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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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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班传奇迹大跃进放卫星

宋茂香由李秋根引着,来乡政府觐见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她还是那一身穿着,只是头发梳理得更亮了,灵秀的两条小辫子上左右对称地扎起了两朵红色的蝴蝶结。第一次来乡政府,她不免有些紧张,刚一迈进大门,就觉得头脑昏昏,眼神朦朦,连路也走不稳了。

“跟我来!”李秋根把她引进了乡长办公室。

刚坐上太师椅的柯得贵自觉威风了许多。他远远地看见宋茂香来了,便佯装看文件,而且是聚精会神的。他有意不理她,他要作一作大干部的式子。

“快叫柯组长。”李秋根小声在一旁提示。

“柯组长。”宋茂香腼腆地叫了一声,连大气也不敢喘。

“坐下吧!知道我叫你干什么吗?”柯得贵故作玄虚,以显示自己的水平高,工作有魄力。在话语中,常突出一个“我”字。

“……?”宋茂香一时摸不到头脑,只是失神地望着他,欲言又止,不知如何作答。柯得贵十分生气:她不知感恩戴德,不知千恩万谢。她简直是一个不知好歹的木头人。

“你站起来,把手放好。”柯得贵突然无名地发起火来,而把她当成了阶级敌人那样加以训斥:“你不老实回答,是想搞破坏吗?”

“我?我不破坏。我的阶级成份好:是贫农,贫农。”宋茂香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吓破了胆;她满脸胀得通红。她哭了。

办公室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柯得贵望着宋茂香晶莹的大眼和滚动在面颊上的泪水,多少也悟出了一点自己的粗俗。他不能不反省自己的行为。

“我派你上县里学习。主要是学习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有关文件。”柯得贵的话音开始缓和了:“我要培养你当干部。”

“培养我当干部?”宋茂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培养你当干部!”柯得贵又重复了一句。

宋茂香大惊。她努力地大睁着略有点痉挛的双眼,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一次,她看清了:柯得贵正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还露出了笑容——这是千真万确的。当干部,她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大好事,被他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而且还将实实在在地摆在她面前,这太突然,太突然了!她不禁破涕为笑。

宋茂香今年已二十三岁了。在早婚早育的穷山辟壤中,可称得上是一个老闺女。她之所以迟迟不愿在农村找婆家,盼就盼着有朝一日跳出“农门”。她绝非是厌恶农业劳动,实在是农业劳动太苦了。她自幼生长在谷仓村,童年时代的许多小伙伴先后出嫁离家,和她分手。只有吴茶香嫁给了她五服之外的堂哥宋大发,成了她的大发嫂,还和她保持着经常的接触。她耳闻目睹了大发嫂的生活变化,实在感到可怕。她在出嫁后的第三天就开始下田劳动。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拼命地干,也许就这么干到老。出嫁时穿的那几件新衣服穿烂了,就再也做不起。她现在的每一件衣服,几乎都是补丁叠补丁……试想:如果她宋茂香也在农村找婆家,不也会重复着大发嫂所走过的每一步路?

记得在十六岁那年,一个远房的亲戚给她在县城介绍了一个对象。不料对方不屑一顾地拒绝了她,嫌她文化不高,连小学都没毕业。这给了宋茂香很大的触动。一气之下,她发奋读书,及至初中毕业时,她已二十挂零了。她依旧没能嫁给城里人,也没能在城里谋得一份工作。万般无奈,她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参加农业劳动。想不到今日天赐良机:柯得贵把这样的大好事给了她。激动得她又是哭来又是笑。

“你这是干什么?”

“我太高兴了!”宋茂香擦不干流下的泪,也止不住兴奋的笑。

“到县里学习,要记住带上牙刷牙膏。”柯得贵详细叮嘱。一方面是表示他对下级的关心,同时也是为了标榜自己早已具备了干部们所必须具备的文明行为。

宋茂香不觉又是脸色一红。她至今也没有早晨起床必须刷牙的习惯,所以牙齿黄嘴巴臭。在家作田不刷牙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彼此彼此。要是上县里去学习,和县里的干部在一起,不刷牙怎么行?这至少要备上一把牙刷。

“在县里学习很有意思,也很苦。我是第一批学员。是县委组织部办的班,现在,下放给了团县委,该你们年轻人学习的了。”柯得贵主动介绍情况,他说得眉飞色舞,顾不上甩腔甩调了:“对我们大干部要求高。除了学习讨论之外,还规定每人一定要为自己的家乡画一张跃进图。”

“什么跃进图?”

“跃进图就是远景规划图。”柯得贵自我炫耀地说:“我的跃进图就是根据上级下达的跃进指标为谷仓乡画的。将来,我们谷仓乡一定能变得像跃进图一样。”

宋茂香不住地点头。柯得贵极想在这位中学生面前显露一下才华。他叫李秋根打开文件柜,找出他的杰作,让宋茂香见识见识。宋茂香接过跃进图一看:原来是从各报刊杂志上摘下来东拼西凑在一起的图画。上面画了一颗颗升空的人造卫星:有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分别代表着谷仓乡人将发射的水稻卫星、钢铁卫星、小麦卫星、红薯卫星等等。在图画的右下角,画了一个老牛拉破车,象征着被甩在中国人民身后的英国佬。各种颜色的人造卫星和老牛拉破车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如同史前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图腾。

“你看懂了吗?不学习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文件,是看不懂的。”柯得贵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嘴角上冒着白沫:“让我指给你看吧:这红色篱笆围着的,就是我们马上要建的人民公社。这发射上天的人造卫星,就是我们马上要实现的目标。县委洪书记看了我的跃进图。他说:‘画得很好,很有远见,很有新意’。”

宋茂香不住地点着头,一言不发。她感兴趣的不是谷仓乡的未来,而是马上要当干部了,不管是半脱产的干部,还是全脱产的干部,只要少下田或是不下田就是最好。

“你有什么意见吗?”柯得贵破例征求她的意见。

“我的水平低,就怕学不好。改派癞痢金根去吧!”宋茂香假意谦让。癞痢金根是柯得贵的儿子,她之所以要推荐他,为的是要讨好这位有权有势的第一号人物。

“能够这么想就好,我还是决定让你去。”柯得贵哈哈大笑。那气度似乎只有举贤纳能者才有。其实,宋茂香的推荐太迟了,柯得贵早就想到了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只是因为刚刚到任,在否定了前乡政府的决定之后,改派癞痢金根,容易授人以柄,造成不好的影响。

二人正谈得起劲,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哭着嚎着闯进了办公室,见到柯得贵,纳头就拜。

“干部老爷,不得了啦!”披头散发女人连声大叫:“不得了啦!”

宋茂香不由地转过脸来,她认出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是大发嫂——她童年时代的好伙伴。心里不觉一怔:她来干什么?她没敢插嘴问她,因为在这种场合,尚还轮不上她说话。

“你是什么阶级成份?是来搞破坏的吗?”柯得贵厉声盘问,一举一动都极具威严。

“天哪!我活不成了。”大发嫂抽抽噎噎,好容易才从她含糊不清的哭声中,挤出一句话:“我的锅被贱老妈子拿去了。”

“什么贱老妈子?哪个贱老妈子?”

审讯还没能理出头绪,又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她一把扯住大发嫂的衣襟,又哭又闹。宋茂香认得,她是宋大发的妈妈,大发嫂的婆母。

“住手。谁敢在办公室里胡闹,我就捆起谁来!”柯得贵大喝一声,把婆媳俩都镇住了。“有什么情况一个一个地说。”

“我老了,要把我一脚踢开。连一口烧饭吃的锅也要拿走。”大发妈眼泪滚滚,叙述她的委屈。

二人都指责对方拿走了“自己”的锅。究竟谁是谁非?一时难以判断。柯得贵也不愿深入细致地调查情况。他只知道搞运动,搞政治挂帅,搞思想领先。

“你们这些老百姓思想觉悟都不高,这怎么得了?”柯得贵手指点点,批评不完:“你们想一想吧: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

“天哪!黑了天了,我吃饭的锅也要拿走。”大发嫂听不进那一套高而深的理论,嘎哑的喉咙中突然爆裂出了巨大的声波:“活不成了,让我去死吧!”

“再吵,我关你几天!”柯得贵大怒,猛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杯和文件都震落在地。

大发嫂立刻住了哭声,大发妈也胆怯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都回去,想一想当前的大好形势,再想想自己的错误,想通了来找我汇报。”柯得贵处理了婆媳矛盾,又转过脸来,继续和宋茂香谈话:“你在反右斗争中表现不错,这一次,我要求你在大跃进中积极发挥作用。”

宋茂香千恩万谢出了乡政府,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全身充满了力量。她抬起头,向远处极目望去:夕阳西下,如青如黛的大可悬崖,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凝重。她快步往家走,她要尽快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妈妈。推开篱笆小院的门,一只红冠大公鸡摆着八字脚大模大样地迎上来,一昂头,亮起嗓门大叫一声:“喔喔啼!”

“妈妈,饭熟了吗?”宋茂香也叫,比大公鸡的叫声还响。其实她并不是很饿,只是极度的兴奋而无法发泄罢了。

“野了一个下午,连饭也不煮,回来就想吃?”茂香妈坐在织布机上手不闲脚不停地织着布。“你吃了去死?”

“妈妈,你别生气。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茂香凑过来发嗲。在妈妈的面前,她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

“滚开点,不要挡住了我的亮!”茂香妈懒得和她磨嘴皮,只顾手上打梭子,脚下蹬踏板,劈哩啪啦响个不停。秋天的日子短,织不了多少布天就要黑下来。

宋茂香很生气,噘起小嘴一腚坐在门槛上。

“有人看见你上乡政府去了,是干什么?”茂香妈的耳边多少听到点风声。

“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找我谈话,要送我上县里去学习。”宋茂香无法掩饰她内心的兴奋。

“哎哟哟!你一个未出门子的女孩子家家,去学个什么习?”茂香妈怎么也想不通:“那是大男人去的地方。”

“什么去不得?”宋茂香从小就敢和妈妈顶嘴:“我偏要去。”

茂香妈被女儿的话激怒了。本来,她是要下机子煮饭的,她的肚子也有点饿了。经这一气,肚子不吃也饱了。专门为她煮饭?懒得。她只是一个劲地织着布。

“妈妈,我求你别生气。我是逗你玩的。他的儿子癞痢金根都没去,还能轮得到我?”宋茂香左一个好妈妈,右一个好妈妈,叫得甜如蜜,甜得让人连头发根子也要竖起来。

“你是要死不?没大没小的东西,老逗人。”茂香妈转怒为喜。下了机子,动手煮饭。她的肚子实在是饿了。

宋茂香看见妈妈在淘米,她就一旁切菜。母女俩谁都没说话,却又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宋茂香见妈妈的情绪慢慢变好了,又试着谈起了上县里学习的事。茂香妈坚决反对,在原则问题上,她是寸步不让的。

“告诉你吧:我是去定了。”宋茂香索性和妈妈正面摊牌:“柯得贵说了,学习回来,还要提拔我当干部。”

“学习回来还当干部?当什么鬼干部?”茂香妈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与其他男耕女织的家庭相比,她的家是不完整的。宋茂香从小就没有了父亲,家中唯一缺少的,就是下田耕作的男劳力。每当春种秋收的大忙季节,她家总得艰艰难难地请短工。除去吃喝,付了工钱,所剩无己。因此,纺纱织布就成了她家的主要生活来源。尤其是这两年,市场普遍地物资供应紧张,原料棉更是不易到手。日子越过越艰难,茂香妈实指望女儿长大,招个女婿上门,帮上一把,想不到她竟要上乡政府里去当干部,真让人失望。

“可怜我,年纪轻轻就守寡,”茂香妈涕泪俱下:“守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

宋茂香见妈妈哭,她也哭了。许多年来,妈妈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人,她太可怜了。作为女儿,本也不应该惹她生气。可是事关重大,她不愿接受她对她命运的安排。她要勇敢地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为什么不许当?我偏要当!”宋茂香也寸步不让。她挑着一担空水桶走了,她要远远地避开她。

茂香妈被女儿气得死去活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哭自己的命苦,又哭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的哭,未能使女儿回心转意,却惊动了住在隔壁屋里的拐能叔。拐能叔是宋茂香的远房叔叔。因为他的一条腿有了残疾,同时还因为他平时处世精明能干。所以村里人送他一个绰号:拐能叔。他的真名实姓反而被淡忘了。拐能叔是宋茂香家的准成员,常常参与她们的家政。听见哭声,便拐着一条腿,拄着拐杖一步一甩地走过来。茂香妈见有客人上门,风快敛起了哭声,请他入座。

“她拐能叔,”茂香妈比着女儿的称谓尊了他一声:“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事你不能不管。”

“有什么事,值得这么伤心?”拐能叔问。

“乡政府要提拔她当干部。”茂香妈的哭声又作:“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连女儿也管不住。”

“儿大爷难做,女大娘难当。”拐能叔回答:“不如听其自然,说不定还能捞些好处。”

“哟?你也赞成她去当干部?”茂香妈十分震惊。“听说马上就要人民公社了,你不会不知道。”

“天塌压大家,你怕什么?”拐能叔那双狡黠的小眼不住地滴溜溜地转。

茂香妈不解地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拐能叔是村里有名的大能人——至少抵得上半个神仙。他的见解,常被村里人视为神明。茂香妈更是对他钦佩有加,无论大事小事,总是爱听他的。

“只是这么大了,连个婆家也没有。”茂香妈经拐能叔反复劝解,郁积在心头的怨气已消了一半:“要是她有了个主?……罢!罢!罢!任她上府上县,远走高飞。”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宋茂香挑满了水缸,又来煮饭。她偷偷瞥了妈妈一眼,她已不再生气了,正忙着在灶前引火,默默地配合着她。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毕里剥落,把整个灶门口照得通明。宋茂香等米下了锅,又去收拾碗筷。一转脸,发现灶门口的火光闪耀处,有一条残废的腿萎缩地耷拉在拐棍上。无须见到人脸,她就能断定他是隔壁的拐能叔。她一贯讨厌这个既不像父亲,又不像叔叔的拐子。而今天,他突然发现他也有可爱之处,妈妈一定是在他的劝说之下才改变态度的。

“拐能叔,吃了饭吗?”宋茂香对他表示了亲切的问候。

按照乡里的习俗,见面问候是否吃饭,属家常礼节。宋茂香今天的问候,尤其显得极不寻常,这令一贯遭她冷眼的拐能叔,很有些激动和不安。

“不要错怪妈妈,她是怕你吃亏。”拐能叔最能理解宋茂香的心思:“这年头,政治运动多如牛毛,一不小心就要摔跤,做人难呀!”

“这些事,我会注意的。”

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宋茂香对美好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她告诉拐能叔,如果她能当上干部,赚了钱,她会对妈妈尽孝的。茂香妈听着女儿的承诺,悬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这是一个安详的秋夜,月儿已高高上了树梢,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堂前,劳累了一天的宋茂香不知什么时候俯在妈妈的腿边睡着了。

“你是要死不?要睡也不上床?越长越小了?”茂香妈嘴上唠叨着,伸手扶起她上床睡觉:“哎呦!你看,连脚也没洗?”

※※

宋茂香带着乡政府的介绍信,匆匆上路。这将是她的人生转折之路,通向美好未来之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快步疾驰,脚底生风,只跑了小半个上午,就到了城关镇。

城关镇是全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她已好几个月没来了,今天一来到这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样。狭窄的街道上,低矮的小屋前,到处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让人眼花缭乱。她吃惊地环视着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心里强烈感受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就要来临。她定了定神,找到了**大可县委机关大院。她知道,团县委也附设在这里面。能找到团县委,也就找到了团县委举办的学习班。

宋茂香走进了县委会机关大院,经人指点,直接来到机关小礼堂。团县委办的学习班已经开课,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来自全县各人民公社(乡)的共青团员和先进青年。学习班原定学习一个月,但为了适应大跃进的时代要求,故压缩为一天,这将是她紧张学习的一天。宋茂香手里挎着白包袱猫着腰走进了小礼堂,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这才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了望主席台:主席台上,县委洪书记正应邀在为学员作辅导报告。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形势一片大好。全国人民在**的英明领导下,正进行着大跃进。和时间賽跑。”洪书记运足了气,字正腔圆地说。他是南下干部,操着一口纯正而流利的普通话。加之报告内容的新颖,所以处处引人入胜。“什么叫大跃进?大跃进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然后,再建设**。大跃进就是一步跨进社会主义,再一步跨进**。”

宋茂香听着报告,蓦然心里一怔:人怎么能和时间赛跑?

“和时间赛跑,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二十年的工作,一天就能完成。”洪书记继续作报告:“我们的大跃进是在反右斗争的节节胜利中开始的。右派分子章罗联盟,鼓吹政治设计院,妄图取消党的领导。我们县的大右派柯繁青也恶毒攻击党是指鹿为马……”

宋茂香听着报告,心里又是一怔:怎么又点柯繁青的名字?她的问题真有那么严重?

“我们全国人民的大跃进初战告捷,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卫星。”洪书记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呡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说:“这里有人给我递了一张条子问:什么叫放卫星?这个问题问得好哇!苏联在1957年向太空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这标志着苏联在航天科学技术领域里遥遥领先于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我们中国在大跃进中放卫星,是一种比喻。因为我们中国在很多方面超过了美国,也超过了苏联,成了世界第一。例如《中国青年》报导:贵州省金沙县打坝乡民丰农业生产合作社创造了水稻亩产三千零二十五斤的世界纪录,我们说:这叫放卫星。”

“哟!真不简单,我们大可县一亩水田,只能打二百来斤稻谷。”有人当场作了比较,那是不敢相信而又必须相信的无奈。

“翻了十倍还转了一个弯。”有人跟着附议。

“……不要讲话了。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洪书记轻轻叩了两下桌子,请大家安静:“先说说小麦吧!湖北省谷城县乐民生产合作社亩产小麦二千三百五十七斤,刷新了世界纪录,放了一颗卫星。接着,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生产合作社又刷新了世界纪录,亩产小麦三千五百三十斤,再次放了一颗卫星。河南省西平县和平农业生产合作社小麦亩产七千三百二十斤,再次放了一颗特大的卫星。……”

洪书记的报告,把学员们带进了一个朦胧而虚幻的天地里。整个小礼堂都惊呆了,像是就要凝固一样。终于,有人连连咳嗽了两声,像是要发言。

“要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有一个留着小平头的青年壮着胆子问。他问得很得体,不会让人抓住什么把柄而上纲上线。通过反右斗争的洗礼,谁都不敢乱说一句话。最多,也只能转弯抹角地问上一二。

小平头的问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在平静的湖面上,刹那间激起了千层波浪。学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对这样的卫星,显然是不敢恭维。在一片将信将疑的议论声中,洪书记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继续着他的报告。

“我刚才介绍的卫星,都是一些小卫星。看一看这份报纸吧:1958年9月1日的《人民日报》。”洪书记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介绍着上面刊载的《徐水人民公社颂》那篇文章:“河北省徐水县将要发射特大卫星:小麦亩产一十二万斤,山药蛋亩产一百二十万斤,皮棉亩产五千斤……”

“哎哟!**他的娘!”台下又有人发出一声惊叹。“真有这事?”

“注意了!河北省徐水县是伟大领袖**亲自视察过的地方,是不允许任何人怀疑的。同志们哪!为什么要对党中央的机关报大加怀疑呢?这反映了我们中有一部分同志的思想远远没有解放。这是右倾保守主义。”

宋茂香听着报告,像是坐在飞机上,云里雾里地转来转去。但是当她听说这些新闻都是《人民日报》上陆续发表过的,而且像河北省徐水县——发射特大卫星的地方,还是伟大领袖**亲临视察过的吉祥圣地,便坚信不移了。

“下面,我再说一说人民公社。”洪书记喝了一口茶,又继续作报告:“人民公社,是大跃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的农业,只有走集体化的道路,才能尽快实现社会主义、**的远大目标。我们县的大部分乡(镇)都已建起了人民公社,从而为全县实现工农业的全面跃进提供了组织保证。有少数的地方还没建的也将会尽快筹建……”

宋茂香被深深地感动了。她打心底里认识到:**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大跃进运动以及伴随着大跃进而建起的人民公社,的的确确是成功建设社会主义、**的法宝。她暗自下大决心:回去以后,一定坚决照办,绝不动摇。

一天的紧张学习结束了,晚上的电影招待会是放映苏联的故事片《幸福的生活》。宋茂香又一次被感动了。她看见银幕里的苏联人民丰衣足食的场面,心里又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了县委洪书记的辅导报告,想起了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亲手绘制的跃进图:“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这个结论是多么正确。她相信:经过大跃进之后的中国,一定能变得像苏联一样美好。在轻轻松松的娱乐中,又受了一次政治教育。

电影散场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宋茂香在回县委招待所的途中,穿过了狭窄的小街。晚上十点半的小街,依然被大跃进的政治空气笼罩着,没有丝毫的倦意。一支支政治宣传队你来我往,频繁交错地进行街头演出。锣鼓声,歌舞声,此起彼落。其中有一支宣传队的锣鼓最响亮,围观的人也最多。出于好奇,宋茂香也急忙挤进去观看。这是一个特殊的“舞台”。在“舞台”的中央,一个略施粉黛的女青年,向“台下”的观众敬过礼,然后报出了演出节目。

“诗歌朗颂:《**来到河北徐水》。由我县的跃进诗人王夫子创作并演出。”女青年还特地介绍了作者身份,用以说明伟大领袖**在成都会议上提倡的群众诗歌运动,已在大可县开花结果。“王夫子同志是县文化局的干部。他在学习了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有关文件之后,诗兴大作,每天写诗一百余首,被省文联授予跃进诗人的光荣称号。”

听着女青年的介绍,宋茂香不禁肃然起敬:一天作诗一百余首实在不容易。——这果然是只有在大跃进时代才能有的新鲜事。出于好奇,她特地挤到“舞台”的最前排,她要认真地看一看这位跃进诗人的风采。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跃进诗人上了场;他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因为脸上涂抹了红色的油彩,所以显得青春焕发,斗志昂扬;因为衣袖卷得很高,虽然露出了并不粗壮的臂膀,却也表现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力量。

‘东风浩荡,大地生辉,

**来到了河北徐水,

日月从此换新颜。

山美水美人更美,

**视察饲养场,

牛也壮来猪也肥。

**视察跃进田,

小麦卫星冲天飞……’

跃进诗人激情满怀,抑扬顿挫地朗诵着他的诗作,再一次把宋茂香带进了人类理想的至高无上的境界里。当她终于从如痴如醉的幻觉中惊醒过来时,跃进诗人已经退场,女青年报幕员又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中央,报出了下一个节目。时间已到了深夜十一点,宋茂香不能再看下去了,她必须马上回招待所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尽快赶回乡里。她知道,乡里一定有不少工作要等她去做。她回到招待所,和另一个女青年共住一间房。房里装有电灯,开关一拨,电灯泡就亮,亮得像大白天一样。卧具也很讲究:棕绷子床、白帐子,被子褥子软坦坦。睡在上面,舒服极了。这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享受。

“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宋茂香躺在床上十分兴奋。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县委洪书记的辅导报告又一次在她的心头翻腾,在耳边萦绕:“是的,明天的大可县也会变成**乐园。”

社会主义、**——一个全新的意识形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注入到宋茂香的灵魂深处,融化在血液里。是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未来的世界一定会更加美好,怎么能不让她激情澎湃呢?宋茂香迷迷糊糊,渐渐入睡,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一步就跨进了天堂,她看见了天堂上到处都是人造卫星;有钢铁卫星,有小麦卫星,有水稻卫星等等;所有的卫星中都装满了鸡鱼肉蛋,装满了花布和灯心绒,吃不尽用不完。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解小便的茅厕。而她偏偏需要的就是解小便的茅厕。她左顾右盼地穿梭在各个卫星之间。最后,她总算找到了茅厕,找到了很多茅厕。可惜的是,这所有的茅厕,全部都是男茅厕,她跳起脚也撒不出一滴尿。于是,她又坐上了钢铁卫星来到玉皇大帝的金銮殿,在皇帝的宝座边找到了一个黄金镶嵌的马桶。她坐上了马桶,总算射出了小便,她射得那么痛快,那么过瘾,那么淋漓尽致……她射着射着,猛一翻身:醒了。她伸手一摸,裤子褥子上湿了一大滩。天哪!怎么得了?怎么能像小孩一样尿床?倘若明天早上被服务员发现,又当如何交待?她不再为县委洪书记的辅导报告感动了。洪书记的报告,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她必须想方设法把眼前的尴尬掩饰过去。

这正是夜半时分,招待所大厅的钟正滴滴答答地响着,一刻不停。从墙缝中透过的几束灯光凄惨而黯淡。大地还在熟睡,大可县也还在熟睡,唯有宋茂香醒着。在这沉寂无边的黑夜里,一种燥动不安的惶惑与被褥上的略有些异味的水湿,融合在一起,似乎显露了未来的什么若有若无的秘密,更像是在启发她如何认识这深遂难测的世界……她毕竟是太疲倦了,在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早晨八点,身下的褥子早已蒸发干了,留下了一大片杂乱无章的花纹,如同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所绘制的“跃进图”。那一颗颗的人造卫星依稀可见。这太滑稽了。她嫣然一笑,把花纹掖进被子里,匆匆穿好衣服,出了招待所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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