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给支烟么?”
温寒认出了陈曦。
他对声音一向敏感。昨天在机场,这个女人说“没关系”时轻飘飘的,毫不在意,今天却不一样,沙哑,慵懒,像含着细细的白砂糖,积蓄着女性的温柔,还隐约透出一点倾略性、目的性——他可以认定自己被这个女人搭讪了。
搭讪他的人不少,这样的招数他也见过,温寒没兴趣陪这个人无聊,所以,他冷眼望过去,明显在下逐客令。
陈曦坦然与其对视,目光昭昭。
温寒的个子高,她不得不抱着胳膊,微微偏头。
因为这个动作,女人纤细的脖子被拉出一道倔强的弧线,温寒甚至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柔弱而敏感,他一只手估计就能掐住。
冷冷移开眼,温寒回答她:“抱歉,没有。”
被这样明确拒绝,陈曦不气不恼,仍旧微笑着问:“温先生,你是哪里人?”
她越是这样柔软坚持,温寒越是感觉到不耐烦。他半眯起眼,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摁灭,一言不发阔步离开。
他拒绝人的方式很直白,非常符合陈曦昨晚的判断——冷漠,不好接近。
门一开一阖,温寒走了,陈曦抱着胳膊,静静靠在那儿。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烟刺鼻而呛人的味道,她胸口有些涨,还有些闷,陈曦刷的推开窗,外面灼热的风灌进来,才勉强好受一点。
忽然,她哧的一声笑了。
旁边沙发上,温寒脱下来的西装无声的搭在那儿,被匆匆离开的主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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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寒只想尽快离开,谁知在走廊遇到之前普林斯顿研究所的同事,Alex,台湾人。
几个月不见,Alex的发量明显又少了一点——理论数学纯粹是靠想象、抽象,烧脑也费神,所以秃顶在他们中间比较常见。而另一个常见的就是抽烟。精神不好、抓狂焦躁、思维枯竭的时候,往外需要靠香烟提神。Alex这会儿偷溜出来完全也是烟瘾犯了,他不由分说拉着温寒回吸烟室。
身后那道门紧闭着,没有人走出来,仿佛一个安静的狩猎者,等着他自己往下跳。
温寒不想进去,他抬手看腕表,客气的说:“Alex,我还有……”温寒正想随便搪塞个理由,看到卷上去的衬衫袖口,这才意识到西装忘了。他无可奈何的回头。Alex已经先他一步推开门,明媚的光泽透入眼底,房间里面的一切变成了电影镜头的定格。
先前那个女人仍旧倚着窗,低头在玩手机,她的怀里抱着一件摺叠整齐的深色西装,他的西装。
大约是听见有人进来,她懒洋洋偏过头。骄阳下,她的动作有些慢,一点点侧过来,一点点映入温寒的眼。
四目相对,片刻,陈曦重新垂下眼,沉默无言,似乎不认识他,更没有打算归还那件西装。
温寒:“……”
莫名其妙滞愣一瞬,Alex已经在离窗口稍远的沙发上坐定,掏出烟开始吞云吐雾。
他们两人几个月没见,如今碰在一起,聊的都是过去的事。Alex自小在美国长大,典型的abc,中文蹩脚的可怜,温寒迁就他,两个人说英文。那些单词从那张薄薄的性感的唇边溜出来,高低错落,像一场温柔的雨。
在这场动听的雨里,陈曦埋头努力玩连连看。
可她今天状态有一点糟糕,连续失败了好多次,惨的可怜。
温寒对声音敏感。纵然距离得远,他依然能清晰分辨出游戏里“ReadyGO”的声音,而且——不断听到,每次间隔大概两分钟。
拧了拧眉,温寒实在无语。
这不仅是个闲得发慌的女人,还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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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两根,Alex果然神清气爽,理了理发型,重新杀回战场。等他走后,门轻轻关上的那个瞬间,窗户那边好巧不巧又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ReadyGO!
温寒莫名想笑,而且在思维控制神经之前,他已经轻笑出声,不过,很快又冷下脸来。
陈曦怔怔抬头,隔着房间里徐徐弥漫的白色烟雾,看他。一双眼黑的可怕,像滴了墨。
“小姐,我的衣服。”温寒示意她。
陈曦不动,一动不动,只是安静的抱着他的西装,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像是抱着他这个人,又像抱着一块要挟制胜的法宝,或者,更像抓着一块救生的浮木。
温寒是冷静的。因为常年的抽象思维,他习惯保持一种可怕的冷静,可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他被陈曦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为激起了怒意,温寒不悦皱眉,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弦,能割破人的喉,放出温热的血。
“小姐……”
“温先生,你是哪里人?”
不大的房间里,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温寒猝不及防,又是一滞。
眼前的女人对这个问题还真是锲而不舍,特别执着,有一种誓不罢休的意思。对她而言,他来自哪儿似乎很重要。
温寒的脸藏在烟雾后面,晦暗不明,是朦胧的虚无感。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又缓慢的倾吐出来,他平静的回答:“北京。”
“……哦,北京啊。”陈曦轻轻重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个刹那,温寒在她脸上看到一个转瞬即逝的复杂表情,他没兴趣深究。温寒径直摁灭烟,阔步走过来,“小姐,我的衣服。”
他的手很漂亮,修长,白净,骨节分明,还分外有力。
陈曦定定看了一秒钟,旋即咧嘴笑了。阳光下,那口牙很白,笑容灿烂,好似青春少女的明朗与娇憨。
她顺势握住,说道:“温寒,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曦。”
温寒瞠目结舌。
这不仅是个闲得发慌的女人,还很笨,更是个神经病!
他的西装就在她的怀里,可这一刻,温寒不想要了。这件西装不便宜,但他现在碰都不愿碰,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他讨厌人的方式依旧直白。温寒默然无言,一脸沉峻,果断转身离开。
眼见着门开了,又慢慢阖上,整个屋子再次剩下陈曦一个人。
她的头有些疼,像是用银针刺穿了太阳穴,疼的尖锐却又不为人知。陈曦抱着温寒的西装,倦倦的倚着窗,毒辣的太阳肆意挥洒,足够将柔弱的女人晒晕。她有些渴,却懒得动。陈曦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才堪堪回神。
电话是吴恙打来的:“姐姐,你人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呢!?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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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今天的专访,电视台特地在酒店订了一间会议室。陈曦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场地已经布置完毕,摄像、打光各自就位,吴恙一边补妆一边整理待会儿的采访材料。陈曦百无聊赖的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望天发呆。
陈曦其实挺羡慕吴恙的。
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进电视台工作,六七年的时间,吴恙现在已经有一档独立的节目,算得上主播,而她兜兜转转仍是个小记者,还是一个被停职的记者。
想到自己的凄凉境况,陈曦不由唉声叹气。
“叹什么气啊?”吴恙瞟过来一眼,发现陈曦手里多出来个袋子,“出去购物了?买什么了?”她问。
陈曦没答,搬了个椅子坐到吴恙旁边。她戳了戳吴恙的胳膊,指着会议日程问:“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的手指落在温寒的名字上,眼底透着期待。
吴恙头也不抬:“我没空,自己上网搜。”
“小气!”
陈曦佯装要走,吴恙瞪她。瞪完又偷偷摸摸环顾一圈,她悄悄递来一份资料,压低声说:“陈曦,你今天专门帮我拍这个人,回去请你吃饭。”
这份资料是被采访者的详细信息,最上面一行正是那个人的名字,陈曦一看乐了。
温寒
老话怎么说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她刚扫了一行,吴恙又把资料抽回去,对着上面的简历啧啧感慨,“怎么样,绝对的青年才俊吧?三年修完本科,被斯坦福破格录取,两年博士毕业,在普林斯顿任过教,神人啊……”
谁知陈曦听完,没丁点什么反应。
吴恙很惊奇,搂着她的肩问:“你不觉得厉害么?”
陈曦皱了皱眉,实话实说道:“还好吧。”
“眼高手低!”吴恙当头给她一个爆栗,“这世上哪儿还有这么优秀的人,你给我介绍一个?”
听了这话,陈曦怔了怔,艰难的说:“我也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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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寒准时到了。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他瘦瘦高高,穿笔挺的白衬衫,落在无限的光影里,成了一幅干净而动人的画。
吴恙迎过去,客套寒暄:“温先生,你好,我是吴恙。”
“吴小姐,你好。”温寒微笑。他笑起来嘴角微扬,是个好看的弧度,可那双眼里分明没什么笑意,冷淡,孤独,不好接近……
陈曦半眯起眼,微微有些失神。
忽然,吴恙扭头喊她:“陈曦,陈曦!”边喊边冲她眨眼:“陈曦,开录前帮我们大家拍张合影吧。”
温寒这才发现房间角落里站着个女人,她被忙碌的工作人员挡去大半个身影,这会儿探出脑袋,说了声“好”。
温寒对声音是真的敏感。
只这一个字,他就听出了说话的人——那个闲得发慌、还很笨的神经病!
想到那个女人,温寒忍不住稍稍蹙眉。吴恙浑然未觉,她只是欢喜的说:“温先生,这是我们的老规矩,采访前所有工作人员跟你一起合个影吧?”温寒拒绝不了,他机械的点点头。
只见工作人员一个个走过来,跟他握手、客套,然后站在他的身旁或者身后,最后,视线里只剩一个人站在前方。
果然是她……
温寒戒备的抿起唇,还是像刀锋。
吴恙说:“温先生,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们台的记者、今天的临时摄影,陈曦。”
陈曦一手端着相机,另一只手伸过来。她的手白净,指尖根根瘦削像葱,水灵灵的,仿佛还沾了清晨的露水。
“温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曦。”陈曦微微偏头,轻轻一笑,一派娇憨。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说过,温寒,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曦……她直接喊他的名字,而且,喊得理直气壮。
捻了捻手指,温寒冷着脸微微颔首,算是勉强打过招呼。
陈曦的手并没有收回去,她挑了挑眉,是无言又直白的挑衅。
众目睽睽之下,温寒哪怕不耐烦也只能回握:“陈小姐,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