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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1 / 1)

()饥饿只能忍欠粮难讨回

宋茂香的病自恢复治疗以来,日见好转,已不再咳血,高热也退了。又过了几天,公社秘书李秋根来县医院结帐,并催她出院,带药回家治疗。这一次宋茂香同意了,拐能叔也未阻止。事到如今,也只能是如此了。

两个五类分子抬着土担架进了病房,请宋茂香入座。宋茂香望着土担架——这是由一把竹椅捆绑着两根长竹杠的土担架,心里十分沉重:就这么带着半条子命坐上土担架让人抬着离开医院。今后,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痊愈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她不知不觉掉下泪来。茂香妈看见女儿哭,也哭声大作。

“走吧,宋茂香。”李秋根一旁催促。

宋茂香不再犹豫,伸手撩起衣襟擦去滚动在眼眶里的泪水,然后吃力地支撑着虚弱的身子,挪到土担架上。两个五类分子随即起肩,晃晃悠悠地出了医院大门。宋茂香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看,什么也不愿想,只能一切听天由命了。

一支游行队伍高举着红旗和**画像迎面走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坐在土担架上的宋茂香从昏昏噩噩中吃惊地睁开了双眼:游行的队伍高呼口号:誓死要把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伟大事业进行到底,誓死要在新的一年里——1959年继续跃进,再放卫星,再创辉煌……宋茂香茫然地望着游行队伍的远去,她开始怀疑:这狭窄的小巷,这曲折的小路,何以承载得起这气壮山河的红旗、这**的巨幅画像和战斗口号?土担架重新起驾,悠悠地跳动在两个五类分子的双肩,行进在青石铺地的小路上。宋茂香无力地垂下了头,土担架之下,青石路面上的车辙不知不觉地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是独轮车的辙印,它或深或浅,一块接着一块地连成了一线。它如同一位历史老人,顽强着记录着大可县的昨天和今天。车辙一直延续到龙脉岗,临近岔路口,辙印中断了,数不清的铁矿石和焦渣,乱七八糟地堆积在路面上,这给抬担架的两个五类分子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他们每走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慎被铁矿石绊倒了,也把坐在土担架上的宋茂香甩倒在地。

“这是谁在有意破坏?”李秋根大声喝问,同时顺手把宋茂香拉起来。

“我罪该万死!”是沈冬生被矿石绊倒了,他诚惶诚恐主动承担罪责。

李秋根不由分说,立即走上前去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宋茂香看着跪地求饶的沈冬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惊奇地发现沈冬生变多了,像苦瓜皮一样的脸膛上镶嵌着两只木讷的眸子,活像一个小老头,颈脖上依稀留下了一次次在绳捆索绑时,绳索深陷皮肉的疤痕。她知道:沈冬生并不是真正的五类分子,而是因为出身不好,被放在五类分子里一起管理,久而久之,人们也把他看成是五类分子,而他自己似乎也认可了。

土担架又重新被抬起,又重新悠悠地跳动在两个五类分子的双肩,行进在回家的路上。宋茂香依旧垂下头,出神地望着土担架之下的辙印,她的脑海里无端地又开始了一连串莫明其妙地联想:每个人自打从娘胎里出世,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践之分,可是就是有人享有优越,另又有人惨遭岐视。据说到了**才能人人平等。但是,使人无法理解的是,目前人民公社已建成了,距离**应该是更近了,为什么这等级制度反而更森严了呢?她望着青石板上的辙印,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就要落山,宋茂香这才抬起了头:晚霞映红了大可山庙的屋脊,谷仓村也沉浸在暮色里。两个五类分子抬着宋茂香进了村,在生产大队的队部门前停下。

※※

宋茂香强打起精神走进了生产大队部,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一切都显得陌生。桌子上,椅子上到处都积满了灰尘,恍若隔世。挂在墙上的日历,依旧载着1958年的日月,仿佛谷仓村就此定格在大跃进的时代里。她挪了挪身子,试着坐了坐办公桌旁的椅子,面对**画像和一面面熠熠发光的锦旗,她不禁心潮起伏。刚刚过去的跃进的1958年给了她太多的感慨,太多的回忆。

蓦然,耳边响起了一阵阵断犁头的声音:公共食堂就要开饭了。宋茂香熟悉地挪了挪身子,向自己家走去。一群瘦骨嶙峋的捧着稀饭钵子的孩子围了上来;他们一面呼啦啦地喝着手中的稀饭,一面竟相向她打招呼。宋茂香十分高兴,她认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只是叫不出名字。

“小姨,不认识我了么?”一个大肚子女孩大胆地靠近她。“我是小英子!小英子呀!”

“小英子?我认识!”宋茂香走过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

“小姨,我饿!”小英子喃喃地说。她抑起头,一口气喝下了半钵子汤水,又伸出舌头,不住地贪婪地舔着沾在钵子边上的残汁:“我饿!”

宋茂香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小肚子问:“你一顿能吃多少?”

“能喝两缽!”小英子又抑起头,把剩下的汤水全部灌下了肚。“肚子越喝越大。”

“茂香姐,你不认识我了?”又一个男孩子亲昵而拘谨地凑过来。

宋茂香转过脸,仔细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孩子。他身着一件不合体的棉袄,袖口及肩部都露出了棉花,腰间紧束了一根带子,把不合体的棉袄紧紧地固定在瘦小的身上。宋茂香认出了这件女式棉袄,是尚应婶生前曾穿过的衣服,因而断定他是尚应叔的儿子:“你叫宋学文,我怎么不认识?”

“茂香姐,你是干部,给点吃的吧!”宋学文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宋学文,真正的贫下中农子弟,人民公社的忠实的小社员,他应该幸福地生活着。可是他怎么和以前一个样,连填饱肚子这点小小的要求都达不到?宋茂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可是,到了**,**就好了。”宋茂香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能给小孩几钵子稀饭?”小英子一旁接嘴问。她的要求不高,要能多喝点稀饭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

“到了**就不喝稀饭了,光吃鸡鱼肉蛋!”宋茂香依然对**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孩子们听着,那一对对失神的小眼里都闪闪发光,仿佛**就在眼前。宋茂香回到自己的家里,拐能叔也刚从公共食堂里打饭回来,三钵子稀饭,三足鼎立在桌子上,婀娜地冒着白雾。茂香妈首先端起一钵稀饭,递给了女儿,又端起一钵子稀饭给了拐能叔,剩下的稀饭自己吃。她的食欲相当好,吃法也特殊:她端起钵子昂起头,把钵子里的稀饭直接倒进喉管,倒进内脏的深处。她倒尽了钵中的汤水,舔净钵中的残汁,这才沉沉地放下空钵子。

“茂香呵,你也趁热吃吧!”

宋茂香连一口也喝不下。她望了望拐能叔,蓦地想起她在人民公社初建时亲口说过的话,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她不能不扪心自问:“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的神话究竟是真还是假?好梦已经做完,她必须回到现实中。

“果然是谷种干净,熄灯上油。我听说仓库里的一点谷种都吃光了,明年春天拿什么去育秧?”拐能叔怪话连篇,没了没完。“恐怕现在是到了油尽灯灭的那一天了,上油也不管用了!”

宋茂香只是低头不语。

“你的病完全是在大跃进中累出来的。什么一天等于二十年?一天就是一天,还能等于二十年?放他娘的狗臭屁!”茂香妈看了一眼贴在堂前的**像,牢骚又起:“你们的头脑发热,你们要抽风,你们就关起门自己在家里发热抽风嘛!干吗要干扰我们老百姓?如今出了事,就推出去不管了?”

“我想: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急嘛!”拐能叔反而想通了。他喝完了自己钵子里的稀饭,又把宋茂香名下的稀饭也倒进自己的钵子里,只倒了一小半,剩下的稠的全都给了茂香妈:“十病九养。如今回到家里调理调理,说不定会慢慢好起来。”

“调理?连饭也吃不饱还能谈得上调理?”茂香妈冷冷一笑:“做梦!”

“有我当管理员,还能让她挨饿?”拐能叔合计着:“我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也要让她吃饱。”

宋茂香疲倦得很,滴水未进就上床睡觉了。睡到半夜,一阵剧烈的咳嗽,强迫她坐了起来,张大嘴呼吸。茂香妈急忙把从医院里带来的药喂进她的嘴里。

“你这个干部就不要当了,专心在家里养病吧!”茂香妈说。

“干部还是要当的。这多少有点权,可以不必下田劳动。否则,像普通社员那样就更苦了。”宋茂香想得很实际:“再说,去年我经手办的一些事还留有尾巴,我得接着办完。”

宋茂香咳嗽着,不停地咳嗽着直到天亮。一大早,窗外传来了断犁头的响声:公共食堂的早饭就要开始了。宋茂香吃力地起了床,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出了门。她要认真地看看她亲手创办的公共食堂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公共食堂的大门刚一打开,便有一簇簇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前来排队,等候打稀饭。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稀饭钵子或小铁筒。你排在我后面,我排在他后面,步步紧跟,秩序井然。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似乎还保存了一些,但在无形中己大大地削弱了。队伍越排越长,排到了大门口,排到了大门外,在大门外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两个弯……宋茂香来到公共食堂,来到还在排队等候打稀饭的社员中间,便有七嘴八舌的问候迎上来。他们问候她的身体情况,问候她的生活和起居。

“茂香呀,你总算活着回来了!”仁义公从人群中蹒跚地走过来,战战兢兢地拉着她的手:“村里人都惦记着你呀!”

“仁义公可好?”宋茂香也礼貌地回敬他。

“好什么呀?要死又不断气,要活又不新鲜。”仁义公无力地摇了摇头:“大炼钢铁一结束,公共食堂的一日三干就改成一日二稀了。每人每餐,只能领得半瓢稀饭,撒一泡尿就光了。”

宋茂香望着仁义公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一下子涌起了不可名状的酸楚。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用虚无缥缈的美好未来来安慰他?不行。批评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种种阴暗面?更不行。她想起去年倒伏在田里而未及收割的晚稻,想起了公共食堂无端浪费的粮食,还想起了那些在**大协作的名义下而被无偿调走的三万斤稻谷,心里深感不安。这一件件、一桩桩应该归罪于谁呢?

宋九根看见宋茂香前来考察公共食堂,急忙过来相陪,并主动介绍情况。宋茂香也不客气,当即指出了公共食堂的形象不好。

“公共食堂嘛,要充分体现公共食堂的优越性。你看看这门口有这么多的人排队等着领稀饭,吵吵嚷嚷,算个什么名堂?”宋茂香时刻想着自己是干部,说话办事都必须突出政治:“应该让社员自己到锅里去盛。吃多少盛多少。”

“你离开这里一个来月,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宋九根摇了摇头,表示不这样做行不通:“社员的口粮都是按照定量下锅的,不计划着吃,早就断炊了。”

“有那么危险?”

“每人每天平均四两粮,分二餐吃,每餐只有二两粮。”宋九根细细介绍情况:“开始几天,我按照每个人的定量下米,稀饭煮成,让社员自己去盛,吃多少算多少。可是问题就来了,先来的社员可以吃上二三碗,后来的社员只能吃一二碗,还有的社员吃不上嘴。有几次,为了争吃稀饭打架。”

“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怎么这样没有觉悟?”宋茂香有气无力,但还是满嘴干部腔。

“……我没有别的办法,就叫炊事员多加水,把稀饭煮得更稀些。谁知道这样也不行。社员们越喝稀稀饭,肚子就越大,就连小孩子也能喝上一大钵子。后一脚进来吃饭的社员还是吃不到嘴。”宋九根自有他的苦衷:“社员们向我要求:人民公社的社员都成了国家的主人翁,这一回就让主人翁做主吧:把粮食分配到户,让社员自己计划着吃——这仅仅是议论。粮食还没分,消息就走漏了。公社派人下来追查破坏公共食堂的现行反革命!”

“粮食分派到户,不符合人民公社的原则。”宋茂香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我们没敢分粮到户,可是这煮成的稀饭一定得分。要不非打架不可。”宋九根深深地感到这人民公社的原则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大。

“稀饭煮熟了,准备开饭。”炊事员快步来到宋九根面前通知他。

担任公共食堂管理员的拐能叔还没到“任”。宋九根还得暂时代理。等待领稀饭的队伍见宋九根来了,便不安地晃动起来。站在第一队的是五姑娘,她把用餐证早早地放在窗口上,只等社员代表“点红”,便可以进入锅台边领取稀饭了。可是今日的社员代表却迟迟未到。

“今天值班的社员代表是谁?”宋九根高叫。他要当着大家的面,把用于“点红”的鹅毛管和印油授于此人,以示公证。

今天值班的社员代表是尚应叔,他因体力不支,眼睛也不好使,便叫儿子宋学文代他行使职权:为每一份用餐证“点红”。宋学文因故迟迟未到,宋九根在一旁干着急。站在后排队伍里的几个人便乘机硬挤过来,想要插队。像长龙一样的队列立即大幅度地左右摆动,很有重新排列组合的趋势。站在第一队的五姑娘紧紧抓住窗口不放,竭力维护她在第一队的利益。站在第二队的小女孩因身材瘦小,被一前一后的两个大人夹在中间,极易被忽视。但她尽量点起脚,双手也伸得很长,顽强表现自己的存在。第三队、第四队……

“大家不要挤,先来后到都有份。”宋九根大叫,尽力维持秩序。

像长龙一样的队列左右摆动了几下,便突然乱了。宋九根走过来,批评了那几个乘机乱队的人。然后根据先来后到的原则重新组织了一个队列。新组成的队列的第一队是得贵婶,第二队是大发嫂。五姑娘变成了最后的一队。五姑娘哭着喊着找宋茂香评理,要求帮助她恢复在第一队的地位。

“难办。”宋茂香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宋茂香承认了新组合的队列,宋学文在众目睽睽之下,为第一86137的得贵婶点了红,宋九根为得贵婶打了稀饭。五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又稠又热的稀饭被人打走,心里难过极了。

宋茂香呆呆地站着,心里困惑不安:人民公社的建立已昏昏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它的巨大优越性究竟在哪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究竟在哪里?原来是一场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风暴。

※※

宋茂香重新回到谷仓生产大队,依旧担任大队长的职务。

征购粮食运动步步深入,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来。宋茂香断定,继坳背生产大队之后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谷仓生产大队了。她开始紧张起来,常常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茂香呵,你会急死的。你要想开些!”茂香妈心痛女儿,却也无计可施。

宋茂香从来也不曾像现在这么失望过。社员们一个个都在挨饿,也不见有前来进行**大协作的人。她所见到所听到的全是种种催着逼着征购粮食的残忍和暴疟。她一连两天两夜没能合眼。她越想越烦,越烦就越是无法安眠,终于在一天夜里,她又咳血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咽喉里涌出,吐在床前的地上,足足有一大片。

“天哪!这怎么得了!”茂香妈看见女儿咳血,吓得直嚎。她临时请来了拐能叔帮助她拿主意。

“妈妈,999111舀一瓢凉水——我喝。”宋茂香呻吟着:“我心口窝上燥得滚烫。”

“凉水不能喝!”

宋茂香甩开妈妈,挣扎着下了床,舀了一瓢凉水,嘴对着瓢,昂起头,一气灌下了肚。这一瓢凉水如同一剂’仙丹妙药’,果然见效。她的心口窝不再滚烫,咳血也停止了。

茂不香妈不相信这‘灵丹妙药’能治病。她转过身子,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烛和黄表纸在堂前焚烧,祈求神灵的保佑,祈求大自在天无所不能的大可山祖的保佑。宋茂香望着飘动着的黄表纸灰,望着青烟袅袅的香烛,黑色的眸子像是快要凝固一样;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呵?无限美好的人民公社呵?直通**伟大理想的人民公社呵?何以会成这个样?理想与现实之间,竟有这么大的差距!经过了一番理性的思辩,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抉择,她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妈妈,拐能叔,今晚我有一句话想交待你们。”宋茂香郑重其事地说。

茂香妈和拐能叔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来,且听下文。

“社员们饿饭,我有责任!如果我当初不相信什么**大协作,不同意把那三万斤稻谷调走,我们的公共食堂不会是这个样子!”宋茂香后悔莫及,强烈的使命感和对横征暴敛的厌恶,使她变得更加坚强。“眼下,这征购粮食运动搞得这么紧,我估计下一个目标就是谷仓生产大队了。他们要搞高征购,如果征购不到粮食,必然会拿我开刀。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你怎么强?”拐能叔冷冷一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生产大队的三万斤稻谷不能让人白白地调走!我有责任把这笔粮食调回来!”宋茂香决心已下,不管前面的路是多么坎坷,她也要坚决地往前走。

“现在正在风头上,你是想讨死!”拐能叔不同意她去冒险。

“死?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我这半条命早晚也免不了一死。”宋茂香酸楚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在临死以前,为谷仓人做一件好事,弥补我的过失。自从我参加工作以来,我有时是自觉,有时是不自觉的,对不少人造成了伤害,我对不起他们……”

“短命鬼哟,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茂得妈抽抽噎噎,哭声又起。

山区的冬夜,异常地冷,堂屋燃起了火堆,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共渡漫漫长夜。人熬着火,火熬着人,熬不尽郁集在心头的怨与恨。宋茂香的话说完了,心里也踏实了,她俯在妈妈的身上睡着了,而且还打着鼾,茂香妈没敢惊动她,轻轻地把棉衣披在她身上,让她甜甜地睡。

宋茂香的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她洗过脸就俯在案头起草上访报告。她决定直接向县委洪书记上书。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宋茂香飞笔走墨,一口气写下了上访报告的第一段。事实上,她不管什么东风是否浩荡,也不管大地是否回春,更不管一天是否等于二十年。这一段程式化的前缀词是一定得写的,以表明她对社会主义、**,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无限热爱。接下去,她要写上访报告的正文了。她要略表一表当时公社书记柯得贵如何以**大协作的名义调粮的情况,再表一表眼下各公共食堂缺粮的情况。她写了又勾,勾了又写,总也写不出一个所以然。欠债讨债欠粮讨粮,本也无可非议,可是世道变了,变得真的不能写,变得假的满天飞。她的思路突然停住了:用于支援钢铁元帅升帐的三万斤粮食是绝对不能“讨还”的,否则就是“反攻倒算”。各公共食堂缺粮的情况也不能写,因为凡人民公社的社员都是国家的主人翁,是无限幸福的,反映公共食堂的真实情况,那就是“污蔑”。宋茂香简直哭笑不得:这也不能写,那不能写,一份上访报告只剩下“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了。”

“这哪是上访报告?这明明是一篇赞美诗嘛!”宋茂香生气地把所写的报告撕了个粉碎。

窗外,又传来了断犁头的声响,早饭又开始了。茂香妈到公共食堂打来稀饭,把其中的一缽送到女儿面前。

“芥菜煮稀饭!香!”茂香妈赞不绝口。

宋茂香接过稀饭,搅动筷子,让沉在清水底层的米粒和菜叶翻上来。她闻着这缺油少盐的菜稀饭,又是一阵恶心。她发了几天的热,口味特别不好,连一口也吞不下。她多想吃上一碗面条,哪怕是闻上一闻,也是好的。可是这珍贵的食品,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

“吃吧!勉强吃下去吧!”茂香妈一旁催促,又一次把菜稀饭送到她手中。

宋茂香用力点了点头。是的,一定得勉强喝下去,否则不病死也会饿死。她咬了咬牙,捧起钵子昂起头,一口气喝下了肚。她重新坐下来起草上访报告,这一次,她写得很顺畅。

“……我们谷仓生产大队的全体社员怀着对伟大领袖**的无比热爱,怀着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热烈拥护,发扬了**大协作的精神,无偿地贡献了三万斤粮食,有力地支援了钢铁元帅升帐。”她经过了反复的推敲,终于扬扬洒洒地写下了这辉宏的一章。再接下去,她笔触一转,写下了本文的最终目的:“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我们强烈要求县委也对我们生产大队的全体社员也来一次**大协作,尽快把三万斤粮食调回来……”

这是一份似真非真的,似假非假的上访报告,文字虽然隐晦,但总也曲折地表达了要求归还这三万斤粮食的内容。宋茂香连连读了两遍,基本满意。

“你要是硬要上访,就叫你拐能叔参考一下。”茂香妈在一旁嘟哝:“别一味蛮干。”

早饭之后,拐能叔来了。他又重新担任公共食堂的管理员,利用职务之便,他悄悄送来了两条烧熟了的胡萝卜:“吃吧!这年头的胡萝卜比人参还补!”

宋茂香接过胡萝卜张嘴咬了一口:甜而爽口,略略带有些许锅灰的苦涩。比起让人恶心的菜稀饭,这算是美味佳肴了。

“你要是硬要上访,你就去吧!”拐能叔已预感到前景的险恶可是事关重要不容回避,他因此建议:“最好以生产大队管委会的名义去,同时也把癞痢金根卷进来,万一出了事,让大家共同承担责任。”

宋茂香沉吟了。经历过1957年的反右斗争,经历过1958年的一系列运动,她深知政治斗争的残酷。她每走一步,总也左顾右盼,警惕着,再警惕着,不让自己在运动中栽倒。对于拐能叔这个建议,她不得不有所考虑。

“癞痢金根?负心的家伙,我永远都不会理他。”宋茂香依旧怀恨在心。

“癞痢金根有背景,拉他过来,可以遮风挡雨。”拐能叔狡黠的小眼闪闪发光:“心中越是难过,越是要忍受,方为人上人。”

宋茂香采纳了拐能叔的意见,写好上访报告,然后以大队长的名义通知癞痢金根和所有的干部开会,以会议讨论的形式,让癞痢金根和其他干部共同参与,共担责任。

※※

征购粮食运动像潮水一样,一浪高似一浪,在谷仓人民公社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公社书记柯得贵在坳背生产大队蹲点,把工作做得又精又细。短短几天就把社员群众发动起来了,并取得了征购五万斤稻谷的成绩。点上的工作是轰轰烈烈的,扎扎实实的。但是面上的工作却良莠不均,参差不齐。柯得贵决定在坳背生产大队召开现场交流会,把那里的好经验好办法推广开来,贯彻下去。

宋茂香佯装要到县人民医院治病,没有出席坳背生产大队的现场交流会,临时叫了两个五类分子扎起担架,把她抬到城关镇,在县人民医院门前停下。她下了担架,连医院的大门也没进就转身走了。她来到县委会,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县委洪书记。很久没有看见这位和蔼可亲的父母官了,她的心里不觉一热,落下泪来有多少情况要向他反映,有多少心里话要向他汇报呵!她要向他汇报谷仓生产大队的生产情况,汇报社员的疾苦和各公共食堂里的缺粮情况。

“洪书记!”她双手颤抖着,呈上上访报告。

“宋茂香你坐下。”洪书记扬扬眉毛,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有话慢慢说。”

“在1958年,钢铁元帅升帐,我们谷仓生产大队拿出了三万斤粮食,进行**大协作。现在我们的各个公共食堂有些困难,我们要求县委也对我们进行一次**大协作。”

“你说什么?”洪书记翻脸不认人了:“用于**大协作的粮食还能讨回去?”

宋茂香的心被深深地剌痛了,望着洪书记的不怒自威的脸色,她隐隐地感到有一条溅血的皮鞭在眼前飞舞,有一条沉重的铁镣在地上挪动。

“我没说把用于**大协作的粮食讨回去。”宋茂香竭力挺住自己,小声辩陈:“我们的公共食堂缺粮,我只要求对我们也进行一次**大协作……”

洪书记听罢,一声不响地出了办公室。宋茂香失神地望着他,望着他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背影,期望他马上回来给她以满意的答复。然而再一次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竟是两个彪形大汉。他们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宋茂香的双臂,强行拉出了办公室,拉出了县委会,扭送公安局的看守所。

“这是干什么?”宋茂香连声质问:“我还要向洪书记汇报。”

两个彪形大汉并不理睬,推推搡搡把她押进了阴森可怕的监舍,送进了五号牢房。猝不及防的宋茂香被徒然地推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她只觉得天崩地裂,如同下地狱一样。过了好一会,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看清了她所在的五号牢房:有一扇铁质的牢门严严地把她和外界隔开。牢房里有一张仅能睡下一个人的“床”。“床”的三面紧贴着墙壁,未靠墙壁的一面距铁门只有两步之遥,放着一只用来盛污的粪桶……她,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被囚禁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她的脑子乱极了,总也弄不清这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宋茂香紧攥着双拳,猛烈地叩击着牢门,发出了歇斯底里似的狂叫:“我还要汇报,汇报!”

“反革命分子宋茂香,你给我老实一点!”牢门的上方有一扇一尺见方的窥窗打开了,露出了看守干部凶神恶煞的半个脸:“你反攻倒算,罪大恶极。”

宋茂香蓦地一怔:她所担心的事终于不容置疑地发生了。下一步,将会是沿着宋大发所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滑下去。想当初,她是那么悲壮地痛下决心,愿以这半条命做代价,为谷仓生产大队的社员们讨回一个公道,讨回那用于**大协作的三万斤的粮食。而现在,当她面对如此残酷无情的专政,面对不堪忍受的屈辱,她又有点后悔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束太阳的光柱从牢房高处的窗洞里斜射进来,显得那么可贵。透过这小小的窗洞,宋茂香似乎听见了牢房之外的远处或近处往来的男人或女人、大人或小孩的声音。那是一对青年男女在谈情说爱,那是一位母亲正双手抚动着**,为她的孩子哺乳……听着这些声音,她心里十分羡慕,她也曾享受过这样的自由,可是她从不知道珍惜。又过了一会,牢门上的窥窗又打开了,管教干部送来了纸和笔:“宋茂香,把你的反革命罪行交待清楚!”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宋茂香一下子怒从天降,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咆哮着,她恨不能放一把火,把这一口活棺材彻底烧掉。

在一阵激烈的咆哮之后,宋茂香慢慢冷静下来。她想,她应该利用这纸和笔,控诉这颠倒黑白的诬陷,控诉这人间的不平。借着从牢房高处透进来的一束光,她俯在“床”上奋笔疾书,她不再违心地书写那些程式性的“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也不再躲躲闪闪转弯抹角地书写什么“**大协作”。她直截了当地阐述了谷仓生产大队的三万斤粮食被无偿调走并被用于支援钢铁元帅升帐的事实,强烈要求县委负责归还。她写完了,把笔一甩,似乎意犹未尽。

“宋茂香,你的书面交待写好了吗?”管教干部又打开了牢门上的窥窗。

“写好了!”宋茂香把她的“书面交待”交给了管教干部。

“书面交待”交出不到半个小时,有两个管教干部恶狠狠地打开牢门,将一副锃亮的手铐紧紧地拷在她的手腕上。

“宋茂香,看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的手铐硬。”管教干部狞笑着狠狠地把牢门关上。

“哟,痛!”宋茂香这一次尝到手铐的味道:坚硬的铁圈,深深地绞叵在皮肉里,痛得她大汗淋漓,痛得她屁滚尿流。痛得她大声呼喊,痛得她高声呻吟。这手铐果然厉害,能置人于死地。然而她偏偏死不掉。渐渐地,她的呼救声和呻吟声慢慢变小了,她终于疲倦地睡着了。片刻之后她又被这剧痛所惊醒,她又大声呼叫,她又高声呻吟……直到天亮。

早晨,到了放风的时间,牢门上的窥窗又打开了,露出了管教干部的半个脸。

“宋茂香,写个检讨吧!写了检讨就放你回家。”管教干部的口吻像是有了点变化。

“不写!”宋茂香咬牙切齿地说:“让我死在牢房里吧!”

窥窗的小门又狠狠地关上了。又过一会,五号牢房的铁门打开了,有两个管教干部走过来,二话没说就解开了宋茂香的手铐,又过了一会,谷仓人民公社秘书李秋根带着两个五类分子抬着一副担架进来了。

“走吧,我们回家。”李秋根说。丝毫不提写检讨的事:“有情况回家再说。”

宋茂香一声不响,由两个五类分子把她抬出看守所的门。佷显然,李秋根是在执行洪书记和柯得贵的指示,对生命行将结束的她,最后来一次大慈大悲。在门口,拐能叔和茂香妈双双迎了上来。

“昨天中午听到你的消息,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发地来到公社的大门口,跪着请愿,拐能叔泣不成声:“柯得贵亲自出来接见社员,安抚群众。”

“多好的父老乡亲,我对不起他们!我一定得用我的干部身份为他们谋得更多的利益。”宋茂香抱住妈妈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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