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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 1)

()参观回来思想跃进出嫁方知并不美妙

宋茂香参观取经回来,老远就看见村里村外成片成片的大树小树被砍断放倒,隐天蔽日的树荫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天地之间显得别样的寛阔。在砍倒的断树侧畔,在裸露的黄土坡上,一座座烧木炭的土窑拔地而起,正袅袅地冒着青烟。偶有微风吹来,便有烧炭的焦糊气味在面前飘过。宋茂香忽然停止了脚步,引颈侧耳:她仿佛听见大跃进的隆隆战鼓声。通过这一次参观取经,她大大地开拓了眼界,学到了不少在书本上也不曾学到的东西。她的政治思想,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飞跃,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

“茂香啊!我的女儿,你总算回来了。”站在篱笆门口翘首以待的妈妈,快步迎上前来。母女相见,抱头就哭。宋茂香第一次出远门,做妈妈的总是放心不下。

“我也想你。”宋茂香拉着妈妈的手进了篱笆小院。

“我想你想得晚上睡不着。尤其是那几天,村里闹反革命。一下子抓这个,一下子又抓那个,搞得人心惶惶。”茂香妈抽抽噎噎,不知有多少话要说。“真把我吓死了。”

“砍树烧木炭,不就是为了支援省城的大炼钢铁运动。”宋茂香不知不觉地甩起了干部腔。“村里的这些人,思想觉悟也太低了。”

茂香妈怔怔地看着女儿,像是陌生了许多。

“有道是大可无木不成‘椅’。这样砍树,实在缺德。”茂香妈不赞成女儿的那一套。她不怕在女儿面前亮出自己的观点。“我前世都没见过!”

“你前世没见过?今世让你见个夠!”宋茂香说话也不客气。

母女俩各说各的理,争得面红耳赤。冷不防住在隔壁的拐能叔正引着一大伙人进了篱笆小院。他们听说宋茂香外出参观取经回来了,相约前来打听情况,特别是打听有关人民公社的情况。

“哟!母女俩一见面就大辨论?‘拐能叔拐着一条腿迈进了堂屋。

“我俩在说家常话。”茂香妈强作笑态,请每一位客人入座。

客人们各就各位,七嘴八舌争相提问,宋茂香一一作答。宋大发的女儿小英子又来了,她最爱见人疯,越是见人多,越是疯得厉害。她吵着闹着要大人看她跳舞,还要大人都跟在她的身后学跳。宋茂香有点生气,但又不便发作,便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我小英子最乖,最最乖。”宋茂香用表扬的办法,把她制服。

“你们参观取经,都看到了什么?”拐能叔又问。

“……本次参观感觉好极了。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大轮船——开了一个洋荤。就是从河口镇的码头到省城的那班轮船。不过,我们参观团的同志都没去省城,仅坐了一站就下了船。”宋茂香神采飞扬,十分得意:“开始时,我不敢上船。你们想想:一旦坐上船,四面都是水,万一船沉了,那是必死无疑的了。可是,县委洪书记硬拉着我的手,非逼我上船不可。还说:让我陪你去死吧!我一条县委书记的命,还抵不上你一条回乡知识青年的命么?”

坐在堂屋里的人哄堂大笑。

“后来,你上了船么?‘五姑娘打破沙罐问到底。

坐在宋茂香怀里的小英子只安静了片刻,又开始吵人了。她要小姨帮她梳小辫,还要搽胭脂。宋茂香没理她,她便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哎呦,你是要死不?”宋茂香生气地把她推开。

“你上了船么?”五姑娘继续追问。

“我上了船,坐在船舱里,舒服极了。”

“要是中途屙屎屙尿怎么办?”五姑娘又问。

“大轮船上有茅厕。”宋茂香介绍得相当详细:“是男人就上男茅厕,是女人就上女茅厕,那门上都写了字,一看便知。”

“要是不识字,走错了怎么办?”五姑娘又问。她的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很使宋茂香为难。她解答不了。

“你么?你巴不得走到男茅厕去见识见识,顺便再看看男人的屁股。”拐能叔趁机打趣她:“看男人的屁股,那比过年还过瘾!”

“老不正经的东西!”五姑娘骂他。

茂香妈早就消气了。女儿出人头地,引来高朋满座,做妈的脸上也光彩。她不声不响地烧热了灶,炒了半篮子花生和豆子款待客人。小英子比大人还能吃,两个褂子荷包,也装得鼓鼓的。

“小英子没有一个好吃相。”茂香妈有点看不惯。

“只要不闹人就是好。”仁义公小心打听:“河口镇成立了人民公社吗?”

“成立了。”宋茂香据实回答:“人民公社一成立,那粮食就成倍成倍地往上翻。他们那里的水稻平均亩产一万五千斤——是我亲眼所见。那一串串的莠了穗的水稻,根连着根,叶连着叶,密不透风。长在田里,好象是一块金黄的地毡。”

宋茂香侃侃而谈,听得人如痴如醉。

“真的是亩产一、二万斤?”拐能叔疑疑惑惑,总不大相信。

“是我亲眼所见,能假吗?”宋茂香拍着胸脯,拍的啪啪地响。她以她的人格担保,她绝不说假话。“我们之中,有相当多的人对大道消息总是不大相信,对小道消息却深信不疑。什么人民公社成立了全村人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呀,在一张大床上睡觉呀,……又如何如何的,真是乱弹琴。通过参观,我真正了解了人民公社:在大锅里吃饭是真的,在大床上睡觉是假的,是造谣。”

“小姨!小姨!人民公社会教小孩唱歌么?”小英子一旁插嘴。

“人民公社不仅会教小孩唱歌,还会教小孩跳舞。”宋茂香又把小英子搂在怀里,望着她的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觉流露出了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人民公社是通往**的桥梁。再过几年,等小英子长成了大姑娘了,我们的**早就实现了。到那时,小英子天天能穿花衣服,天天能唱歌跳舞。”

“人民公社么?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仁义公另有见解。他的满是的之乎者也的嘴里,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

门外,有人拉着长长的尖腔,呼喊着小英子的名字,要她马上回家。小英子知道是她妈妈在寻她,急忙钻进了里屋里躲着。

“大发嫂,进来坐吧!”宋茂香把头伸到门外,热情相邀。

大发嫂腼腆地进了堂屋,挤在宋茂香的身边坐下。

“就是你不叫我,我也准备来坐坐。”大发嫂硬拉着宋茂香的手,提出了她的酝酿已久的要求:“蠢姑马上就要出嫁,我要请你当胭脂姑娘,为新娘子梳理嫁娘头。”

“请我?”宋茂香有些迟疑。

“不请你请谁?”大发嫂笑了:“这十里八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你?”

按照当地风俗,在婚嫁仪式中的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就是遴选胭脂姑娘为新娘子梳理嫁娘头。要让新娘子带着美丽出嫁,带着好运出嫁。因此,遴选胭脂姑娘,成了仪式中的重中之重。按照老一辈子人传下来的规矩,遴选的条件是极其苛刻的,当选的胭脂姑娘也是极体面的。只有名门大户人家的知书达理的姣好淑女才有资格入选。然而现在,虽然时代变了,遴选的条件也变了,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只有姣好的未婚女子才有资格入选,当选的胭脂姑娘依然十分体面。可是,宋茂香并不稀罕这些,她讲究的是阶级路线。她知道蠢姑的婆家阶级成份不好,如此前去梳嫁娘头,一定会招来不少是非,得不偿失。她想拒绝,只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又不便明说。

“要出嫁就出嫁,搞什么胭脂姑娘?不是听说大发哥身体不好么?哪有精力操办那么大的排场?”宋茂香试图从其它方面寻找拒绝的借口。

“宋大发的病好了,眼下村里也安静。”大发嫂对“大好形势”也有充分估计:“再说,大发在村里也是个角色,不搞点排场不像话。”

“我还无法估计乡政府里有没有急事。”宋茂香不便拒绝,但也没有完全答应下来。“要是没有急事,我就来当胭脂姑娘。”

宋茂香的话说得十分委婉。她的不便说出口的深层意思是:如果有事,那就只能是对不起了。到时候,她一定会推说有事的。精明的大发嫂也有糊涂的时候,她果然没有听出她的深层意思,以为她是应聘了,便欢欢喜喜拉着小英子出了门。她一走,拐能叔和仁义公就议论开了。

“亏你还是个文化人,连一点礼信都不讲!”茂香妈更是厉声斥责女儿。

“我不懂什么礼信不礼信!”宋茂香当面顶撞妈妈:“我只知道这是老封建!”

“中国乃礼仪之邦,做人孰能无礼?”仁义公的嘴里,永远有着说不完的典故:“相传在乾隆年间,有两个姓氏的旺族为了争聘一位胭脂姑娘不惜发生了械斗。这位胭脂姑娘为了熄灭战火,制止流血,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在她死后,被皇帝册封为贞女。所以,大凡被遴选为胭脂姑娘的,都是极其荣耀的。大发嫂请你当胭脂姑娘,是看得起你,怎么可以拒绝呢?”

“不是我不当,我是有难处。”宋茂香不得不亮出深层理由:“你知道沈冬生家是什么阶级吗?”

“我就不信,梳一次头就丧失了阶级立场。”仁义公坚持他的观点。

“要说阶级,蠢姑是真正的贫农阶级,只有嫁过去了才能算进入了资产阶级家庭”拐能叔主张把阶级界限严格分清:“在政策上,不也有政策界限吗?”

拐能叔的一席话,说得宋茂香张口结舌。

“就算乡政府里有急事,你也得给蠢姑梳了头再走。”茂香妈动怒了:“宋大发是**员,尚且敢把姨妹子嫁到资产阶级家,你去梳理一次头发就有罪了?”

※※

今天是蠢姑出嫁的好日子。

天刚亮,宋大发的家里骤然响起了唢呐和锣鼓声。这是婚嫁礼仪的前奏。受聘为司仪的仁义公,受聘为胭脂姑娘的宋茂香以及其他亲朋好友先先后后,纷至沓来,帮助他家操办各种婚礼上的琐事。大发嫂面带微笑,特别恭敬地把仁义公和宋茂香请进堂屋上座,又把刚煮好的糖水荷包鸡蛋端上了桌。

“请公公用。”大发嫂极其斯文地端起糖水荷包鸡蛋,双手敬给仁义公。

仁义公也不客气,双手接过碗,一面理着胡子吃着荷包鸡蛋,一面着手安排各项嫁仪。

“请姑姑用。”大发嫂又极其斯文地端起糖水荷包鸡蛋,双手敬给了宋茂香。

宋茂香听见她尊她姑姑,真有点却情不过。但她还是学着仁义公的样子,双手接过糖水荷包鸡蛋,并一口一口地吃下。她知道:按规矩,碗里的荷包鸡蛋必须是三个,象征着稳稳当当。如果碗里只有两个荷包鸡蛋,那便是有意侮辱人格,应予拒绝。据说,两个荷包鸡蛋,是专门招待猪倌的。因为猪倌在牵着公猪为母猪配种时,必须用双手在一旁协助,直至交配完成。宋茂香吃过鸡蛋,又象征性地洗了洗手,点燃了一对红烛,打开了红布包着的粉妆盒进到里屋。她将为蠢姑梳理嫁娘头。可是蠢姑依旧在床上高卧未醒,而且鼾声如雷。

“蠢姑呀,今天是你坐花轿的日子。起来吧!”大发嫂在一旁又推又喊:“还有花花衣服穿,还有肉吃。我还给你买了红色的头发夹子!”

大发嫂的这一连串的极富诱惑的呼喊果然催醒了蠢姑。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皮,坐在床沿上,极其认真地当起了新嫁娘,等待胭脂姑娘为她梳妆施脂。宋茂香手捧着粉妆盒走到床前,伸手一摸:这蠢姑的头发乱成了麻,结成了饼,至少有半年没梳理了。她立即打来热水为她大洗而特洗,连后颈脖子和耳朵根都洗白了。俨然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就连脸上的蠢气也减少了几分。

宋茂香手上忙着,心里不住地想:将来的某一天,她也要当上新嫁娘,是明年或是后年?那时,我们的国家已实现了社会主义或**,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像苏联人民一样美好的生活。她出嫁的时候,那场面会是何等地壮观。她的头发也许会烫起来,烫成一个飞机式或是染成黄色,活像苏联女人。她的婚嫁礼服也许是玻璃纱做的,比黄金还要贵重。至于那位新郎嘛,应当是一个相当标致的小伙子,穿西装,打领带,如同一位刚从莫斯科大学走出来的学生。……她的心底里,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蓦然间,门外的一阵嘈杂声,惊散了她的白日梦。一群穿戴整齐的脂粉仙子在司仪的唱礼声中,叽叽喳喳进了里屋。那是由村里很有脸面的女孩子们组成的。其地位大约比胭脂姑娘略低一个档次。脂粉仙子进了屋,围在新嫁娘的身边齐声喝彩。

红烛红又红啊,

呦嗬嗬。

新嫁娘有了好前程啊,

呦嗬嗬。

红烛亮又亮啊,

呦嗬嗬。

新嫁娘有了如意的郎,

呦嗬嗬。

红烛上面嵌双喜啊

呦嗬嗬。

新嫁娘来年生贵子啊,

呦嗬嗬。

……

喝彩尚未完成,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就挤进了屋。大发嫂双手捧着红漆托盘,把好吃的杂伴子:糖果、花生、油炸薯片干、糖渍茄子干分送给屋里的每个人。紧接着,锣鼓和唢呐再一次响起,这表明男方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大发嫂率领众女人嚎啕大哭,一下子把送嫁的仪式推向**。这哭嫁的一幕极富戏剧性,凡参与哭嫁的人选,都预先由大发嫂亲自敲定。其中,包括资格审查和技术审查。当选者,大约要具备有子女双全、哭声优美、感情丰富等条件,滥竽充数是不行的。哭嫁的内容,基本上都具有对新人的祝愿和有关敬公婆爱姑叔之类的说教。没有政治挂帅,也没有阶级斗争。如果要上纲上线地加以分析,恐怕就是一株大毒草了。宋茂香突然感到有点滑稽,忍不住失声大笑。她从里屋里走出来,迎面碰见了新郎官沈冬生。他正迈进了堂屋的大门。

“向姐夫姐姐行叩拜礼”担任司仪的仁义公在一旁高声唱礼。

沈冬生立即向端坐在堂上的宋大发夫妇三叩九拜。行过大礼,又献上随手带来的阉鸡蹄花。宋茂香注意到:今日的沈冬生的穿着,与平时大不相同。他上身穿做工精细的蓝士林布小褂,下身穿半新不旧的黑裤子。一举一动活像旧社会的小地主。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平时就爱凑热闹的男孩和女孩,更是借机装疯,在堂屋里乱蹿乱跳。几个年长的婶婶姆姆赶走了身边的调皮孩子,站在一起窃窃私语。

“好端端的一个红花女,如今嫁到反动家庭。以后少不了要吃苦了!”

“蠢姑是贫农阶级,成分好是好,就是脑子里少了一根弦。”

人们纷纷为蠢姑抱屈。至于沈冬生应不应该娶这样的女人,似乎没有人考虑,更没有人想着要同情。谁叫他生在反动家庭。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既然没有办法挽救,不妨听其自生自灭,因此用不着再同情了。

按照礼仪,在哭嫁进入**时,新嫁娘应当在半推半就中让胭脂姑娘搀扶着走出里屋,再由兄长抱上花轿。然而,此刻的蠢姑真的动了感情,她以为众女人真的舍不得让她走,便拒绝上轿。大发嫂好说歹说总也劝她不醒。宋大发发怒了,指挥人把她硬塞进花轿里,抬着就走。

锣鼓和唢呐再一次响起了,宋大发夫妇以及亲朋好友们一个个都站在门口,目送着花轿的远去。从宋大发家到柯繁青家,不过咫尺之遥。可是花轿却绕了一个大圈子,途经苦槠坪、众姓祠堂,再到老街、乡政府门口……这才招招摇摇迂回到男方的家门口。

男方的家中没有举行仪式:没有鞭炮,没有对联,连一点喜庆气氛都没有。当花轿在门口停下时,柯繁青夫妇走上前来,把新娘子迎进了门。然后迅速遣散了送嫁队伍,全部婚礼便告结束。柯繁青之所以不举行任何仪式,有两方面的考虑:其一,因为自己家的阶级成份不好,怕招惹是非。其二,家中本来就不宽裕,的确没有余钱花在排场上。不过,她家的两间草房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间“洞房”,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床,虽说是旧式老床,但经过反复抹洗,已是油光可鉴,几乎像新的一样。床上的铺盖,除了褥子以外,其余的全是新的。

蠢姑过门了,正式成了沈冬生的妻子,柯繁青多年的心愿总算得以了却。她看看儿媳,越看越可爱,再看看儿子,越看越高兴。她把二人引进洞房,然后系上围裙动手做饭。她无论如何也要办上几个菜,打上一壶酒,让全家人坐在一起庆祝一下。灶膛里的火点燃了,她又忙着淘米,还没等米下锅,刚才还在宋大发家当司仪的仁义公现在又来到她家贺喜了。

“令郎大婚,可喜可贺。”仁义公极恭敬地拱起双手,送上礼品。柯繁青接过礼品,打开一看:那是一幅用红色毛边纸裱就的贺幛,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百年之好”。

“仁义公的字写得真棒!”柯繁青赞不绝口,顺手挂在洞房墙上。

仁义公对人永远是那么温良恭谦。时代变了,他的礼节没有变。村里人凡是婚配嫁娶,他都要登门祝贺。不管对方是长辈还是晚辈,也不管是属于什么阶级阶层,一律赠以对联或贺幛,不厚也不薄。

“冬生,蠢姑,快来谢谢仁义公。”柯繁青又叮嘱儿子媳妇过来还礼:“要是在旧社会,还得下跪磕头。”

“仁义公!”沈冬生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虽然没有下跪磕头,礼节算是到了。

蠢姑没有叫他,更没有下跪磕头。她只是忙着照镜子。她对着窗口的亮光,上照下照,左照右照;头上、脸上、身上、脚上,处处照了一个遍。然后她打开抽屉,取出了一打红的、绿的头发夹子,分别在头顶、鬓脚、脑后戴上了十几枚,这才抬起头来,斜瞥了仁义公一眼。

“哟,老头子不好看。头发上没戴花夹子。”蠢姑说着,口水又扯了一尺长。

“看看吧:这蠢姑果然不蠢。”仁义公惊叹不已。“她就知道我的头上没戴头发夹子,不好看。”

“是啊,蠢姑哪里会蠢?”柯繁青说着,泪水漱漱而下。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她一进门,就对我笑,还叫了我妈妈。”

“结婚真好。我要天天结婚。天天结婚,就天天有肉吃,有花轿坐。”蠢姑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洞房,向老戏台方向走去。她走到半路,就被几个女人和小孩围住讨喜糖。蠢姑发怒了;双手一插腰,大骂二十四:“吃得你上吐下泻,吃得你不得好死。”

“你们快来看吧!新娘子骂大街。”几个女人和小孩高叫。

“你们快来看吧!新娘子的口水扯了一尺长!”

柯繁青在灶前灶后忙乎了半天,一锅香喷喷的大米干饭起了锅。紧接着,一碗胡萝卜炒肉,一碗白水烧白鱼和两个素菜先后上了桌。等她终于抬起头,招呼仁义公及家里人吃饭时,发现洞房里不见了蠢姑。

“蠢姑,回来吃饭。”柯繁青站在门口高叫。

蠢姑回来了,与仁义公并列坐上了首席。柯繁青与她的丈夫和儿子依次坐下。这是一次喜庆的婚宴,欢乐的婚宴。宾主频频举起酒碗,开怀畅饮。

“好歹给儿子娶上了亲,我也就了结了一件心事。”柯繁青酒后吐真言。她怆然地说:“看看这局势: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们老两口子早已成了‘运动员’了。有时真想一死,一死了之。只是儿子没有娶亲,死不瞑目!”

“冬生娶上了亲,实在不容易呀。”仁义公喝了酒,话也特别多:“今天,我不用人请,就自己上门来讨碗喜酒喝,我不怕有人说我阶级路线不清,也不怕有人说我与阶级敌人混在一起。”

“谢谢你!”柯繁青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仁义公!”

“来吧,我敬你一碗。”仁义公把酒举得老高。

“敬?我就不敢当了。”柯繁青的眼里闪着泪花:“我真高兴。你看看我的媳妇有多好:红花闺女,不图我的家业,不嫌我的阶级成份,真贤慧呀!盼就盼过上一年半栽,生上个一男半女,我就满足了。”

蠢姑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她只是忙着吃肉喝酒。胡萝卜炒肉真香,她专挑肉吃,米酒也和了不少。口水和油汁顺着口角往下流,流过颈脖,流到衣服上。她吃着喝着,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柯繁青叫了几遍也叫不醒。最后,不得不和儿子架着她上床睡觉。

蠢姑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吃饭时还不愿起床。她睡得特别熟,不时打着带有酒味的鼾。她睡着睡着,终于睡到半夜,酒醒了。她睁眼一看,在黑暗中有一个男人正睡在她的身边,就是白天迎娶她的那个男人。她奇怪:怎么男人也会睡到她的身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那男人一改白天的友好态度,变得相当不友好。他在床上不安地躁动,似乎在强迫她接受着什么?她奋力反抗,她用脚蹬他的脚,她用牙咬他的胳膊,直到他不得不缩回去。她胜利了,他老实了。可是没等多久,他又对她施以更大的“暴力”。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努力挣脱了他的手,披起衣服下了床,然后夺门而出,消失在黑暗的丛林中。

躺在床上的新郎官沈冬生开始不以为然,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她回来,这才感到事情的不妙。夜半三更,她能到哪里去呢?他披起衣服出门寻找。柯繁青老两口子也被惊动了,也赶紧起床,打起松明火把四处寻找。他们走遍了村前村后,怎么也觅不着她的踪影。

新娘子夜半三更失踪的消息,突然在村里爆炸开来。村里人都以极大的警觉,注视着情况的变化,关心着蠢姑的命运。消息也传到了宋大发家,大发嫂简直不能自持了。她哭着嚎着匆匆赶到柯家,大兴问罪之师:立逼柯家要活着见人,死了见尸。她把矛头对准柯繁青,莫须有地断定是婆母虐待儿媳。

“我们都睡觉了,不知道他俩的情况。”柯繁青试图分辩几句,被对方怒斥为阶级敌人不老实。既无道理可讲,柯繁青也只好站在一旁,任凭大发嫂摆布。

“你是怎么欺负她的?”大发嫂又审问沈冬生。

“我没欺负她。”沈冬生诚惶诚恐,唯唯诺诺,脸也红了。

“你心虚什么?你为什么要脸红?”大发嫂大打出手。沈冬生的双颊被连连掴了几掌。闹了半夜,天已大亮。

熹微的阳光,照亮了大可山庙的屋脊,也赶走了谷仓村的黑暗。谷仓人在焦急不安中熬过了昏昏沌沌的一夜。宋茂香是在凌晨才听到消息的。她不能理解:新娘子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难道真得要归罪于柯繁青母子的阶级敌人的破坏?她想不通也就不再想了。无论如何,她得抓紧时间,干着每天早晨必须要干的家务。她挑了几担水,挑满了水缸,又挎了一篮子脏衣服下河去洗。在路过苦槠坪时,她意外地发现有一个女人从草垛里钻了出来。那女人的上身穿红夹袄,下身穿绿裤子。她惊呆了:她不就是蠢姑吗?一位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的新娘子!她同时还注意到,她亲手为她梳理的嫁娘头早已乱成一团,还沾满了草屑和鸡毛。

“蠢姑,蠢姑,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宋茂香走上前去打招呼。

“那个男人最坏最坏。”蠢姑睁开惺忪的眼睛傻笑了一阵:“昨天晚上他睡在我的身边,他的小肚子上还吊了一个秋茄子。”

宋茂香已敏感到她指的是什么,不觉羞红了脸。不待她说完,便扭头就走。她得前去找大发嫂,向她报告她的发现……

原来,蠢姑因为不满沈冬生的“暴力”而离家出走。不知是为什么,她一上山,就被几个烧木炭的突击队员挡住了去路。于是,她又踅了回来,在村里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姐姐的家。晚秋的山区,夜里凉。她冷得有点受不住了,在偶然中发现了苦槠坪里有一个稻草垛。便急不可待地钻了进去,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天亮。

大发嫂闻讯赶来,不由分说就在她的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掴了几掌,直打得她嗷嗷直叫。

“我不上他家!我不上他家!”蠢姑哭得黄天黑地,伤心之至。流着口水的嘴里,一再重复着她的不满和委屈:“那个男人的小肚子上吊了一个秋茄子!”

大发嫂越听越有气,她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拉她到了柯家,关进了洞房里。同时又叫沈冬生也进洞房作陪。然后合上门扇,上了一把铁锁。

“好了,明年保证要生一个胖小子!”大发嫂把钥匙交给了柯繁青,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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