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因姑娘管家“严明”而越发勤恳的蒋府下人早早起身洒扫,蒋先与方氏这对老夫老妻间因连日拉锯战而有了些年轻人的活力,这一切看得阿玲忘了昨日睡不好的疲惫,翻阅着账册与方氏商讨完后,眼见时辰差不多,她套上马车向书院赶去。
书到用时方恨少,接手管家事物后,阿玲才知道她有多少需要学的东西。青林书院诸位师长虽不笔李大儒有名,但在这里她能结识不少青城商户子弟,尝试着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同时,日后蒋家生意也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这也算是为将来做准备。
所以即便很忙,即便顾山长允许她忙时不去书院,除去虎牢峡那次,约定好的三日去一次书院,阿玲也从未中断过。
没有了箫矸芝等人从中作梗,书院诸人也能更理智地看待阿玲。少年人的思绪没大人那般功力和世俗,他们不会因阿玲强大的家事背景而巴结上去,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看她个人品行。而阿玲秉性和善,人也长得娇憨,是最容易让所有人接受的那种,加之她谦逊上进,学子们倒是打心底里喜欢她。
马车停在书院门口,阿玲刚下车,便有几位差不多同时到的姑娘走上前来,跟她并行向书院内走去。而这其中离她最近的当属早早过来等着她的苏小乔,她可不能让别人抢占阿玲最好朋友的位置。
其他人嫉妒归嫉妒,但阿玲亲近的态度摆在那,也只能笑着摇头。一堆年少姑娘讨论着衣裳吃食,担忧着夫子课业,阿玲也喜欢这种轻松而单纯的氛围,时不时附和几句。
叽叽喳喳走进女学房舍,阿玲刚坐定准备收拾东西,旁边苏小乔探过头来,一反往常的大大咧咧,神色间带着些紧张,神神秘秘道:“阿玲,你猜昨天我看到谁了?”
“谁?”正在收拾书本,摆文房四宝的阿玲随口问道。
苏小乔探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奶娘。”
什么!阿玲握住端砚的手僵住了。
奶娘竟然还活着!
这一消息给了阿玲很大的冲击,以至于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她都有些魂不守舍,以至于素来对她关照有加的夫子都开始频频提问。
还好上午教授的是术数,而这也是她跟随李大儒学习的主要内容。李子峰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对许多东西的理解压根不是常人能比。书院夫子啰嗦半天才堪堪说明白的内容,他鞭辟入里、寥寥数语直接点拨人心窍。
这样的师傅,最适合阿玲这般勤奋有余、天分稍显不足的学生。
扎实的基础摆在那,即便心神不定,应对夫子提问还是绰绰有余。
“这思路……当真是妙!”
在阿玲用更精简的思路解答术数后,本想着劝诫她向学的夫子彻底忘记初衷,开始沉浸在这全新而玄妙的思路中。
夫子在青林书院内也算颇有名气,这份名气来源于他的严苛——从不会轻易夸奖人。然而如今他不仅一反常态地夸了人不说,夸完后还红光满面地看向蒋家姑娘,眼神之炽热有如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般——
女学姑娘们沸腾了!
能让术数夫子开口夸赞,看来胡氏阿玲是真的聪慧。这点认知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比之阿玲拜两位名满天下之人为师时还要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对待学霸要如春天般温暖,不用阿玲做任何事,跟她逐渐熟悉起来的姑娘们对她越发热情起来。
“术数夫子竟然褒奖你。”
“对此,我入书院这些年,还是头一遭见他如此,就算对沈德强他也没这般和颜悦色过。”
听有人提起沈德强,手上挽着笼屉的姑娘忙打断,“提他作甚,阿玲尝尝我娘做得茶点,她特意给你做了小兔子形状的发糕。”
“为什么我们跟阿玲的不一样。”
轮番准备茶点之事还是阿玲提议的,书院姑娘心思单纯归单纯,但偶尔也会较劲,比如在茶点一事上。
“难道阿玲跟你们一样?”带茶点来的姑娘笑得温柔,口中话语却是丝毫不让。
她说得好有道理,我们竟无言以对,起哄的姑娘安静下来。不过毕竟是年轻姑娘,心里不会存事儿,很快便又恢复了打打闹闹。这次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很快便要进行的绸市开市上。
“阿玲的册封典仪好像也在那天?”
阿玲轻轻点头,“看黄历的话,那天是最好的日子,且最近青城事情多,两事并在一处也少些折腾。”
“这种大事你还怕折腾,要是我能当县主,肯定要好生操办一场,让十里八乡、不对,整个州都知道。”有心直口快的姑娘道。
“还整个州,人家阿玲的县主可是整个大夏都知道的事。”旁边姑娘揶揄道。
“还真是整个大夏都知道,我家客栈所住从西域来的商贾都知道了,而且他们还说阿玲……”这是位家里开客栈的姑娘,说到这她突然顿住,面色上全是尴尬。
其余人都在叽叽喳喳册封典仪的事,倒没太注意这些事。青城商贸发达,家家户户富庶,对于官员的敬畏反倒没那么严重。即便知晓阿玲这个县主身份高,女学姑娘们也没有太大反应。当然这点也跟阿玲的平易近人有关,她并不想因为一个县主活生生把自己过成庙里面的雕塑。
他们没注意不代表阿玲不注意,奶娘的突然出现让她整个陷入警觉。慢慢靠近刚才开口的姑娘,她小声问道:“西域商贾是不是说了什么?”
客栈姑娘明显吓了一大跳,忙否认道:“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越发肯定,阿玲神色尽量变柔和,用一种诱导的语气问道:“都是书院同窗,你跟我这般见外?”
“没有,”那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在她坚持望过去的目光中,神色越发紧张。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握紧拳头决绝道:“这可是你想知道的,那我就说了。”
“但说无妨。”
“他们……那些人说你是……石女,心狠手辣连最亲近的人都能下手。”
客栈姑娘声音并不低,旁边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安静下来。
“是女……阿玲的确不是男的,难道是女的就该心狠手辣?这帮西域来的商贾怎么想的,是不是该多吃点核桃补补脑。”这是家里开剪过铺子的,她最爱吃的东西便是核桃。
这句话引得人哄堂大笑,可没多久便有课业较好的姑娘反应过来,“是石头的石吧,石女,就是不能……”
后面的话被她吞回去,可经她这般提醒,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石女,不就是不能生的姑娘,听说这类人都是铁石心肠。
“阿玲绝不是那种人。”
“无风不起浪,这帮西域商贾会说这种话,会不会是从别处听到了什么。前面箫矸芝那么多次,咱们不也都信了?”
不少姑娘面露羞愧,纷纷保证这次他们绝不会再中人圈套。
接受着他们对往事的歉意以及现在的保证和安慰,阿玲心思却转向了别处。箫矸芝!她总算知道自己心里莫名升腾的警觉来自何处。
心里存着事,阿玲神色间难免有些异样。一般人看不出来,但这却并不包括时刻注意着她的小王爷。
陈志谦亲自来接阿玲,在蒋府这片蒋先的地盘上他规规矩矩,但在外面他却是寸步不让。阿玲去书院他接送,阿玲去铺子他陪着,阿玲去桑田时他更是运转轻功带她满地里转悠。
总之在蒋府以外,他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对此蒋先也表示过抗议,但碍于身份,他只能从自家这边入手,拐弯抹角说阿玲占据王爷太多时间、这样不利于王爷养伤云云。
陈志谦的回答永远只有简单粗暴的两个字——顺路。
他倒也不是找托词,即便在“疗养”,他依旧在帮皇帝舅舅做事。江南是天底下的钱袋子,太上皇在位多年,早已牢牢掌控此地。即便后来碍于一些事不得不禅让皇位,该抓住的他也都牢牢抓在手心。
皇帝舅舅初登基时,整个江南官场大小官吏,十之□□皆是太上皇安插的心腹,以及心腹提拔上来的得力人手。这些人盘根错节,直把江南官场围得跟铁桶般,根系茂密深入地下,牢牢抓住这片富甲之地的每一点油水。水灌不进,油烧不起,新登基的皇帝舅舅只能看一座金山银山隔在水晶罩里,任凭再眼馋也是看得见摸不着,平白心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些年皇帝舅舅一直在给江南官场悄悄换血。可人心难测,再纯净的水滴到墨汁里,也会变成黑色。大环境如此,这也是无可避免。即便有心志坚定的才俊能抵御偌大官场的洪流,剩余精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做出什么大成就。
总体来说,这些年收效甚微。
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这些事也必须得去做。得知他要在江南“疗伤”后,宫中补品流水般送来,同时夹杂着皇帝舅舅暗旨——秘查江南官场。
正是凭借此点,他彻底确定皇帝舅舅看穿了他。隔着明黄色加盖玉玺的纸张,他甚至能想象出乾清宫那位对待朝臣一本正经的皇帝写下这封密旨时的愤恨:臭小子,叫你躲懒,给你安排更重的活。
不论皇帝舅舅做何想法,他这边始终岿然不动,以照顾那丫头为先。
没办法,谁叫他天赋异禀,武功才学心计皆远远高于常人。那丫头忙活的空隙,指头缝里露出来那点功夫随便查查,也足够他交差。
霸占住媳妇为先!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心下目标无比坚定,站在书院门口的小王爷却是满脸冷若冰霜,冻得足下方圆八尺之内的小草都在瑟瑟发抖。
而在见到被女学姑娘簇拥着走出来的阿玲后,他唇角弧度更加冷凝,脚步却是不自觉加快。走到她眼前,他一个眼刀朝旁边苏小乔丢过去,吓得后者握紧阿玲小手安慰的那只爪子条件反射般松开。
马车缓缓启程,宽敞的车厢内,对坐的两人相顾无言。
陈志谦在生气,这丫头也太会沾花惹草了,看她离女学那帮姑娘多近。尤其是苏小乔,铺子有事两人凑在一起不说,连在女学中都拉着手,都快成连体婴了。
怎么没见她对他这般亲昵!反正他就是不高兴。
不过小王爷终究是天赋异禀之人,即便心下不悦,也不妨碍他观察到阿玲眉宇间的阴翳。
“书院发生何事?”
“没什么,就是有人说我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问候传来,阿玲下意识地想说出自身烦恼。可话说到最后,想到那羞人的两个字,她还是打住了。
都不跟他说了,这问题很严重。
“恩?”陈志谦加重点危势。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阿玲不想隐瞒信任之人,再说这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只是“石女”二字,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心下半是苦恼半是羞涩,重重压力袭来,她下意识地抓向头上花苞,却先行碰到一只手。
摸到手了!即便担忧着她,陈志谦强大而灵光的脑袋瓜依然分出一个后台窗口小雀跃了下,而后他极其自然地改摸为抓,将她小手牢牢禁锢在自己大手中,顺势坐到她身边。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从对坐静默无言到执手亲密相依的转变,********在怀,陈志谦声音也变得温柔。
“傻丫头,告诉我,恩?”
好听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成熟的沙哑。如被蛊惑般,阿玲抬头,不足一臂的距离间,她清晰地看到少年那张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有如最好的雕刻大师亲手雕琢的杰作,往常带有不屑的唇角这会更是扬起一抹耐心而温柔的弧度,无懈可击的五官被下面玄色交衽衬托出一丝这年纪所没有为威严。
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人好看到一定程度,仅仅是那那张脸摆在那,就足以让人沉沦。
更何况,拥有这张刀削斧凿般脸的人还对她那般好。
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脑子里升腾起这股认知的同时,阿玲已经下意识地张口,将青林书院发生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听她说完,陈志谦简直怒不可遏。
石女?好你个箫矸芝,竟敢这般编排他捧在手心里的丫头。
本来还想留她一条性命,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他做出的决定从不会轻易改变。他不仅要留住箫矸芝性命,还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只是她活得怎么样,到时候还想不想活,那就要另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阿玲声音中带出些苦恼,“玉哥哥,是不是我在杞人忧天。可前面发生那么多事,现在遇到点风吹草动,尤其是这种流言蜚语,我总会下意识地往最坏处去想。”
没有握住手的另一只手缠过肩膀,将她小小的身躯占有般搂在怀中,陈志谦多任务的高性能大脑中,后台属于“吃豆腐”的专属窗口比出大大的胜利手势。从亲密相依到直接把人抱起来,他做得要多自然有多自然,连这丫头都没有丝毫发掘,他果然天赋异禀。
当然这种思绪只占了他聪明头脑的一小块,这会他脑子中大多数都被愤怒和担忧所占据。
微微点头,而后他又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些,他沉声安慰:“放心,还有我。”
短短五个字却让阿玲焦灼了一上午的心安定下来。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马车内过分幽暗的环境让她微微有些不适,抬起胳膊她顺手掀开车帘,随意朝外面扫去,却在偶然看向巷子口时愣住了。
为避开蒋先,陈志谦来书院接人时,从不会直接把她带回去,而是会带着她四处转悠,今日也是如此。马车离开青林书院后,便一路向城南新开的铺子驶去。为了延长独处的时间,王府特意调-教出来的车夫向来是能兜圈子就绝不走正道。
随着小王爷占有欲的增强,车夫也是绞尽脑汁在开□□费时间的新线路,今日走的就是新发现的一条。这条路多经过僻静处,七拐八拐想走多久就走多久。在偶然发现新大陆后,车夫觉得王爷一定会给他多加月钱。
僻静道路的坏处是路窄,马车不便行走。可这也只是对一般车夫而言,王府出来的车夫,那必然是大夏车夫中的佼佼者,十八弯的山路都如履平地,青城这种青石板路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在用熟练的技术克服路况后,剩下的便是好处。
各种绕路最大的好处就是熟悉青城,这对于养在闺中十三年,接手蒋家产业却对青城不熟的阿玲很有好处。而另外的好处便是,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在偏僻之处进行。
比如现在,阿玲就在这条多数时候空无一人的狭窄小巷中看到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是个面色忠厚的中年人,一身稍显宽松的绸衫套在身上,宽大的袖子搭接起来,毕恭毕敬朝着背面穿着西域袍服的商人说着什么。
车轱辘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两人,中年人朝这边看来,透过半掀开的车帘,正好看到马车内满脸惊讶的阿玲。
“快跑。”
想都没想,他直起身,以不符合身形的敏捷朝巷子另一端出口跑去。
“拦住他!”
反应过来的阿玲朝外面喊道,意识到只有车夫人手不足后,她略带恳求地看向旁边小王爷:“那是奶娘的儿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丫头,总算知道依赖她。
享受着她恳求的眼神,陈志谦抱住她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揉捏下被她抽出手的另一只手,他从腰间荷包中摸出两枚铜钱,透过车帘随手往外一抛。
“玉哥哥也未曾带人?”
等待的时间好像无比漫长,明明两人只往外跑了没几步,阿玲却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久到近在眼前的机会马上就要逝去。焦躁之下,她不禁开始催促。
话刚出口,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原本撒腿往外跑的两人似乎被施了定身咒般,维持着伸胳膊抬腿的动作原地不动。
这……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太过惊讶之下,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小王爷抱下马车,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往两尊雕塑处走去。
意识到此点她挣扎着想要下来,神色略带羞赧,低头不敢看抱着她的玉哥哥。
“不过是觉得你心急,看你惊讶走不动路,顺便带你下来。”
头顶冷冽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声音较之平常更显威严,太过威严之下总觉得是在掩盖些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他在掩盖些什么,明明说着顺便,但他却坚定地抱着她走,一直走到两尊雕像跟前才放他下来。
“玉哥哥?”盯着他手臂,她疑惑道。
“帮人帮到底。再说就这么两步路,放下来麻烦。”
那你耳根怎么红了?敏锐地察觉到此点,阿玲拧了一上午的眉缓缓舒展,自带三分笑的脸上重新恢复晴朗,仰头朝他甜甜地说道:“玉哥哥真好。”
知道他好就行,陈志谦凌厉的神色变得温和,走上前直面两尊惊恐的雕塑,先问道那尊穿绸衫的。
“你是蒋府曾经的奶娘之子?”
说完他靴尖轻点地上石子,石子飞扬打在绸衫男子身上,解开哑穴的他哆嗦出声:“妖……妖法。”
也不怪他如此惊恐,沈德强长得也算是俊美的,可跟眼前少年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此人容貌之英俊,完全不像世间之人。可这般好看的外表下,他的气势却是着实吓人。被他看着,他只觉有三万六千根尖针朝着他每一根毛孔里戳,直接要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看穿他一切秘密。
传说中的炼狱修罗,便是这等容貌与内心完全相悖的存在。
这手神乎其技的手段,人还没到跟前他便已无法言语动弹,不会真的是阿修罗吧。
奶娘之子完全被吓傻了,半晌说不出话。
见此阿玲叹息一声,缓缓上前,开口便直切主题:“奶娘是不是还活着?”
随着她开口,旁边见她走过来,早已收敛气势的陈志谦轻咳一声。仅仅一声,便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娘还活着。”
晨间入书院后,初闻苏小乔说起此事,阿玲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毕竟奶娘已经死了,在偷窃之事被发现,言行审讯时自杀。她虽未曾亲眼所见,但蒋府好多下人亲自经受过此事。甚至连奶娘的家人,都已经为其操办过葬礼。
已经死掉的人又怎么可能活过来?
可苏小乔信誓旦旦,说她见到过奶娘本人。也不怪她认识奶娘,蒋家在青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身为奶娘地位本就姑娘身边大丫鬟还要高,再加上手里还有个言听计从的姑娘,连带着奶娘在青城也算是个人物。她那人要面子,生前没少在人前露脸,知道她相貌的人也不少,苏小乔能认出她也在情理之中。
见她言之凿凿,阿玲也不好反驳。而后客栈家姑娘那番话,让她隐约有了种感觉——或许小乔没有看错。
刚才在马车上有了玉哥哥保证,心安后她逐渐恢复理智,这会见到奶娘之子,她迫切地想要确定心中疑惑。
肯定的答案说出口,语气中的五味杂陈等种种情绪纷纷没有,她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
“箫矸芝想办法安排她假死,然后救了她?”
奶娘之子瞪大眼,姑娘跟阿修罗在一起,也有了通灵之术?这话说得,怎么好像她亲眼所见似得。
阿玲单从他惊讶的神情中,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问解开,前世在蒋家落败后釜底抽薪,卷走她多年积累珠宝首饰,彻底断了她救急银两的奶娘,果然是箫矸芝安□□来的眼线。
有小王爷这尊大杀器震场,阿玲很快撬开了奶娘之子的嘴,将他知道的全部问出来。
奶娘还活着,此点她隐约已经预料到,这会听到他确认并不算惊讶。可让她惊讶的是,箫矸芝竟然也没死。
在虎牢峡时她忙着照顾受伤的玉哥哥,剩余时间还要逐渐适应他越发灼热的眼神和越来越娴熟的亲近。对,就是娴熟。明明刚表露心计时,玉哥哥是个那么纯情的少年,甚至连拉她的手都不敢。可在楼船上养伤那段时日,他越来越发孟浪,开始只是趁着喂药时“不小心”抬头过猛,唇角碰触到她手指,而后在她洒了药时及时握住她的手,帮她避开烫人的药汁。
刚开始种种体贴举止让她大为感动,可次数多起来后她也察觉到不对。
他不是武艺高强么?怎么比普通人还要笨拙。
两世为人终于开情窍的阿玲很快回过味来,正在她羞涩不已时,箫矸芝死讯传来。
“落入虎牢峡?”
想起虎牢峡湍急的江水、遍布的暗礁,连船都能翻的地方,人又如何生存,箫矸芝必死无疑。得知此点后她心下百感交集,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前世害得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箫矸芝就这么死了?
尸骨无存,死得好!
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江水冲走,未免也太便宜她!
两种念头在心中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慨叹。人死如灯灭,随着她的死,过往那些恩怨情仇也悉数消逝。她也不必再执着,蒋家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没工夫去想那么多。
既然大仇已报,那她也该把多出来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回馈对自己好的家人,还有玉哥哥。
明悟后她开始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应该珍惜的。再次面对玉哥哥的“笨手笨脚”,她多了些宽容,努力克服自己心中羞涩去接受。当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无法接受,忍不了的话她就会反击回去。拿起药碗直接往他嘴里灌、毫不留情拍掉他咸猪手,甚至连直接开口叫他注意点,等等行为她都做过。
然而收效甚微。
无论她用语言还是行动表示反对,他依旧故我。人前规规矩矩,要多君子有多君子,人后却跟块牛皮糖似得。不仅如此,他手段越发高超,仗着头脑灵活武艺高强,经常她一个不注意,人就已经被他搂在怀里了。
比如刚才在马车上,再比如刚在下马车时,更比如说现在。
命姗姗来迟的暗卫处理后续之事,两人上了马车继续往城南铺子赶去。坐在马车中,阿玲思考着刚才问出来的话,努力想理清思绪。一个走神他已经靠过来,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放在她头发上。
“玉哥哥!”阿玲略带着急道。
“恩?”
“你、的、手!”阿玲逐字说道,每个字尾音都咬得很重。
她以为自己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时很有威慑力,可看在陈志谦眼里,怀中小丫头一双杏眼瞪得猫儿般溜圆,白嫩中带着点红润的腮气得圆鼓鼓,花苞头上几缕碎发因为方才苦恼时的抓挠伸出来,整只小脑袋如个冲了气的河豚。
好想让人戳一戳。
心随意动,抓在花苞上的手放下来,食指朝她腮戳去,在触碰到柔软的肌肤时改为捏。
“吐~艳!”被他捏住腮,阿玲发音有些含混不清。
“傻丫头,你刚想得太入神,后背差点撞疼了。”
怎么可能!她的马车是阿爹花大价钱命人定制,用的是官府所用工匠,手艺精巧不说且格外注重享受,该包的地方全都用皮子包起来,里面还垫上一层南洋商人远道运来的海绵,根本就不可能伤到人。
回忆着自家土豪的马车,阿玲脸上满满写着“骗人”两个大字。
真傻,怎么能这么可爱呢。陈志谦神情越发宠溺,耐心解释道:“前几天事情忙,你要在车里看书,临时加了个壁灯。”
随着他的话阿玲扭头,还没等完全扭过去,余光就已经看到那个用掐丝工艺做成的鲤鱼戏水金制壁灯,整个壁灯挂在马车上,在平滑的皮质车壁上尤其显眼。
“我怎么会坐到这边?”
壁灯悬挂方向的关系,这几****习惯性坐在对面,怎么突然就改了方向。
是他刻意引导的,连角度都算好了,不然又怎么能有机会抱住。当然陈志谦绝不会说出自己这点小心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无奈道:“方才你想事情出神。”
刚她的确被箫矸芝还活着的消息给惊住了,坐错了边也完全有可能。
这点小事就不要计较啦,此刻的阿玲完全忘了,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往往会遵循过往习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会坐反了。此刻的她完全没想到这点,只是吐吐舌头略带恳求地看向玉哥哥。
软软的神情看得陈志谦心下酥酥麻麻,捏住香腮的手伸开整个覆在上面,轻轻抚摸下,他罕见地温柔:“别碰着头就好,刚在想箫矸芝的事?”
“恩,”阿玲点头,然后说出自己猜测,“从奶娘儿子和那西域商贾口中打问出来的消息,乍看起来好像是箫矸芝知道几次三番的事让青城百姓有了警觉之心,再传流言蜚语他们不会轻易上当,所以便利用从大夏四面八方赶来、尚对青城局势不熟的商贾。”
陈志谦没忽略她话中重点,“乍看起来是这样,那阿玲觉得实际上是怎样?”
阿玲语速放缓,一点点说出自己猜测,“从最开始箫矸芝就在想方设法坏我名声,看起来她好像对我有些天然的敌意。大概是一山不容二虎,胡沈两家在青城相争多年,身为两家姑娘自然也要分出个高下,如此她抱有敌意也在情理之中。可往深处想,这当真只是姑娘家的意气之争?箫矸芝早已插手箫家产业,箫家好多主意还是她在幕后策划,她早已把整个箫家视为囊中之物。”
这丫头,竟然想到了这点,听到这陈志谦已经大概明白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顿了顿,调整个舒服的坐姿,阿玲继续说道:“而我……不管我才学如何,整个蒋家只有我一个,日后产业还是要交到我手上。箫矸芝与我的纷争,归根结底还是胡沈两家间的纷争。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将我列为宿命仇敌。”
这也是在箫矸芝“死后”,阿玲觉得万事尘归尘土归土,追忆过往时才有过的感悟。
前世她与箫矸芝从未有过争执,为何她要对她赶尽杀绝?到底两人中间隔着什么仇怨?重生后面对箫矸芝多年积累下来的优势,见招拆招时她曾屡屡疑惑,直到近来她才想明白。
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敌人。
“如今箫家落到这等境地,箫矸芝的恨只会更深,而且她不会甘心。箫家在青城已是声名狼藉,挽救亦是做无用功,从外来商贾入手,也算是另辟蹊径,指不定会柳暗花明。如今我开始接手蒋家生意,阿爹也在拜师仪式上公开表态由我继承蒋家,我代表的是整个蒋家。若是坏了我名声,那她便有机会说服那些商贾,重新东山再起。”
将心中猜测一股脑说出来,阿玲心情越发沉重。而身边人的点头肯定,更是在这份沉重上又加上千钧担子。
“玉哥哥,你也觉得是这样?”
“我不觉得,”陈志谦摇头,既然她能猜到,他也就不必再卖关子,“事实本身便是如此。”
阿玲皱眉,箫矸芝始终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再次跟她对上,她只觉心烦意乱。
不就是曲曲箫矸芝,一股破落商户的庶女,有什么好怕的。她是缺钱、缺名声还是缺靠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丫头还是太软弱了些,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能让他有用武之地,有机会好好保护她。
“平民百姓易被蛊惑,不过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事实真相如何无关痛痒。但那些商贾可不一样,先不说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单是绸缎生意关乎身家,他们也不会凭借一面之词便草率下决定。如今阿爹是青城会首,蒋家占据着青城仁义名声,无论如何都是你们占上风。”
阿玲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可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我蒋家诚信经营,卖得布匹衣裳向来是料子最好、款式最精美,单论经商自然不惧任何人。”
虽接手蒋家生意时日不长,但阿玲有这方面的自信。可对上箫家,尤其是箫矸芝,不止要考虑这些。
“可箫矸芝向来诡计多端,前面她甚至能说动吴同知造反,谁知道这次她会不会请来什么助力?”
这点她都想到了?陈志谦波澜不惊的心中微微起了涟漪,这丫头只是容貌随了方氏,长得娇憨些,芯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蒋家人,完全随了那只九尾老狐狸的敏锐。
箫矸芝还真是请来了大靠山,拦截到的密信恢复原状后又放了回去,若是不出意外箫矸芝应该能说动那人。有了官员介入,箫家还真有一线生机。当然,这前提是没遇到他。
想到这他傲然道:“助力?能比得上本王?”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先不说京城那大夏最尊贵的三座巨无霸靠山,单这些年他自己打拼出来的硬实力,一般人撞上来也得碰个头破血流。
玉哥哥好像是挺可靠,阿玲那点坠坠的心彻底放平,信赖地看着他。
“恩,有玉哥哥在我就不担心了。”
一句好话就想哄得他当牛做马?陈志谦重重地咳嗽声,大爷般坐在对面座位上,冷峻的下巴点点身旁位置。
阿玲羞红了脸,低头对对手指,如小蘑菇般挪过去,在离他半臂远的安全距离坐下。还没等坐定,旁边之人已经挪过来,修长的手臂如铁钳般将她牢牢箍住,顺势一提坐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