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施得力步步深入人民公社水到渠成
群众大会结束了,与会的干部和群众以及被专政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们也都先后离去。惟有宋大发还原地未动,默默地抽着烟。他百思不得其解:驻乡的县委工作组何以要对他家的阶级成份进行再审查?他家在解放前明明只有二亩水田和一间草房,靠着吃糠咽菜,苦渡日月。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并且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已被各级政府所认定,因而划为贫农阶级。而现在土地改革已过去了七八年,怎么又无中生有,一下子成了漏网的地主分子?他坐着,失神地坐着,连天黑了也不知道要回家。
“万一成了漏网地主,补戴上了五类分子帽子。不光是我本人受苦,还会连累家人。”宋大发长吁短叹,痛苦不堪。
“大发呀!你就别说了。”大发嫂也痛不欲生。
宋大发被妻子强拉着离开了老戏台,高一脚低一脚往家走。他抬起头望了望眼前的房屋,这是他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分得的。这一次,恐怕又得分给别人了。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又将重新失去。他越想越怕。蓦然,他捶胸顿足,狂燥起来。他走进屋里,见东西就砸。他砸碎了一个热水瓶,砸碎了一摞碗,就连放在案头的灯盏也被他推倒在地。
“你砸什么东西?东西也惹了你了?”大发嫂望着一地的碎片,心疼得很。
“我该死!我不是人!”宋大发就要发疯了,嘴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
“在群众大会上,你就应该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大发嫂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丈夫的不是:“可是你呢?你在会上连个屁也不敢放放,回到家里就有了本领了。你只有在家里摔东西的本领。”
“我在群众大会上受了县委工作组的气,回到家里还得受你的气。看来,你是不要我活了。”宋大发不能容忍妻子如此这般地唠叨。他走上前去,一拳把她打倒在地,复又踹了两脚。
“不得了啦!要出人命了!”大发嫂亮起喉咙直叫:“要出人命了!”
正在地上嬉戏的小英子和黑狗蛋听见了妈妈的呼喊,都吓哭了,一个劲地张嘴直嚎。孩子的哭声,更激起了大发嫂心头的怒火。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丈夫撕打,二人扭作一团。大发妈闻讯赶来,想拉儿子也拉不开,想拉儿媳也拉不开。她管不了儿子儿媳,便出门去叫人。
二人在撕打的过程中,大发嫂一直处于劣势。她仅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但她并不就此善罢甘休。她双手抓住丈夫的衣襟,张嘴就咬,咬他的胳膊,又咬他的手。由于体力不支,几次都没能咬着他,嘴上反而又多挨了几巴掌。终于,她有一只手得以伸到了他的裤裆,反手一抓,把他裤裆里的东西狠狠抓了一下。
“哟!臭女人好恶。”宋大发痛得直叫:“你怎么抓我的命根子?”
大发妈重新回到屋里,同时引来了茂香妈、五姑娘、仁义公、拐能叔等人。大家齐动手,把二人拉开。宋大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蹲在门槛上一声不响。大发嫂连哭带叫,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一回到家就砸东西。看看吧,一只新热水瓶砸碎了,一只半大的吃饭碗砸碎了。”大发嫂陈述过后,又挑衅地走过来,向丈夫大声问罪:“砸了许多东西能不可惜?我看你是要死了!”
“我恨不能把屋里的东西全砸光,恨不能把房屋也点火烧掉。这日子没法过了。”宋大发愤愤地说。他轻轻抚了抚裤裆。他的命根子被她抓过,现在依旧隐隐作痛。
“大发呀,我要批评你了。这话说不得。”拐能叔语重心长地说:“要是让外人听见,上纲上线,那就不得了了!”
“上纲上线怎么样?”宋大发豁出去了:“不外乎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哎呦,这话不能讲!有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拐能叔谈虎色变。群众大会上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这年头,一步一个陷阱,太可怕了!”
“拐能叔,你别理他。”大发嫂趁虚而入,严厉批评丈夫:“他是一个二百五!”
众女人也开始讲话了,她们纷纷谴责宋大发的种种不是。大发嫂在道义上明显占了上风,心里舒坦多了。她伸手把两个张嘴直嚎的孩子揽在怀里,撩起衣服前襟擦去孩子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他从来就瞧不起妇女。我在家里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大发嫂又补充了重要的一条。“别的妇女都翻了身,只有我没翻身。”
“我看,你也不好!”仁义公语出惊人:“世界上有许多事坏就坏在女人手里。孔子曰: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你光知道唠叨,你为宋大发考虑过没有?他成了本次运动的重点,要打他一个漏网地主,你知道吗?”
大发嫂哑口无言。她看着坐在一旁长吁短叹的丈夫,看着他的手不断抚动着裤裆,知道他的命根子伤得不轻,她又心疼起来。她走进厨房,打了一盆水,送到丈夫面前。
“孩子他爸,洗把脸吧!”
……
※※
拐能叔从宋大发家回来,就一头栽倒在床,不吃也不喝,全身直冒冷汗。他真怕有朝一日也会被打成什么漏网分子。
拐能叔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在二十多年前,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三十几亩水田,自耕自作。后来因为腿有残疾,常以牛力换人力,在农忙时也请短工,这难免有雇工剥削之嫌,在1950年的土改运动中,被侥幸划为中农——这一关算是躲过了。他很知足,从此以后,时时事事更加谨小慎微,从不越“雷池”一步。岂料这一次来了个总路线的教育运动。在本次运动中,他还能侥幸过关吗?他紧张极了,惶惶不可终日。
住在隔壁屋里的茂香妈见他的烟囱两顿未冒烟,知他两顿未吃,便炒了一碗香喷喷的油饭,送了过来。
“他拐能叔,你吃!”茂香妈不是他妻,但胜过他妻。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一人也难逃。”拐能叔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个漏网地主恐怕是跑不掉了。”
“你怎么尽和宋大发相比?他为人小气,你怎么不知道?”茂香妈以她女人的特殊见解,努力把他和他区别开来。她说着,又把那碗香喷喷的油饭端到床前:“千事万事,吃是大事。你就吃了这口子饭吧!”
拐能叔很不耐烦。他一挥手,不慎把饭碗打落在地。碗碎了,现出了埋藏在碗底下的油煎荷包鸡蛋。拐能叔看见了荷包鸡蛋,仿佛看见了她的心。
“茂香妈呀!我对不起你。”拐能叔欠了欠身子,负罪地说:“倘若我被戴上了地主帽子,不光是我个人受苦,还会株连你们母女俩,还会影响茂香的前程。谁叫我养活过她?”
茂香妈抽抽噎噎,两眼垂泪。她和他相互照顾,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许多年。他的烦恼,就是她的烦恼;他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要么,就宋茂香回来商量商量。”茂香妈试着说:“如今她当了干部,和上头也有些交情。只要姓柯的不歪着嘴说话,事情总不难办。”
“难呐!”拐能叔摇了摇头。他知道柯得贵心狠手辣。
“告诉你吧!柯家正想她当儿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这运动这么紧,虽没表示同意,可也没有拒绝。”茂香妈这一次透露了真情:“我料柯得贵不会对你下毒手。他不会不知道我俩的关系。”
茂香妈的话,如同一剂灵丹妙药,马上就治好了拐能叔的病。他欣喜若狂,蓦地从床上滚下来,动手煮饭。饭熟了,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连菜也没就。
“茂香知道吗?”拐能叔感到事关重大如果处理不当,定会吃亏。
“她二人若离若合。茂香知道我的心思,只是装傻。”茂香妈悄悄告诉他。
两个人正交头接耳,声声切切,有着说不完的私房话。门外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有第三者横插进来。二人如同触电一样,各自闪到一边。拐能叔回头一看:是五姑娘来了。
“宋大发在这次运动中,恐怕要划成漏网地主了。听说仁义公也要补划为地主阶级的狗腿子……”五姑娘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带来了不少小道消息。她一转脸,才看见茂香妈:“呵!茂香妈,你也来了?”
“听说她拐能叔病了,两顿没吃,我过来看看。”茂香妈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说闲话。
“是呵!谁不是紧张得要命。我一听说这个要补划,那个要补划,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五姑娘无心留意他和她的个人**。“我来找拐能叔分析一下,我家的阶级成份……”
“你家的阶级成份有什么问题?”拐能叔答得很慎重:“再说,补划阶级成份也有政策规定,谁也不敢乱办。你只别信小道消息。”
“什么政策不政策?县委工作组的决定就是政策。”五姑娘附着茂香妈的耳朵,神秘地说:“听人说,蠢姑也受了株连,要补划她一个漏网地主。因为她有暗病,工作组说不划了。”
“就是你爱鬼吹灯!”茂香妈不信。
“告诉你吧!蠢姑是个石女子,无经无血。她下身被牛皮筋封住了口了,不能和男人同床。”五姑娘又补充说明:“这下好了,她因祸得福。柯得贵说:她不能传宗接代,不补划了。”
“村里就有那么几个人最爱无事生非:结婚几天了还同不了床?”茂香妈依旧不信:“乡政府的县委工作组还能因为这个不补划地主?”
“村里人都这么传,只有当事人的家属大发嫂和柯繁青还蒙在鼓里。”
※※
谷仓乡的总路线的教育运动正步步深入,以阶级斗争为纲,清查漏网分子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谷仓人几乎个个都被搞得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再也没有人有心思去批评什么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再也没有人妄自菲薄人民公社的什么“共产公妻”。在一片“平静”声中,乡政府的门口,突然出人意料地挂起了“谷仓人民公社”的招牌,把原先的“谷仓乡人民政府”几个大字严严盖住。在跃进图的侧畔,赫然醒目地贴出了一张大红纸写成的喜报:
亲爱的社员同志们:
在**的英明领导下,在全体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下,经**大可县委批准,从即日起,成立人民公社,特此报喜。
……
酝酿已久的人民公社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成立了。谷仓乡人民政府在一夜之间转成了人民公社。在谷仓乡人民政府治下的老百姓,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全部过程竟如此简单,如此快捷,如此不可思议。消息传出,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被运动搞得焦头烂额的宋大发听到情况,心里将信将疑,总也不大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主持召开什么群众大会进行动员,也没有人在什么形式的场合里呈上加入人民公社的申请书。怎么可以就说在全体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下,就特此报喜呢?他想上乡政府里去打听一下,却又不愿在人前人后抛头露面。
“小英子妈,你去看看情况吧!”宋大发对妻子说。他从来就不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早被人渐渐遗忘。
“我不。”大发嫂一口拒绝,她怕见乡政府里的人。
“你是想讨打么?”宋大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又不叫你到乡政府里面去看什么情况,叫你去看看贴在乡政府门口的喜报。”
大发嫂领会了丈夫的意图,匆匆出门。刚走几步,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作为宋大发的妻子,她同样不宜在人前人后抛头露面。她找到仁义公,转请仁义公前去打听情况。岜料仁义公也推三推四,哪怕是在乡政府的门前逗留片刻也不愿意。几天来,他一直为自己的阶级成份问题伤透了脑筋。
“仁义公,你一定得去看看,这是宋大发的意思。”大发嫂再三请求。
仁义公却情不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拒绝了大发嫂,就意味着拒绝了宋大发,就意味着拒绝了乡里乡亲,是不仁不义的。就这样,他挎着竹篮,佯装上街买盐,“顺路”看了看乡政府门前的招牌和喜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匆匆走开。他强作镇定,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破绽地坚持着回到苦槠坪,见左右无人,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不免颤憟起来。这个特此报喜的喜报写得是何等的好呵!好就好在谁看了以后,谁都无法不表示完全赞成,因为是在全体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下,才经**大可县委批准的。如果谁公开表示反对。那么,谁就意味着否定自己是“贫下中农”,当然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或其他什么漏划的什么分子了。
“强奸民意!”他的心里发出了无声的鄙视:“连个申请书也没有上呈,就知道全体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真是荒唐之极,荒唐之极。”
在回来的路上,他意外地碰见了五姑娘,她也是上街“买盐”的。
“人民公社成立了,连喜报都贴出来了。”仁义公不冷不热地说。算是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去看看吧!”
“这都怪宋大发那个炮打的,黑背着群众交了申请书。”五姑娘手指点点,飞沫四溅,她把驻乡政府的县委工作组的决定,归昝于宋大发的出卖:“我就不信,没有人呈交申请书,上面会批准?”
“宋大发自己也是泥牛过江,哪里会黑背着群众搞名堂?‘仁义公不同意五姑娘的看法。
“如今是人心隔肚皮:只有天知道。”五姑娘就是不信。
二人说着悄悄话,仁义公突然警觉起来。他真怕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再汇报上去。这年头太可怕了,比满清的文字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和五姑娘分了手,他径直向宋大发家走去,他要把他发现的情况尽快告诉宋大发。他来到宋大发家,他家的堂屋里已坐满了人。没有人介意他已被“开除”了党籍,更没有人相信他会是“漏网”地主。
“人民公社成立了,连喜报也出来了。”仁义公把他看到的情况娓娓道来。
一向在涉及到国家政治的大事上语言木讷的村民们,此刻大都对喜报上的“强烈要求”耿耿于怀。这是强加于百姓头上的颠倒黑白,这是指鹿为马的蓄意愚弄。窝在他们心里的愤怒和不满大都处在极度膨胀和要爆发的态势中。
“忍着吧!忍为上。”仁义公严厉警告几个情绪有些激动的小伙子。
“运动来势凶猛,怕是要快刀斩乱麻。谁要是活得不耐烦,谁就去闹。“
“管他人民政府也罢,人民公社也罢,那都是上级的事。宋大发也不能不接受这个严峻的现实,他小心劝慰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作田人还不是靠作田吃饭。”
宋大发的态度,正影响着堂屋里的每一个人。村民们不要说反抗,就连在私下说两句怪话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一个个耷拉着头,如同晒蔫了的菜。对于人民公社的成立,对于土地、山林、耕牛和农具的即将开始的“共产”,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至于“公妻”——但愿是谣言。如果实在要公,那也只得接受下来。
“宋大发呀!难怪县委工作组要打你一个‘漏网’。你实在是太坏了。”门外,五姑娘怒气冲冲,手指着宋大发大骂:“你怎么可以黑背着我们呈上申请书。”
宋大发已是身心憔悴,无力表白。他冷冷一笑,只是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她五姑娘,你是误会了。”仁义公走上前去,把她拦住:“你没有看见乡政府门前的喜报吗?上面说的是全体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你如果不承认是强烈要求,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漏网的地富反坏右。”
“宋大发呀,你装什么傻?”五姑娘并不理会仁义公的解释。她冲进堂屋,双手叉腰,摆出了挑衅的姿势。
“宋大发当然傻,他哪能有你这么精明?”坐在堂屋里的大发嫂终于接嘴了。她不能容忍五姑娘对丈夫的无端指责:“人总要凭良心。歪着嘴说话,不得好死!”
“哟?看得出你蛮顾你男人,要顾男人就不会用手去抓他的命根子!”五姑娘丢下宋大发,把全部火力集中在大发嫂身上;“我只问你:你说谁不凭良心?”
“就是你五姑娘不凭良心,老虎屁股摸不得。”大发嫂早已忘记了丈夫拳脚交加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痛,也忘记了丈夫的命根子是她亲手所抓而留下来的道道痕迹,只顾着为丈夫辩护。“从互助级到农业社,大发他那一件事不是照顾你五姑娘?就说这筑土坝吧:村里人每家每户都派工挑土方,就你五姑娘不出工。等土坝筑好了,你五姑娘还好意思用土坝里的水浇田?”
“土坝里的水都是从你胯里流出来的?”五姑娘理屈词穷,便耍无赖:“狗都不要的贱货!”
“我胯里的水没有你胯里的水多!”大发嫂针锋相对。
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声,而且越来越响。五姑娘和大发嫂之间的关于胯里水的争论只得结束。二人不约而同地走到门外,但见一支庆祝人民公社成立的游行队伍正缓缓向苦槠坪方向走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由两个人抬着的**的巨幅画像,象征着**的英明伟大。画像之后,便是社员组成的群众队列。也在其中的宋茂香正忙着带领着大家高呼口号。
“热烈庆祝谷仓人民公社的成立!”
“谁反对人民公社就打倒谁!”
游行队伍在村里招摇而过。让人感到喜庆不足,恐怖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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