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精忠卫国”金字匾额的宽敞前厅中,有一男一女客客气气地对面而坐。
中年妇人正襟端坐,轻抿一口便放下茶盏,动作缓慢姿态娴雅;青年男子着一身珍珠白衣袍,嘴角含着一抹略带邪气的笑,而他俩身后分别立着一个人,两人都低头敛目、静静伫立。
一番惯常的客套之后,男子轻轻招了招手,背后伫立之人立马双手呈上一个漆木盒子,那盒子端方古朴,盒面饰以流畅纹路,好似描摹青山起伏间曲水蜿蜒、流云环绕。
“这是?”放下茶盏的手一顿,几分惊疑。
记得拜帖写是写的“梁子音探望国公”,孟夫人念他曾有恩于孟府、而如今孟府又门庭寥落才亲起接待,原以为不过是客套几句便了事,却不想他竟带了厚礼,这东西不看内里光看表面也知道价值不菲。
“千年极品山参,给国公爷补补身子!”白衣男子展开一脸盈盈笑意,眼眸中异彩闪闪,“不瞒夫人,小生还想为国公请个脉,也不知现今是否妥当?”
“梁大夫有心了,实不相瞒,国公如今的状况……恐怕不便于当面诊脉!”孟夫人垂眸摇摇头,面色为难。
如今不比往昔,朝廷态度暧昧不明,对孟府是惩戒还是安慰都还不明了,多数官儿只是在观望。这一件礼物若在之前仅属中上,而现在可称得上是雪中送炭的大礼了。只是孟文天,自打回来与她大吵了一架他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甚至把自己绑在椅背、床柱上,怎么说都不肯让解,真是愁煞人了!
“不当面也无妨,鄙人擅长悬丝诊脉,在门外诊一诊脉也好让我的一个至交好友安心养伤啊!”梁子音笑露一排洁白的大牙,唰地打开标志性的大折扇唿扇了几下。
至交好友?安心养伤?
孟夫人又是一顿,会意一笑:“梁大夫说的至交好友可是指齐王殿下?”
“正是!”梁子音爽快点头。
既然提起,他此来与齐王又有关系,孟夫人少不了礼貌性地问上几句:“听说他在城中遇袭受伤了?伤势如何?”
说起来,孟府也得了齐王的不少照拂,按理说得知他受伤也要探望一下他的,不过,听说齐王闭门谢客依旧车水马龙,而对比起孟府的如此光景,说实话也害怕即使去了不过是碰钉子。
“不大好……”梁子音语带担忧地摇摇头,见孟夫人皱眉又说起大话来安慰她,“不过毕竟有我在嘛!孟夫人放心,他目前尚有生机!”
见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的模样,立在孟夫人身后的叶叔抽了抽嘴角,听说宫里御医都没带被请去的,若真有他说得那么严重,齐王府早就御医成堆了!
孟夫人神态倒是自然,点点头:“梁神医医术高明,想来齐王之伤不久即可痊愈!”
“这个自然!”大力点头的梁神医突然觉得背脊恶寒阵阵。
忍不住向后望了望,只有跟着自己的侍从在身后,依旧交手垂眸,似乎丝毫未动。
“如此,便劳烦梁大夫了!”孟夫人起身一让,微笑道,“梁大夫这边请!”
“有劳夫人了!”梁子音也不客气,敷衍一揖就撩袍起身,走了几步方回头问道,“往哪边?”
倒是侍从识礼,老老实实捧着药箱走在孟夫人身后。
……
病痛中的时间格外煎熬,乾京到边关一来一回的奔波劳顿,与中秋夜所受的风寒叠加,地宫里喂下的那颗猛药都只能暂时将体内积累的寒气压下来,到得初冬才显露已是药力之极限,而积压已久的风邪寒邪寻隙爆发就显得特别吓人,单听那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就知道了。
本打算趁着一堆齐氏表兄姊到来好好切磋一下武艺的,结果孟小姐却只能卧床养病,还外加听听不知从哪儿请来的老道士跳大神。
闺阁香暖宜人,又无趁手武器相伴,孟小姐实在没心思练武,再加上伤寒方愈又恰逢冬至,身上实在惫懒。
相伴多日的红线小蛇都弃了她,自个找了个小洞冬眠去了。倒过来想,主类其物的话倒是解释得通--为什么习惯早起练武的孟姑娘如今贪念被窝和暖阁。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听里间没反应,门前之人毫不客气地一连敲个没完。
“吵死了!”蒙了好一会之后冒出被窝还能听到不识趣的敲门声,孟小姐不耐烦地斥道。
“起来,我教你下棋!”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平日惯有的温雅和煦。
前两天勉强弹顺溜了两首曲子,孟思诚觉得相对于小妹的破烂基础,已经可以说达成了“琴”这一目标,于是他将新目标定为“棋”,今天是该好好考校考校她的时候了。
“是练琴的话……我还考虑起来!”被扰了好梦的孟姑娘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明确表明态度,“下棋不感兴趣,不去!”
“哐嘡”一声门被打开,带着那人不耐的怒意,隔着厚厚的帘子半坐被中的孟小姐都感到涌进一阵冷风。
“我没穿衣服!”好不容易抽出两只胳膊,孟小姐又厚脸皮地把穿了好几层的自己缩回了被窝。
果然,门口之人立马转了回去,还顺带把门关严实了。
“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呢……”孟思诚不满地嘟囔道,忍了忍把后半句狠话咽了回去--“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去跟娘亲求求情,放过我成吗?”捂在被窝里的身躯扭啊扭地挣扎,她也不想真的因为自己影响三哥与伊燕铃的婚事,但又觉得将黑黑白白的棋子下得纵横交错在一起实在太无趣。
“你看你老添乱,知道为什么吗?”侧耳听里间又没了动静,小妹似乎在忏悔,孟思诚不禁摆出一副大师的姿态教导道,“没全局观!我也觉得你真的应该练一练棋!”
“哦……那好吧!”被窝里慢慢冒出个脑袋尖,囫囵的女声在棉絮的间隙穿出来。
“下棋那点时间都坐不住……”孟思诚在门前负手踱步,“以后哪个男子敢娶你?!”
“什么?”单脚点地、一手揉眼、努力找鞋的孟姑娘一呆,伸脚一蹬把一只鞋踹出去老远。接着,她挠挠头,伸脚勾了勾长脚凳,慢慢腾腾去够那只飞远的鞋。
……
这日冬至的阳光甚好,照得人原本灰暗的心情都晴朗起来,一只纤手挥啊挥,指挥着下人将搬棋盘搬至园中空旷之处。
袖手一边观望的孟思诚只耸了耸肩,由着小妹去了,反正这园子里下棋若是被人围观丢脸的也不可能是他这个“师父”!
孟思诚坐定才发现,明晃晃的日头正对着他的眼,想到小妹刚刚抢着要坐另一边,还嚷嚷着想晒背……她是故意的吧?他抬眼看小妹正很认真地把玩着一颗棋,犹犹豫豫地放在星位上。
修长匀直的手指立刻落下一颗白子,又拈起另一颗作预备,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
你来我往,棋盘中的四周都布满了棋子,修长的手指落下一子,点着附近的空处淡淡提醒道:“这一片子只筑了这一口气,是死子!”
“啊?”指尖一滑,乌亮的棋子啪嗒落于棋盘上,把好些子都砸移了位。
“还好,我都记得!”修长的手指不慌不忙地伸过来,把移位的子挪了回去,顺便提掉了“死子”。
“谁说只剩一口气就算死了?”
说罢,红润的小嘴不服气地嘟起,这一提四个角都成白子的地盘了!
“棋谱上!”孟思诚不恼不怒地答道,“哦,最基础的、我四岁时候看的那本,书名我忘了……”
火药味从一边窜起,有人准备暗下狠手推棋盘之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哟,下棋呢!”
“咦?”推棋盘的手一顿,偏头就是一惊,“你还敢来?”
笑盈盈的俊脸有一瞬间青了,这姑娘居然还敢提,是提醒他记得报仇吗?
“我怎么不能来?”强忍下怒气,梁子音笑着指指叶叔,“刚刚给国公爷诊过脉开了方子,这不,夫人派管家带我逛逛园子!”
“是贵客啊?”孟小姐霎时转惊疑为堆笑。
看她堆满一脸不可思议的笑意,梁子音立在阳光里却觉得面上也被盯得发凉。
“来来来,你听说过我三哥‘大才子’的威名吧?”孟小姐笑眯眯地招呼起贵客来。
不知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孟思诚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药:“思齐……”
“梁大夫医术精湛,想必棋艺也不错?”孟小姐却好似没听到三哥的叫唤,自顾自地与贵客聊开了。
“这个自然!”一对眉尾弯弯扬起,几乎飞到天上去。
孟小姐了然一笑,就知道在梁某人的那里就没有“谦虚”二字的说法!
“正好,我这边愁得很,要不梁神医试试?”孟小姐继续笑颜如花,起身一礼,“若是成了,我逢人便可赞神医‘论医术,妙手回春;说棋艺,力挽狂澜,不愧是真男儿也!’”
一番口是心非的奉承,把他的退路都生生堵死了,不敢下?那不是真男儿了!
“下就下,谁怕谁?”梁神医小声嘟囔,反正输了还可以推到孟小姐的责任去。
侍从默默扫了一眼棋盘,明显的黑少白多,而思齐一方执黑,还多在腹地,只算稳占了半条边。棋中有言“金角银边烂肚皮”,说的是“角”比“边”易占也易守,乃首选之地;而“边”次之,棋盘腹地最次,易夺难守。
他轻笑着撇开头,看这棋子不过半局,优劣之势就已如此明显,对手又是孟思诚,即便他亲自上阵都未必有胜算,何况一到下棋就爱赖皮悔棋的梁子音?
“孟三少爷,我先看看做做准备,可好?”梁子音刚坐下就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
“梁大夫也不是第一次下榻寒舍了,还请自便!”孟思诚微笑点头,双手分置于打开的双膝膝头,更显温雅和气。
“梁大虾,我的蛇鞭呢?”孟小姐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什么?”盯着棋盘摩拳擦掌,梁大虾偏头看看侍从,侍从正皱眉观察两人之间的空隙,心想着“太窄!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被盯了半晌才回神,摇了摇头。
“没带!”梁子音也摇摇头。
“私吞我的蛇鞭干嘛?”孟小姐气恼地压低声音。
“咳咳……”孟思诚看不过眼,清咳了几声,撇开眼去欣赏园中凋敝的花花草草。
“我可没私吞!”梁大虾挤了挤眼。
孟小姐却已经转了话题,忽闪杏眸却头也不回地指指后方:“他是谁啊?”
梁大虾挑挑眉,故作亲昵地凑近身畔之人耳边低声道:“你觉得像谁?”
------题外话------
顾欣然:冒着明天起不来的风险熬夜写个文…望勿嫌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