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自认是个有良心的人,在鸳鸯楼虽不过月余,但受王大厨照顾颇多,便想回个礼给他,只是身无长物,思来想去,便将桑果一条尚未舍得用的方帕翻了出来。正好他整日烟熏火燎,汗流个不停,正好用得上。虽然戏文里都是男女靠互送汗巾罗帕来私相授受,但将来自己与他再无相见之日,是以并无担心的必要。便笑吟吟地将汗巾交与王大厨,趁他又惊又喜时,趁热打铁告了一日的假。王大厨忙叮嘱她快些回去躺着,又令桑果去给她端茶送水。两人正中下怀,回到住处,忙忙收拾包裹。只待到了晚间便可溜走。
桑果边收拾便抱怨:“不能再等两日么,后天便要发工钱了,我们两人难道就白白苦干一个月么——”见阿宝瞪眼,忙闭嘴不语。
待到暮色四合,灶房那边渐渐喧闹起来,两人提着小包袱,一前一后溜出了住处。
桑果问:“我们这下可以去山东了吧?”
阿宝摇摇头,道:“明日买些香烛纸钱,先去祭拜父母亲,再去赵家拐走泽之哥哥。”
若是从前,她说这个话,桑果只怕要一跳三尺高,再忙忙地去报与老爷夫人听。如今听她家小姐说出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竟没有觉得有一丝不妥,只嘀咕道:“赵家夫人如同母老虎一般,要拐走她儿子,只怕没那么容易吧。”半响,又问,“老爷夫人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去上香?”
想来也是,一朝沦为囚犯,死后哪里还能郑重安葬,只怕是烂席卷了扔到乱坟岗去了。
阿宝道:“去原先的莫府,他们在哪里住了大半辈子,即便抄了家,只怕魂魄还会回那里去。”
桑果听她说这些令人心伤的话,语调却平平静静,像是说什么不相干的小事,心里委实担忧,劝道:“小姐,你若是难过,便痛哭一场也可排解些,一味的憋在心里,只怕于身子不好。”
阿宝只道:“娇姐姐无事,我心里高兴得很。”
京城里的路,阿宝原是记得的。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倒不必摸黑,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莫府附近的小土地庙中。多少年过去,这庙竟然还未倒塌,庙内依然破旧不堪。
阿宝骤然想起那年救的名叫十二郎的人。他说将来必会报答于她。原本并未抱有期待,如今只希望神明显灵,让那个人能找到自己,好将自己从这水深火热的境地中解救出去。
但若真有神明,那自己又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阿宝又像那年一样,拜了拜土地神。又招手让桑果也拜上一拜。桑果只看了一眼土地神的斑驳狰狞的脸,吓得叫了一声,忙忙捂了眼睛,道:“倒比阎罗殿上的阎王爷看着还吓人。”
阿宝叹口气,道:“你可知道,当年以你这样的人才,能跟着我,都是托了这土地爷爷的福呢。”
桑果撅嘴道:“这话怎么说?倒是小姐你该庆幸才是,事到如今,竟然还能有我这样的人才跟着你。你不觉得庆幸之极,该多拜拜吗?”
阿宝深以为然,遂不再作声。
两个人把包袱皮抖开,再将包袱里的衣裳盖在身上,依偎着坐下,时值盛夏,夜里倒也不怕冷。
阿宝坐下后方觉出两只脚底火辣辣地痛,脱下鞋子,就着月光查看,却是左右脚各磨出了两个血泡。一时间不由得心灰意冷,喃喃道:“只不过才走了十来里的路,便要生水泡,如此吃不得苦。想那周家小贼,一样是人,却能习得一身武艺,为父雪恨,上阵杀敌,很等的快意何等的酣畅淋漓?我与他相比,却同废人毫无二致,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桑果忙安慰她道:“他是男子,你是女子,你如何能与他相比?不过,你从小便会上墙揭瓦,追鸡打狗,论起来,你也算得上脂粉堆里的巾帼英雄了。就拿今晚夜宿破庙来说,京城中又有哪个女子敢在深夜到这种地方来?”
一番话,把阿宝安慰得长嚎不已,解下汗巾,立时三刻就要上吊。
桑果忙拉住,急道:“小姐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不会武艺,便去找个武艺比他更高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相公去把他杀死;实在找不到武艺比他强的,你就找个比他官儿更大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的相公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阿宝重又将汗巾系好,推了她一把,道:“死人,你怎么不早说?”半响,又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武艺更强?谁还能比他更有权势?”
桑果闭目思索良久,道:”这世上比他武艺强的人总有的吧?譬如说他师傅?再者,我听说他的腿不良于行……只是难保他还有武艺高强的爪牙。所以我劝小姐你还是找个有权势的相公嫁了,天底下自然是皇帝与皇帝他儿子权势最大吧?你如何能嫁给皇帝这倒是个难题……”又推推阿宝道,“若你能把自己嫁出去,千万记得把这几个月的月钱和这个月做工的工钱补给我。”
阿宝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议再议。”立即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牡丹睡至中午才醒,忙忙地起身沐浴梳妆罢,又命婢女将屋子里的摆设重新摆置了一番。都布置妥当时,还未见那人身影,心里便有些急了。一会儿工夫,倒问了两三次:“怎么还没来?叫个人去门口看看。”
婢女便笑道:“只怕还早呢。原说过要过了午时才能到的。”
牡丹便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心急了,倒像那没见过世面的二八少女似的,笑道:“每每都要让别人等得心焦,当真让人恨的牙痒痒。”言罢,又重新坐回到梳妆台前,对镜细细检视自己的妆容。
刚刚的说笑的婢女便拿了一面镜子,为她照脑后的发髻,笑道:“姑娘今日也不知照了几次镜子了。我们姑娘便是蓬头垢面,也比外头那群人美呢。”
牡丹笑嗔道:“就你嘴甜。若是前几年那会儿,你不管怎么恭维,我都是照单全收的,如今已满二十岁了。再听这样的话,无端端便觉得心里焦躁得很。”
婢女又笑道:“桃李年华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呢。别说是今时今日,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这鸳鸯楼也不能有美过我们姑娘呢——”
话未落音,牡丹的手便停顿住了,又一把将她拿的镜子拨开,口中冷笑道:“你们就盼着我一辈子都做这个营生,是也不是?”
那婢女细细思索,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大意,马屁竟然拍到马腿上。知她性子忽冷忽热,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口中嗫嚅道:“奴婢……奴婢……”正急的要哭,正巧门外有婆子来请,说那位女扮男装的陆公子又来了。今日照例还是进门就丢了一锭银子出来,指名要鸳鸯楼的牡丹去作陪。
那位实则为女儿身的陆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出手极为大方,银子漫天撒,对着一群莺莺燕燕目不斜视,只要牡丹一人作陪。及至见了牡丹,也不言语,只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端详,目露厌恶之色,似是将鸳鸯楼的头牌看做泥狗癞猪一般。牡丹子去陪了一次后,再听到“陆公子”三个字便装病,再不露面。
当下牡丹将镜子一摔,哼了一声,道:“劳你的驾,出去跟你的陆公子说,就说我今儿已有客人了。”
婆子作难道:“那陆公子今日身后跟着一堆凶神恶煞似的随从,若是姑娘不露个面,只怕他要闹事。鸳鸯姐姐正在外头勉力应付呢,不若——”
正说话间,门外踱进来一个锦衣男子,见屋内情形,便笑问:“何事?”牡丹便嘟了嘴,拉住男子的手晃道:“周郎,你来的正好。她们正迫我去见客呢。你若再晚一会儿,我还不定被怎么样呢。”
婆子只急的跺着脚苦笑道:“天地良心。是外头那客人委实太难缠——这鸳鸯楼内,只有姑娘给我们脸色看的,哪来我们迫姑娘一说?”
又忙忙地对那男子福了一福,拍手笑道:“谢天谢地,既然将军来了。便是他天王老子也不怕了。”
锦延便低声对身后侍卫交代几句,侍卫自领命而去。牡丹吩咐人去备瓜果,又不放心自己的妆容,重又对着镜子悄悄理了理,听得窗外却有两个婢女悄声闲话。
一个道:“……周将军的侍卫到了前头,那陆公子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忙忙带着手底下人一溜烟地跑了,话也未敢说一句。”
另一个道:“我们姑娘当真好福气……若是能与那周将军修成正果……”下面的话似是掩了嘴,声音低不可闻。
牡丹只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地回头看他。他正斜靠了椅子,闲闲地喝着茶不觉心中爱极,趋步上前,坐到他的怀里,拿下巴抵在他胸口不住地摩挲,问道:“怎么今日来的这么晚?倒叫人家好等。”
锦延抬手为她抚平蹙起的眉,手指在她右眉心的痣上停了一停,方温言道:“今日被召去宫里说了半日的话,又留了用膳。”
他一向话少。即便来牡丹楼,也是她说他听的时候多,牡丹也习以为常。心里又想起一件事,便抬头拿眼乜斜着问他:“听闻你前些日子去了满春院,不知可遇着了中意的人儿?”说着话,下巴使劲儿地去顶他的胸膛,直把下巴顶的生疼才作罢。
他一哂:“你消息倒灵通。”顿了顿,又道,”那原是人家过生日,在满春园设宴待客我才去的。”
牡丹不依不饶:“不知‘人家’是谁?”
他笑:“我的小舅子。”
牡丹也笑道:“你的小舅子倒也是个有趣的人,也不怕你夫人生气。那满春园里的姑娘们如何?”
他便笑道:“满春园里倒也人才济济,那里的妈妈手段毒辣,将那些女孩儿们调教的如同我手下的兵卒,一言一行,甚为刻板。”
牡丹闻言,便咯咯咯一阵娇笑。半响复又笑道:“将军夫人当真有气量。若是我嫁了周郎这样的人,是日日夜夜都要看在身边才放心的。”言罢又拿眼角去瞄他的脸。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搁下茶杯,握了她的手道:“若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可以投靠,我便助你离了这里,如何?”
她知道他家门楣高,以自己的出身,是没有希望能进他的门的,但从他这般说出来,心还是往下沉了沉。忙低下头,不叫他看到自己的脸色,幽幽道:“我从前也说过的,难道周郎忘记了?我从记事起便在这鸳鸯楼里长大了,从前的妈妈姓朱,我便是朱牡丹,如今的鸳鸯姐姐姓李,我便是李牡丹。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叫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即便离了这里,却又叫我如何过得下去?”
他也并未忘记,只是见了她眉心的那粒痣,便忍不住又想再问一次,情知她会如此说,心里还是不由觉得失望。两人都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两人都无言语,只默默坐着。牡丹觉得好生无趣,两人相识至今,也不过才三两个月,若像那些平常没有见识的女子一般恃宠而骄,一时失了分寸,他以后若再不踏足牡丹楼,倒要得不偿失了。若他还能想得起她,时常过来看看她,便也够了。也只能如此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门外婢女轻轻叩门,便有两个婆子用托盘端进来时鲜瓜果并点心。牡丹皱眉道:“怎么好半天才送来?”
走在前头的婆子怕牡丹怪罪,忙放下东西,陪笑道:“姑娘不知道,我们灶房眼下正一团乱。王大厨发了癫,又哭又笑又闹,众人忙着去看热闹,又要给他请大夫。统共没几个人,这里也要东西,那里也要东西。我们别的都不管,先将姑娘要的瓜果备齐了。”
牡丹奇道:“王大厨怎么好好地发了癫?”
那婆子素日就是个话多的,见牡丹发问,便眉飞色舞,一一道与她听:“大约是因为灶房跑了两个人,王大厨一时伤心过度,就发了疯——”才说到这里,众人皆“咦——”
这婆子越发得了意,手舞足蹈道:“跑了的两个人本来在灶房里一个烧火,一个洗碗,也就才来了一个月。丑的那个叫小桃,模样儿俊俏的那个叫小宝,王大厨平时对那个小宝多有照顾。她今日来告了一天假,王大厨放心不下,便亲手做了些吃食,送到她们的下处去,到了那里一看——”婆子讲到热闹处,两手一拍,“啪”地一声响,“小宝小桃两个连同她们的衣裳包裹都不见了。王大厨便对着一个帕子哭喊,哭得狠了,又中了暑。他太胖,众人也搬他不动,眼下正在灶房里躺着呢。”
牡丹便笑叹道:“想不到王大厨竟是个痴情种子。”
那婆子暗暗撇了撇嘴,道:“那个模样俊俏的阿宝说话行事原也不像是干粗活的,倒像是落难的富家小姐,怕是吃不下苦,跑也就跑了,奇就奇在明日便要发工钱了,她两个今日却跑掉了!跟自己的银钱过不去,姑娘你说她两个傻不傻?”
一个婢女道:“想来她大约是有什么苦衷吧?”
另一个婢女便也过来插话道:“前些日子灶房人手不够时,她也来传过菜。姑娘还赏过她钱呢。”
另一个一直缩在后头的婆子便也道:“我看那小宝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她两个以姐妹相称,长得却丝毫不像一个爹娘养出来的。洗碗的那个小桃年长些,却处处看小宝的脸色行事;看她们素日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倒像是来寻访什么人似的,人既找不着,自然就跑了。”
刚刚说话的婢女点头道:“是了。那个叫小桃的也曾向我打听过此处可有此前获罪被发卖来的姓莫的姑娘。我们这里获罪被发卖来的人倒是多,从前姓什么倒是弄不清。”
众人叽叽喳喳说到热闹处,牡丹偷眼瞥见锦延低了头瞧自己手中的茶杯,一只手曲起手指轻叩桌面,面上半笑不笑。
待人都退下后,锦延走到门口,唤来侍卫,低声吩咐几句话,两个侍卫忙忙领命去了。牡丹见状,问道:“周郎何事?”
锦延笑笑,道:“突然想起一件事尚未了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