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陈曦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这会儿隐隐约约在冒气了,仿佛在烤鱼干,周围的糙汉子们都全副武装,帽子、魔术头巾、袖套……唯独她一个人还是短衣短裤,偏偏陈曦生的白,站在曝晒的太阳底下,白的像是沙漠里会反光的盐晶。
她的头发绑成马尾,这会儿发梢扫过脖子,是轻微皴裂的疼。陈曦把帽檐再压低一点,这个动作直接蹭下一额头的汗。
他们这两天开车去戈壁滩深处的一处油井。那格油井在当地位置是最偏的,也是唯一一个由单人驻守的油井。而陈曦的采访对象有一个最特殊的名字,一个由阿拉伯数字编号的代码——591岗位。
591岗位是个快五十岁的女人,穿统一的橘红色信号服,常年一个人孤独的驻守在这里,与漫漫的荒漠戈壁为伍。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走四五公里远的路去徒步巡井。陈曦跟了她两天,晚上的时候则在作业区的值班房里凑合,贺明他们是在外面搭帐篷宿营。
这儿是戈壁深处,没有手机信号,只有石油基地内部的通信方式。每天一个的汇报电话,就是591号每天仅有的一次与外人说话的机会。如果不是陈曦他们的到访,她一天大概说不到三句话,不会超过一百个字。
日子一天一天的,化作她在戈壁滩上留下的脚印,还有她脸色的皱纹。
这是个普通的女人,却也不平凡。
离开时,陈曦最后问她,留在这儿后不后悔,591号只是憨憨的笑,沧桑满面。她说,家里穷,这里补贴高,可以给孩子们留着。
这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陈曦给她单独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591号脱下常年的橘红色信号服,穿了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衫,漫漫黄沙里,这个母亲的身体并不高大,却让人动容。
她问陈曦,能不能多寄一张给她的家里。
她的家在更加偏远的一个寨子里,陈曦答应下来,591号背过身偷偷擦了擦泪。
车开出一段距离了,陈曦仍然看到一抹亮眼的橘色,她久久站在那儿,那道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遥远的一个点。
同车的录音师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感慨道:“世上的母亲都很伟大。”
贺明在开车,听到这话,不禁想到了几年前那场大地震,他说:“08年地震那会儿有个母亲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护在身下,活生生用背顶起一道生的门,我是个老爷们儿啊,看到新闻的时候都哭了。哎,陈曦,你是记者,是不是见到许多这种事?”
陈曦默了默,看着窗外,轻轻笑道:“这几位母亲确实很伟大,但这世间总有例外,抛弃孩子的母亲不在少数……”
贺明他们还要打听,陈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这两天几乎是与外面失联的状态,不止她的,同车其他几人的手机也一并响起来,录音师摇下车窗,指着外面激动的叫道:“快看,是移动基站!”
茫茫戈壁上,是一座架在高处的基站,亦是他们与外面唯一的联系通道。
真的不容易啊,他们回到现代社会了。
陈曦手机里是几条短信,有周家年的,有吴恙的,还有一个陌生号码。陈曦点开那条短信,然后就怔住了——
陈曦,我是温寒。
昨天中午十一点发过来的短信,距离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二十八个小时。
昨天上午陈曦跟车到油井,她匆匆忙忙给周家年和妈妈发了短信,却没有来得及知会温寒,或者说,她忘了……
这个号码昨晚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在戈壁深处,当然不会知道。
这一刻,陈曦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看着这句话,就像看到了温寒,他站在窗边,衬衫袖口挽了几道,指间夹着一支烟,那片虚白的烟雾后面,他的面容淡薄而清冷,却会对她舒展眉眼,他在她面前,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好像做了件错事。
沉默片刻,陈曦吃力的回复:“抱歉,我这两天去油井采访,刚从戈壁出来。”
约莫十分钟后,温寒的短信到了。
他说:“知道了。”
这四个字是平面的,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字眼,没有任何的语气与口吻,看不出温寒背后的情绪,但陈曦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生气了。温寒其实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
握着手机,陈曦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纠结,犹豫,还有些忐忑。
深深吸了口气,她给温寒打电话。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显示居然是个西安的号码!
陈曦觉得这件事很费解,温寒怎么去西安了?还在那儿买了个手机,办了个当地的号码?到底是什么情况?
电话响过没多久,温寒便接了起来。电话接通的刹那,陈曦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好像他和她之间多了一份无形的牵扯。
“陈曦?”男人的声音清晰入耳的那一瞬,沙沙的,像是雨。
陈曦仰面,天空中仍旧高悬着骄阳,还是很热。她眯了眯眼,问:“你怎么去西安了?”
温寒不答,只是说:“我在开车,待会儿说。”
“开车?”陈曦愈发好奇,“你要去哪儿?秦皇陵?华清池?”
电话那边是片刻的静默,顿了顿,温寒说:“哈密。”
陈曦愣住了,半晌,她终于明白过来,温寒要来哈密找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去西安,她只知道这个人在西安办了手机号,然后一路开车过来。他肯定是这两天找不到她,所以很担心……
西安离哈密两千公里,开车大约需要二十个小时。
她不知道温寒这几天到底在做什么,她只是知道这个人要来了,离这里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
陈曦心口忽然有些疼,那种疼钻进心里,会让人战栗。
他们从戈壁开车回市区,也差不多需要四个小时。陈曦没有跟贺明他们一起去吃饭,而是在旅馆旁边的路口彷徨。
晚上八点,夜幕擦黑,远远的一束车灯打过来,陈曦终于见到了温寒。
他不知从哪儿租的越野车,风尘仆仆。他从车上下来,远远看过去,身上是皱巴巴的纯色t恤和牛仔裤,额发凌乱。
他站在那儿,看着蹲在路边的陈曦,那双精致的眼很亮,像是遥远天际的星子,又像是澄澈湖心的碎金,更像是南迦巴瓦峰顶的夺目光芒,莫名的吸引着人。
陈曦也看着他。
隔着一条街,却像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陈曦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是慢慢走过去,走过这条街,这才发现温寒手里还提着一个猫笼!
陈曦俯身看看里面的β,黄白相间的小软猫同样拿小屁股对着她,陈曦笑了笑,再抬头看温寒。这样近的距离,能够清楚的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茬,眼底还有掩不住的猩红血丝,狼狈而疲惫。
陈曦静静看着他,倏地笑了,“温寒,你是不是傻啊?”
她说着,抱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