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各种干扰优先安排春耕
洪书记下来指导生产救灾已有好些天了。下来之初,确也轰轰烈烈了一阵子。然后便一头钻进了公社大院里,一日三餐饱食终日,好不悠哉悠哉。离开了惹是生非的县委会机关大院,离开了勾心斗角的官场漩涡,他的心情感到异常的轻松。他可以尽兴地游山玩水,尽兴地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洪书记真的超脱了。每天每天,他头戴箬笠,坐在河边的灌木丛中垂钓,置身于蓝天白云中。他的精神世界也和这蓝天白云溶为一体。当飘浮在水面上的鱼标惊动时,当调皮的鱼儿跃跃欲试但终于上钩而被颤颤的鱼竿拖出水面时,那刻骨铭心的荣辱和烦恼也随之忘得一干二净。
洪书记在谷仓人民公社,有幸得到公社书记柯得贵的悉心关照。而不必像其他下台干部那样,时时刻刻夹着尾巴做人。是什么原因使得柯得贵如此开明呢?作为县委委员,柯得贵对领导层的内幕看得一清二楚:洪书记是无端被人整成“右倾”而充军的。他的权势犹在,他在县委乃至地委的影响犹在。官场风云瞬息万变,今日的“右倾”也许就是明日的“左派”。应该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他仍然把他当成县委的第一把手予以礼节上的尊敬,仍然把他当成神一样供奉。粮食供应虽然越来越紧张,但他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吃饱吃好……
随着春耕大忙的一天天逼近,县委新领导班子的关于再造卫星田的决定也越来越不得人心。柯得贵主动找到洪书记请示汇报,要求推迟执行
“劳动力抽得出或抽不出,都不要找我——那是县委新班子的事。”洪书记两眼直视鱼标,故作超脱之状,他永远也不会坦露自己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凭着职业的敏感,柯得贵知道洪书记的这种‘不表态’便就是态度,为了讨好洪书记,他大胆地编排县委新领导班子的种种不是,意在表明他永远是他手下的人。
“新班子今天说这个‘右倾’,明天说那个‘右倾’。好象自己最正确。”柯得贵以更左的立场批判县委新班子的某些做法。
“老柯哪,不要说了。服从领导嘛!”洪书记默不表态,他的鱼钩刚下水,又有鱼儿上钩。他不慌不忙轻轻一甩,把鱼儿甩上了岸。是一条大板鲫鱼,在岸边的草地上乱蹦乱跳。洪书记满心欢喜,伸手逮住,送进鱼篓里。他的运气很好,一连钓了三条鲫鱼,两条乌鱼。
“古时候,姜子牙在没有做官之前,经常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嘛!”洪书记忘却了自己,大谈鱼经:“钓鱼是一项很好的运动,强调的是一个‘静’字。”
洪书记一直暗暗觊觎县委第一把手的宝座,时刻期待重掌县委大权。他说着说着,突然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失态。当着一个下级的面,说话怎么忘了突出政治?怎么尽说些反动没落的话?这有损他的领导干部形象,必须急转弯。
“钓鱼也是有阶级性的。在旧社会,只有地主资本家才有此闲情逸致去钓鱼。普通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吃不饱穿不暖,是不会也没有时间去钓鱼的。”洪书记把钓鱼和阶级意识巧妙地溶为一体,然后又极力标榜他今天的钓鱼是翻了身之后的无产阶级行为:“你想:要不是解放了,打倒了地主资本家,我们能在这里钓鱼吗?”
柯得贵不断点头称是。他没有深入想下去:全公社翻了身的贫下中农中究竟有多少人吃饱了?穿暖了?从而有了钓鱼的闲情逸致?他不愿想下去,也没有必要想下去。他只要对洪书记“紧跟”就可以了。在轻松的交谈中,太阳就要落山,河面上升腾起了一片雾霭。洪书记收拾了渔具,准备回公社。
“晚上到我家住吧!晚饭也在我家吃,用你钓的鱼招待你。”柯得贵热情相邀。
洪书记也不客气,转过身子,又走了一段小路,来到柯得贵的家里。贵客临门,忙坏了得贵婶和瘌痢金根。倒茶,敬烟自不可少,便饭一顿总得招待。得贵婶为难了: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拿什么去待客?她把丈夫支到院子里,附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你叫我怎么办?”
柯得贵皱了皱眉头,匆匆写了一张字条,叫瘌痢金根找公社李秘书先到公共食堂支几斤大米和半斤清油“救急”,这才安心坐下陪着洪书记烤火。
“山区有山区的好,这烤火的柴有的是。”洪书记伸着双手烤着火,任凭青烟把手熏得墨黑。
“山上的树快砍光了。这一二年的柴不成问题,以后就很难说了。”柯得贵也隐隐有了危机感。
饭菜很快就做熟了,一张小桌子就摆在洪书记的座位旁。满满的一钵鲜鱼汤上了桌,散放出了诱人的香味。洪书记一面烤火,一面吃着大米饭、喝着鲜鱼汤,别有一番风味。他的这餐饭吃得特别高兴。
从得贵婶家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承载着饭菜的香味,顺着风向在村里村外徐徐飘散,这久违了的香味,简直就是来自天外的珍馐,具有至高无上的诱惑力。饿得快要发狂的社员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得贵婶门前,希望能寻到一点什么吃的或喝的。可是他们见到的却是关闭严实的大门。没有人上前斗胆敲门乞讨,也没有人立马走开。吃不上大米干饭,吸吮着几口大米饭的香味也是好的。
一家饱暖百家怨。社员们贪婪地吸吮着香味,翻腾在心头的对粮食的渴望。骤然变成了对干部多吃多占特权的怨恨。有一个青头小伙子竟然拾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向得贵婶家砸去,石头在屋顶上翻了个身,“砰”的一声滚落在院子里。
‘谁呀!’屋里的人被惊动了。在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之后。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得贵婶凶神恶煞地走出来,望着大门之外站着的吸吮香味的人,心里非常不快。她断定扔石头的人就在其中:“是哪个缺德鬼砸我家的屋?”
没有人答腔,更没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这使得贵婶感到十分尴尬和孤立。
“谁扔的石头,谁就会断手断脚!”得贵婶指指点点,大发雌威。
“我没有扔石头,我倒想说几句公道话。”快嘴的五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表示了不同意见:“你看看这个村里的男男女女没吃没喝、骨瘦如柴,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说说谁应该断手断脚?”
“骂他断手断脚,骂得太轻太轻。”得贵婶加大了咒骂的力度:“凡干了缺德事的,他就会得浮肿病,就会得乌嘴病,就会肿腿肿肚子,就会紫脸黑嘴唇。”
“哎呦呦,骂得好恶!”五姑娘双手屁股一拍,不慌不忙地回应了她的咒骂:“你不缺德?你胯里的东西怎么样了?”
得贵婶感到十分委屈: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虽说她仗着她男人的势力,经常装病偷懒,却也无数次地当过炉前工,无数次地二十四小时不下火线。有一次为了抢救快要熄火的三八红旗高炉,她和几个突击队的战友,人手一根地拿着自家烧灶用的吹火筒,拼命地向炉内吹气,一连吹了十几个小时。炉火非但没有吹着,反倒把自己的子宫从腹腔里挤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吊在“门口”。
“胯里的东西?不就是子宫脱垂吊茄子?”得贵婶并不忌讳自己的病。她为自己高调辩护:“我是响应**的指示,是很光荣的。”
“**什么时候指示你子宫脱垂吊茄子?你的流血流脓的又臭又骚的子宫,就那么光荣么?”五姑娘反口相诘:“既是光荣,你就扒开裤裆亮给大家看看嘛!”
“你这贱货,死不要脸!”她骂她。
“我贱么?我还不如你贱!”她也骂她。
两个女人各自比比屁股,指指胯下侮辱对方,飞起的唾沫连同恶毒的骂声,交相挥洒在冷寂的黄昏里。
“广大社员都在挨饿,可是就是有人偷偷躲在自己家里大吃大喝。这才是真正的缺德!”仁义公帮腔了。矛头所向,直指干部的特殊化,因而赢得了在场社员的嘘声喝彩。这极具杀伤力的一击,顿时打得得贵婶哑口无言,就连正在堂屋里吃饭的洪书记也被惊动了。
“真***混蛋!”洪书记暴跳如雷。不过是吃了一顿普通便饭,而且钵子里的鱼也是自己钓来的。何谈大吃大喝?他示意得贵婶把仁义公“请”进来,让他亲临现场,看一看他究竟吃了些什么。免得以讹传讹,造成不好的影响。
仁义公进了堂屋,但见端坐在堂前的洪书记正在吃饭,正在大口大口地把白芽芽的大米干饭扒进嘴里——这使他联想起了自己生产小队的公共食堂,联想起了那浪打浪的菜稀饭和嗷嗷待哺的婴儿。埋藏在心中的积怨和愤怒顷刻爆发出来。
“当初人民公社成立时,全村的老百姓硬是一百个不同意。可是你们丝毫不理会老百姓的意见,而是采取欺骗、威吓和胁迫的手段硬把全村老百姓捆在一起实行‘共产’。如今社会主义改造算是完成了,还要向**过渡。请问:无限美好的社会制度在哪里?社员没吃没喝算是哪门子的优越?”
“你这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洪书记把碗一摔,急切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马上派人把他抓起来——专政。”柯得贵一旁帮腔。
仁义公毫不畏惧地直挺挺地站着,如同摇不动撼不倒的大可山。洪书记忽然退缩了,没有正面回答仁义公的质询,也没有采取什么手段进行专政。他或许是感到自己理屈词穷,或许是感到自己尚被人整,所以无心再去整别人。只是示意柯得贵把仁义公赶出大门了事。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眼看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相继过去。而谷仓生产大队的各个生产小队,大部分都没有开犁耕田。俗语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农事多,一件紧挨着一件,件件都不能耽误。可是由于社员们的情绪空前低落,没有人愿意下田劳动了。县委工作组和公社党总支多次派人下来组织社员学习贯彻《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定》、《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实践论》和《矛盾论》等等,并辅以辩论会、斗争会兼打人、捆人等手段,也未能使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得以提高。
宋茂香待县委工作组和公社党总支下派的干部轰轰烈烈搞过一阵子之后,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春天的日子长,而口粮却越来越少,就连一天四两红薯干的定量也快要接济不上了。情况已到了必须痛下决心非改不可的地步。社员们吞糠咽菜,食不果腹。要使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得以提高,是不可想象的。
用于育秧的谷种陆续运到。第一生产小队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宋大发悄悄找到宋茂香商量办法。宋茂香暗暗决定:背着公社党总支的瞎指挥,紧缩水稻的种植面积,简化种植程序,以减少社员的劳动强度。只要能把水稻的秧苗栽下,就算很了不起了。这是一个瞒天不瞒地,瞒上不瞒下的计划。宋大发心领神会,暗暗落实。
春寒料峭,山区的夜晚还异常地冷。宋茂香和妈妈正在堂屋里烤火,宋大发敲门进来,复又把门关紧,行踪有些诡秘。
“大发哥,有什么话尽管说,这里没有外人!”宋茂香笑着迎上来。
“生产小队碾了一点米,我抓了一把米给你补补身子。”宋大发不慌不忙地解开腰带,把私藏在腰带里的一把子大米抖出来,这才拉了一把竹椅子坐下。
宋大发告诉她:他已把计划中的水稻种植面积悄悄紧缩了一半,又把上级规定的栽秧密植计划从行距和株距的1寸乘2寸改为4寸乘6寸。这样,秧苗的需要量减少了,育秧的数量也相应减少。经过如此的三下五除二,竟多出水稻谷种六百多斤。他已把这些谷种悄悄碾成了大米。
“集体的财产,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抓?”宋茂香双手捧着珍贵的大米,半推半就地接受下来。
茂香妈张开围裙接过大米,大喜过望。她抓了一小把放进了小罐里,加了水,煨在火边为女儿煮稀饭。她没有舍得淘米,因为淘米水至少比薯片稀饭还有营养。
“这些大米你准备怎么安排?”宋茂香问。
“我马上通知那些强劳力,凡是参加犁田或耙田的,每人每天补助大米半斤,妇女们的工作较轻每人每天补助二两。”宋大发改用物质刺激的办法以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
“男女不平等。”宋茂香最爱站在妇女的立场上说话:“女社员也是人,怎么仅仅只补助二两?”
“没有办法!不向这些强劳力倾斜,这水田就整不出!将来秧苗也栽不成!”宋大发自有他的考虑。
“你们擅自把水稻的种植面积紧缩了一半,又把上级规定的栽秧密度也改变了,要是上级下来检查怎么办?”宋茂香提示他要有思想准备。
“万一瞒不住,我就硬着头皮顶。土坝炸了,靠土坝灌溉的水田只能改成旱地,水稻的种植面积本来就应该减少。至于栽秧密度嘛,我是随大流。全公社都不会接受他们的1寸乘2寸的密度。”宋大发早有考虑。
宋茂香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算是默许了他们的计划。在这人心涣散困难重重的情况下,也只能这样了。
“明天开犁,我和瘌痢金根也参加。”宋茂香表示了对生产小队工作的支持,并着重强调了一点:“当前最重要的是要把春耕春种搞上去!”
※※
早晨,太阳刚从云缝中露出了半个笑脸,大地顿时暖和起来,使人感觉到残冬将尽,生气盎然的春天已经来临。
宋大发采取了严格的粮食刺激办法,把第一生产小队的男女社员都“动员”起来了。从而掀起了春耕春种的**。南方的气温高雨量充沛,荒芜了几个月的土地旱已长满了野草和蔓荆,宋大发和他亲自选定的十几个强劳力,全都使足了劲,鞭牛催耕,平整土地。犁刀经过处,成片成片的荒土被翻打过来,变松变软,透出了泥土的芬芳。女社员们也都出动了,也忙着烧荒和整理田畛,这是一幅欢腾的闹春图。他们将在这一片开垦过的土地上播撒种子,也播撒希望。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
世界上什么花最好呵?
世界上就属迎春花最好。
人间里什么女儿最好呵?
人间里就属娘边女最好——做饭做鞋好勤快。
哪个娶得娘边女呦!
又有吃来又有着(穿)。
“这是谁在唱?”宋茂香正在点火烧荒,她问起了身边的宋大发:“怎么不唱社会主义好?专唱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这要让公社的干部听见,肯定又会批评我们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了!”
宋大发只顾着耕田,没听清这是谁在唱,也没有心思过问这山歌是否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他耕了一垄田,又转到另一垄田里,恰好与沈冬生相遇。他想起公共食堂里多了一份大米干饭没有人领,他断定就是他的。
“你早饭时吃了大米干饭吗?”宋大发问。
“没有,我不敢去吃,我的阶级成分不好。”沈冬生怯生生地回答。
“阶级不好也是人呀!”宋大发并不歧视这位至今还受着管制的候补社员:“等晚饭时补回来。每人每天半斤大米。凡是参加了耕田的都有。”
宋大发又耕了几垄田,才见瘌痢金根姗姗来迟。瘌痢金根是应宋茂香之约,前来参加劳动的。他没带劳动工具,便伸手夺下沈冬生的犁和牛,很使沈冬生吓了一跳。
“你家是什么阶级?也配使这么好的牛?”瘌痢金根瞪了沈冬生一眼。
沈冬生不知道又犯了多大的罪,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等待处罚。然而瘌痢金根却喝着牛扶着犁走了,不再提处罚的事。这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沈冬生使用的牛,是拐能叔精心调养的小水牯,膘肥体壮,四肢匀称。这水牯还恋着沈冬生,一点也不注意阶级性。它在瘌痢金根的鞭打下耕了两行土便懒洋洋地停下了,掉转了头,伸长了颈脖,咀嚼田边的零星小草,似乎不愿理会它的新主人。
“**你前世的娘!”瘌痢金根破口大骂。他把手中的一根小山竹当空一扬。那水牯受惊地甩起前蹄疾驰。瘌痢金根躲闪不及,被牛绳绊倒在地,跌进了泥水中。
瘌痢金根翻身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泥水,狠狠地在水牯的身上抽了几鞭。水牯没有反抗,只是稍稍甩动尾巴,抚摸被打的痛处。瘌痢金根依旧无法宣泄内心的愤怒,一转脸,他看见了沈冬生--地主成份的沈冬生,便把所有的怨气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他扬起了小山竹,在他身上连连抽了几鞭。沈冬生没有反抗,也只是用手抚摸被打的痛处。他和水牯的反应基本一致。宋茂香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大政当前,对五类分子怎么专政都是对的。
“你可以打五类分子,你不应该这么狠心地打水牯!”宋茂香牵开水牯,“顺手”也把沈冬生推开。
瘌痢金根被宋茂香狠狠说了几句,很没面子,便随手丢下牛绳走了,不再参加劳动。宋茂香又把水牯交还了沈冬生,让他继续犁田。
宋茂香平整了一会儿田畛,就累得咳嗽心慌,上气不接下气。想回家休息,又觉不妥:尽管她是本生产队的干部,她有权为自己谋得一点小小的照顾,但她更知道:春耕大忙当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社员中造成不良影响。正踌躇间,在不远处犁田的宋九根神神秘秘地走过来,说要向她报告一个重要情况。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宋茂香有些吃惊,也不知道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就地在田畛上坐下。
“宋大发搞资本主义!”宋九根反映的是意识形态问题。他不善理论,却又无法回避理论,嘴还没张脸就红了。结结巴巴,颠颠倒倒地啰嗦了半天,总算表达出了大概的意思:宋大发自作主张,修改了公社党总支下达的生产计划,缩小了水稻种植面积,同时还把一部分上级下拨的“谷种”搌成了大米……。
“你反映的情况属实。这都是经过生产大队管委会研究过的。”宋茂香为宋大发承担了全部责任。她的心里暗暗感到悲哀:社员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奢谈资本主义。她早就知道宋九根对宋大发有些个人成见,所以这一次拿意识形态说事不足为怪。她一直暗暗支持宋大发,支持他的各种农事安排,当然也支持他为社员搞点资本主义。记得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初,就是这个宋大发--一个善良,耿直的庄稼汉,被无端地卷进政治的旋涡中,险些丧命,现在好不容易站了起来,顶着风险为社员办事,实属不易,她必须竭尽全力保护他免受伤害,保护他的生产计划得以实施。
送走宋九根,宋茂香不再参加劳动,也没有回家休息,她得到各个作业组去巡视,去检查生产。一路上,她看见田畛两侧的大田正在被一点点地翻打出来,心中反而更加难受:广大社员的生活是如此艰难,食不裹腹,而付出的却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超强劳动。盼只盼今年夏秋来临之际,能获得一个较好的收成,让每个社员都能吃上几顿饱饭。
宋茂香一边走一边想:她想起了宋九根对宋大发的指责,想起了女社员们对宋大发的反感,心里十分沉重:宋大发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对女社员的粮食补助的确是少了一点,但不能全怪宋大发呀!”宋茂香再一次作出了客观公正的判断。她转身踅到龙脉岗,去看望那些在岗下平整田畛的女社员,她要以生产大队的名义诚恳地向她们致歉,请求她们理解。她连连找了几处坑田,竟连连扑空。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脑海闪现:难道女社员们会因为少吃了几两粮而集体罢工?
“集体罢工,这可是政治问题!也是人民公社的劳动纪律所不能容忍的!”宋茂香暗暗地向她们提出了严肃警告。她不希望此事真的会发生,更不希望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因此受到无产阶级专政。为了彻底否定自己的猜想,她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找,在仓促中她不慎走岔了道,走进了昔日的大炼钢铁的基地上。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一切都变了,她多少有点陌生。举目四望,一片荒凉,那一座座曾经雄姿英发的大大小小的高炉,如今全都在风化中歪斜、坍塌。宋茂香的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种别样的苦涩,大梦业已做完,必须真真切切地回到现实生活中。当前最重要的是搞好春耕生产,是要找到并证实那些是否在搞集体罢工的女社员。她跨过了一条小水沟,终于在距离东方红高炉不远处找到了她们,这一群妇女半边天全都挤在一块坑田里磨洋工,手上拿着锄头或铁锹,似干非干,似停非停。
“我的天!总算没有集体罢工。”宋茂香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她清点了应出勤人数:一个不少。而真正踏实平整田畛的却无一人。虽未集体罢工,但出勤不出力的做法也不美妙。
“你们这么磨洋工,恐怕将来连西北风也喝不上。”宋茂香当面批评。她很生气,她觉得没有必要向她们道歉。
“没有关系,有党在,社员就不会饿肚子。说不定**在明早大笔一挥,把大批粮食调进来。”五姑娘第一个接嘴。她轻蔑地冷冷一笑,放大胆子高调回应。“社会主义无限好,**就在眼前。‘
宋茂香明明听出了话中有刺,却也无言以对,说什么好呢?批评不是,表扬也不是。她的姑息立刻招来更多更露骨的牢骚怪话,一群女社员争先恐后地说开了。
“什么大跃进万岁?什么人民公社万岁?我们不管什么万岁不万岁,我们只要求有饭吃。”
“大跃进完全是吹牛皮,愚弄人。”
连篇累牍的牢骚怪话,每字每句都在敲打着宋茂香的心扉,她越听越害怕,社员的思想状态,社员的一举一动,九九归一,总会与所在地干部的责任株连在一起。作为生产大队的干部,她不能放任不管。于是,她正言励色,履行职责:“你们再说下去,我马上向公社党总支反映,再搞一次阶级斗争!一次无产阶级专政!”
果然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宋茂香此番训斥立刻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但牢骚怪话停止了,就连磨洋工的现象也消失了。女社员们一个个都耷拉着头,木然地挥动着手上的锄头或铁铲,平整田畛。那一双双承载着太多的无奈和逆来顺受的眼神里,充满着震惊和茫然。有几个牢骚怪话说得多的女社员渐渐地从惊慌中缓过神来,试着向宋茂香谄媚讨好,试着为自己洗刷罪责了。
“我说的是**万岁,万万岁。”又是五姑娘先开的口。
“我说的是**大救星!大大救星!”又有几个声音杂乱无章的附合上来。
宋茂香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是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虚晃了一枪,不料竟也产生如此多而广的连锁反应。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实在没有必要再和她们无尽无休地纠缠下去。转而又想:连锁反应既已启动,不妨趁着其余威,把广大女社员的劳动积极性都调动起来。
“你们都深挖一下自己的思想根源:为什么出勤不出力?”宋茂香再一次板着脸大声质问。
“告诉你吧!我不是不愿干,我是有病。”九根嫂附着宋茂香的耳朵说出了她磨洋工的理由:“我的下身吊了秋茄子,裤子一磨就出血。在去年的大炼钢铁时,我连续挑了三天三夜的铁矿石。不知怎么的,有一团像秋茄子似的一团肉从‘小便’门口脱出来,连月经也不来了。”
“呦,我也有暗病。”得贵婶一旁接嘴。为了证实自己的病,她从棉袄里掏出了病历:“我到了县人民医院看了,说是子宫脱垂,三度的。医生还悄悄对我说:这叫跃进病。1958年的大跃进使得我们这里的许多妇女得病。不是子宫脱垂就是闭经。”
宋茂香望着那一张张菜黄色的脸,又联想起了自己身上的病,她真不忍利用手中的权搞强迫命令,她走了。宋茂香一走,妇女半边天们更加肆无忌惮,她们就地坐下休息,连样子都不装了。这终于引起了宋大发的注意。他走过来向她们提出了严厉警告,并扬言要扣掉她们的粮食补助,连每天二两大米也不补。妇女半边天们不得不各自散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重新又干了起来。她们仅干了一小会,又不知不觉地聚在一起休息了。这一回,她们的话题是子宫脱垂。
“我么?我一站起来,那秋茄子便会脱在‘小便’门口。睡倒了,秋茄子又会缩回去,像幽灵一样。”大发嫂听见别人陈述病情,便联想起了自己。自己的下身也吊了秋茄子,恐怕也是什么子宫脱垂病。大发嫂说着,就觉得下身出奇地痒,便伸手去挠,越挠就越觉得痒。
“你哪是跃进病?**!”得贵婶暗暗唾了她一口:“偷野男人的精怪!”
大发嫂正挠得过瘾,恍惚间像是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在不远的山路上,她的儿子和女儿--小英子正领着黑狗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妈妈,给我摘糖罐子吃!”小英子老远就叫。
“妈妈,我想吃娘娘饭。”黑狗蛋跟着喊。
“糖罐子、娘娘饭都是秋天才有的野山果,现在哪里有?”大发嫂满足不了他俩的要求。
“那就让我吃一口奶吧!”黑狗蛋退而求其次。他已是老大不小的孩子了,至今奶瘾还特别大。
大发嫂慈爱地笑笑,一把揽着黑狗蛋入怀,任他伸手掏出**,塞进嘴里。小英子一旁不停地羞羞脸脸,他丝毫不在乎。
“我总想找一点菖蒲烧点热水洗一洗。”大发嫂一面奶孩子,一面和九根嫂商量治病的办法。两家男人虽然不和,但两家女人还是照常说话的。
“拐能叔的草药蛮好,你可以找他看看。”九根嫂建议。
“呦,叫我脱裤子给拐能叔看?”大发嫂自己会错了意,还反过来责怪别人:“我哪里有你风流?还是你自己脱了裤子给拐能叔看吧!”
“我是好意!”九根嫂大怒。
“我也是好意!”大发嫂声明。
宋大发见这一群妇女半边天磨洋工磨得太不像话,他又生气地走过来,大发牢骚。
“你们这些妇女半边天还想补助粮食吗?”宋大发指了指天上的白云告诉她们:“坐到云彩里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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