的沈金山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你有法子?”

“不然女儿回来做甚。”

一丘之貉的父女俩在面对共同的利益时,终于控制住情绪。听箫矸芝说完,沈金山点头大笑,连说三声好。

“启禀王爷,箫家有异动!”

夜深沉,陈阳走后新提拔上来的暗卫走进卧房,拱手躬身朝陈志谦禀报。

这是一处离蒋家后宅迫为近的院落,蒋先爱女成痴,不仅女儿住的绣楼尽善尽美,连周围院落都要着重修缮,****命人除草养花,年年都要重新修缮,力求阿玲去正院请安时一路欣赏着美景、走得舒心。

这样一来,整个蒋府最豪奢的地方就变成了围着绣楼的这一圈。先前拜师时还能以男女大防为由把人安排在前面客院,可这次从虎牢峡回来,小王爷可是以病号的身份,而且还是因阿玲受得伤,这下再不给最好的院落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在蒋先尚在纠结中时,方氏已命下人收拾出这处院子,以方便照顾为由将人搬了过去。

夫人竟然如此扯他后腿!眼见着人已住进去,木已成舟,蒋先只能接受,转而将注意力转移到方氏身上,力争让她跟自己统一战线。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这句老话可不是白说的。因沈家之事彻底觉醒的方氏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会还真不像前面十三年龟缩后宅养病时那般贤良淑德。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蒋先开始将更多功夫投在此处。

蒋家夫妻二人斗法,小王爷渔翁得利。

其实以他武功之高强,住远点也没什么。可小王爷表面桀骜不驯,实际上也是个狂放不羁之辈,唯独面对喜欢了两辈子的姑娘时,那些过往读过、过目不忘的圣贤书上所教条条框框悉数冒出来。

越是在意之人便越重视,重视一个人就要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不止富贵荣华,还有顾及她的意愿。

他隐约觉得,后一点甚至比前一点还要重要。那丫头上辈子吃了太多苦,他总忍不住多疼她些。就如现在,自打两人确定心意后,私心里他很想就这样把她带回京城,禁锢在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两人朝夕相对,可他更清楚她有多放不下青城的蒋家亲人和产业,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山不来就他,他便就山。这次虎牢峡之事算不得严重,自幼游走在黑暗中,他经历过比这更加危险的境况。当时都能全身而退,这会丁点小事却受伤如此严重,传回去皇帝舅舅肯定不会相信。可不信又如何,他要的只是个能留下来的理由。

本以为离得近了能舒坦点,可真正住进蒋家,他才发现情况不妙。那丫头像是融入骨髓的致命□□,吸引着他离她再近点。与此同时,铭刻在骨子里的教条却让他无法当众做出逾矩之事。暗卫进来前,本该卧床养病的他正站在窗前,看着院墙外伸进来的一截桂树枝,桂树所在的另一端便是阿玲绣楼所在院落。一墙之隔,深嗅一口气,他隐约能感受到那丫头的气息。

该不该去看看她?趁她睡着,捏捏她小脸…那丫头的脸,手感真不错。

不行,现在还没宵禁,院中尚有丫鬟走动。再等等,夜深人静无人时,翻墙进去点掉青霜睡穴,他便能为所欲为……地抱着那丫头睡一晚。

恩,就这样!如前些养伤的时日一样制定好偷窥计划,点头默认,他便听到暗卫进来的脚步声。

收敛心思,惯常发冷的目光看向暗卫:“哦?”

“王爷,埋伏在箫家的眼线来报,说是箫矸芝秘密归来。据属下查探,近来箫家在联络不少京中以及陪都的达官显贵。”

边说着,暗卫边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若是箫矸芝在此定会大吃一惊,为防备小王爷,明明她已经将密信处理过,但还是被发现了。

余光扫到信上名字,陈志谦脸色微变。顺手接过去,只见他将手掌覆在蜡封处,没一会封严实的蜜蜡便如有火烘烤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双指入内,他从厚实的信封中取出薄薄一张纸。

纸是江南最大的制纸坊出品,质地细腻且透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香味,上面一手极其标致地簪花小楷,启信之人尚未看内容,便知写信之人是何等蕙质兰心的美貌少女,连带着再忙也会对这封莫名其妙的来信多几分耐心。

陈志谦这会就很有耐心,不过他并不是为了精致信笺中所包含的无形魅惑之意,一目十行的他打眼便看完全信,准确地抓住其中重点。

从虎牢峡湍急的江水中走一遭,历经生死劫,箫矸芝心计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因祸得福,她得到了前世记忆,可她更清楚如今的自己处于一个怎样不利的境地。

箫家库房被搬空,她本人容貌被毁,苦苦积累多年的名声也荡然无存,无财无貌无德,现在的她甚至比不上她一直都鄙视的苏小乔。

不过她毕竟是箫矸芝,永远都打不倒的箫矸芝,很快她便从自怨自艾中醒来。就算一无所有又如何?那么多年苦读,无数个日夜揣摩人心的功夫可不是白费的,学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正是多年练就的对人心精准把握,才让她在记忆中那辈子左右逢源,成功在权贵云集的京城站稳脚跟、居于高处。而这辈子,即便境况再差,她依然对自己有信心。

今时不同往日,想要得到那些权贵的支持,她必须得付出更高的代价。还好,她拥有前世那些记忆,这是她翻身的把握。

渴望着重归高处,密信中箫矸芝着实拿出了点真材实料。知晓这些事的严重性,所以在密信寄出时她格外小心。箫家肯定有人暗中看着,她特意联络了沈德强,借他之手将信夹进了蒋家进贡时的往来信函中。

她就是算计个灯下黑!

箫矸芝行事也算缜密,身为皇商蒋家地位本就超然,在搭上小王爷这条线后更是无人敢怠慢,本来这信能安然到达。偏偏她千算万算,算漏了某位不按常理出牌之人。

小王爷虽然顶着嚣张跋扈的名声,可他着实不是那种倚靠上位者宠爱狐假虎威的酒囊饭袋。时间能让人忘记许多东西,十几年过去,大多数人都忘了,当初广平王府那个不被重视、几乎透明的嫡长子。能从那种处境中熬出头,陈志谦早已脱胎换骨。正如他在接受阿玲表露心计时说得那般,他不需要身份尊贵的妻族来锦上添花,因为他本人足以支撑起这片花团锦簇。

可以说他肆无忌惮的背后,靠得是自己本事在支撑。

亲眼见到箫矸芝跌落虎牢峡,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直命青玉盯着箫家。不是没能力收拾箫家,而是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比死了更难受。他本想如猫捉老鼠般,多逗弄他们些时日,让这家人尝尝在炼狱苦苦挣扎的滋味,也好将那丫头上辈子所受的苦千百倍报复回来。没成想无心插柳,遇到个命大的箫矸芝。

在青玉来报箫矸芝归来后,他便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可他并未太放在心上,实力绝对悬殊摆在那,她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面前的信却让他再次惊讶。

“没想到她也能有此奇遇。”

以陈志谦的聪慧,自然轻易看出了信中蹊跷。一直身居青城的箫矸芝,怎会知晓如此多朝廷官员密信,并且一针见血地分析其中利弊,让他这旁观者看了也不得不赞服。

不对劲,有那丫头的先例在,他很快想到一种可能。刚想起来他便迅速确认,既然他能重生,那丫头也能重生,为何箫矸芝不能。

凌厉的杀机自眼中划过,“此人,不能留。”

被他若有实质的杀意影响到,前来通传的暗卫身躯站得越发笔直,在听到他吩咐后,用近乎机械地声音说道:“属下领命。”

“慢着。”

阿玲重生在她前世死时,他亦然,那么箫矸芝……会不会知晓更多?想到前世自己的突然暴毙,那隐在暗中的罪魁祸首,陈志谦忙伸手打住他。

“也不急于这一时,查清她动向。”

待暗卫退下后,陈志谦立在窗前,透过桂树枝头看向天上那一弯上弦月,心底思量着箫矸芝那封密信上透露出来内容。

前世他是真心嚣张跋扈,通身武艺也只是用来给皇帝舅舅当打手,朝廷那些盘根复杂到让人头疼的关系他很少关注。论钻营他远不如箫矸芝,这次密信上好些事他也不清楚。

总归还有点用,暂且先留着她。将信塞回去,恢复原状后交给暗卫,他心中隐隐有了成算。

上弦月隐匿到树梢,更鼓声传来,神色凌厉的他如上了发条般手扶向窗棂,以不符合自身尊贵身份的轻灵翻窗越墙,精准地避开蒋先在绣楼围墙上设置的重重机关,熟门熟路地摸到正中间闺房。

闺房外的卧榻上,起夜回来的青霜正在自我反省。自打从虎牢峡回来后,她总是一觉睡到天亮,中间都不带醒的。

姑娘晚上起夜都得自己去,身为贴身大丫鬟,她着实失职。虽然姑娘没说什么,但那也是姑娘善良不难为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正因如此她才要更尽责。

“唔,今晚得警醒些。”

打个呵欠,她掐下手心,强行抑制住不断上涌的睡衣。刚这样想着,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脑袋上酥麻感传来,她再次睡了过去。

点睡穴解决闺房外最后一人,陈志谦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室,轻手轻脚地走到拔步床前,撩起帐幔挂在金钩上,手无意识地抚摸过那对玉环,他的目光最终凝聚在她枕头边那本账册上。

册封大殿在即,方氏忙里忙外张罗此事,蒋府后宅中馈便交到她手上。这丫头算不得顶聪慧,本身却有股跟她娇憨有些类似的痴劲。深信勤能补拙,她每天泡在了账本上,连去铺子的时辰都少了不少。

拿过账册,因习武而夜能视物的他一目十行地看着,边看边点头。

“倒是跟往常一样,慢归慢,核算完的账目没有丁点错处。”

这丫头倒是个想得明白的,没有如一般大户人家初掌中馈之人般急于抓权或者表现自己,凡事都想插一手。她稳了下来,从最基本的地方看起,厨房、花圃、各院用度一点点熟悉,弄清楚一块再弄下一块。初时可能有些生涩,可时日渐久,她速度越来越快。

不愧是他看上的姑娘,就是这般识大体,知晓轻重缓急,不贪功冒进。

“今日又比昨日快了些。”

从账册上,陈志谦便能看出阿玲一****的进步。这会四下无人,他也丝毫不掩饰脸上的赞赏之情。

月光从拔步床半开的门中照进来,打在他上扬的唇角上,少年本就无懈可击的容貌因这笑容再度增色三分。睁开眼的阿玲看到这般美景,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

“玉哥哥。”

说梦话都想着他,这丫头是有多喜欢他,也不枉他费尽心机为她敲打不听话的下人。

账册上能看出许多东西,陈志谦天资聪颖,很容易从中看出哪些下人在糊弄阿玲。按他以往的脾气,这般奸滑的下人直接乱棍打出去了事,可蒋府并非他的广成王府,客居之人总得懂些分寸。

不过这等小事难不倒他,不能明着来他便暗中出手。带来青城的暗卫大都随邵明大师北上进京押运银两,手上无人可用他只能亲自出手。轻功翻墙找到下人房,重者直接蒙被子里暴打一顿,轻者打轻些,轮番拳头下去,夜间不得安歇的他白日精神不济,倒真有几分养伤之人的虚弱面色。

他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打人时也没有藏头露尾。可身份摆在那,蒋府下人被打了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时日尚短倒没露出什么马脚。

当然这事也不是全无人知,比如掌管后院的方氏便隐约知晓。知道后她对未来女婿的满意度更是蹭蹭蹭往上涨,在面对蒋先的攻势时越发斗志昂扬。这般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女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糊涂老爷给赶跑!

柔顺了十三年的方氏小宇宙大爆发,蒋先劝解难度再次升级。

占便宜的小王爷对此乐见其成,此时此刻,听到那丫头软绵绵地呼唤他,他如着魔般扭过头。四目相对,看到那双越发清明的杏眼,脑子一个机灵,他终于反应过来。

她醒了。

被发现了!运起轻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出拔步床。

临睡前补汤用得太多,半夜阿玲被憋醒了。眼睛睁开,意识尚且朦胧。

“青霜。”

外面没有动静,她也没多喊,而是顺手抓过床边衣裳,披好趿拉上鞋,朝拔步床后有恭桶的屏风处走去。在解决个人需要后,她如梦游般回来,窝在床上继续睡。

平稳的呼吸声传来,隐匿在拔步床后的陈志谦走出来,脸上带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这种事并非头一回发生,起初他着实有些尴尬,夜探闺房什么的,显得他有多重视她似得。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可私心里他就是不想让那丫头知道。当时他狼狈地逃回院子,纠结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就听她跟青霜窃窃私语。

“昨晚我梦到玉哥哥了,他就站在我床边,可手伸过去却没碰到人。”

原来她当自己在做梦,意识到此点他终于放下心,然后薄施手段,让她从客院下人口中听到自己睡觉很熟、一夜无梦的消息。两相印证,她对此深信不疑。

有了这层基础,再做一些事便很简单了。站在拔步床前,陈志谦脱掉鞋子和外袍,身轻如燕般翻上床,扯开碍人的薄被,将小小的身躯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传来,疲惫感袭来,唇角轻扬他很快睡去。

陈志谦这边睡得舒坦,阿玲这边睡得却很不安稳。睡梦中她变成了一只小虾米,被只八角章鱼缠住了。

太阳照常升起,因姑娘管家“严明”而越发勤恳的蒋府下人早早起身洒扫,蒋先与方氏这对老夫老妻间因连日拉锯战而有了些年轻人的活力,这一切看得阿玲忘了昨日睡不好的疲惫,翻阅着账册与方氏商讨完后,眼见时辰差不多,她套上马车向书院赶去。

书到用时方恨少,接手管家事物后,阿玲才知道她有多少需要学的东西。青林书院诸位师长虽不笔李大儒有名,但在这里她能结识不少青城商户子弟,尝试着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同时,日后蒋家生意也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这也算是为将来做准备。

所以即便很忙,即便顾山长允许她忙时不去书院,除去虎牢峡那次,约定好的三日去一次书院,阿玲也从未中断过。

没有了箫矸芝等人从中作梗,书院诸人也能更理智地看待阿玲。少年人的思绪没大人那般功力和世俗,他们不会因阿玲强大的家事背景而巴结上去,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看她个人品行。而阿玲秉性和善,人也长得娇憨,是最容易让所有人接受的那种,加之她谦逊上进,学子们倒是打心底里喜欢她。

马车停在书院门口,阿玲刚下车,便有几位差不多同时到的姑娘走上前来,跟她并行向书院内走去。而这其中离她最近的当属早早过来等着她的苏小乔,她可不能让别人抢占阿玲最好朋友的位置。

其他人嫉妒归嫉妒,但阿玲亲近的态度摆在那,也只能笑着摇头。一堆年少姑娘讨论着衣裳吃食,担忧着夫子课业,阿玲也喜欢这种轻松而单纯的氛围,时不时附和几句。

叽叽喳喳走进女学房舍,阿玲刚坐定准备收拾东西,旁边苏小乔探过头来,一反往常的大大咧咧,神色间带着些紧张,神神秘秘道:“阿玲,你猜昨天我看到谁了?”

“谁?”正在收拾书本,摆文房四宝的阿玲随口问道。

苏小乔探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奶娘。”

什么!阿玲握住端砚的手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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