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得贵左右逢源宋大发力抓生产
近几天,公社上下盛传着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县委新领导班子要在全县范围内遴选二名1958年度的先进积极分子。届时将出席在省城召开的表彰大会。当选者是极其光荣的。没有人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也没有人去认真思考怎样才能选出真正的先进积极分子。因为如何选举产生和谁有资格当选,全都是上级有关部门的事。对于公社基层干部和社员来说,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又过了几天,县委会的通讯员小马匆匆送来一份急件。急件上说:经研究决定,柯得贵同志当选为1958年度全省大跃进积极分子。
柯得贵兴奋极了,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双手捧着急件细细阅读,认真地推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尽管有的字他不认识,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其中的政治荣誉,感受到县委新班子对他的器重和信任。他得意,他陶醉,他不顾一切地放声大笑,他旁若无人地手舞足蹈。他从办公室走到自己的住房里,又从自己的住房里走到办公室,总也无法宣泄内心的喜悦。一转脸,他看见了洪书记。洪书记此刻正坐在办公室抽烟看报。柯得贵下意识地感到自己的失态,他羞愧极了,急忙敛起了笑容,转而换上了极其冷漠的态度,来到洪书记的面前,向他汇报。
“请看看县委新班子的文件吧!您能猜出他们的用意吗?”
洪书记看着文件,喜怒不形于色。本来象此类的普通文件乃至比此更重要的大件要件都是由他签发的,而现在他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了。大凡当官者都有这样的心态:当权时威风凛凛,失势时如丧考妣。一贯善于察言观色的柯得贵立刻悟出了洪书记的心事,他不愿在他落难的时候再伤他的心。
“要买人心?我不稀罕这样的荣誉。”柯得贵当着洪书记的面说着县委新领导班子的坏话,意在表明他是他手下的人。他跟着他,跟定了。
洪书记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依旧抽烟看报,端坐不动。情况再明白不过:县委新领导班子的这一着,意在把柯得贵从他手里夺走,让他真正成为一个无职无权的孤家寡人。他深知道柯得贵对于这份荣誉十分看重,只是碍着他的面子罢了。他无可奈何地喝了一口茶,让苦涩的浓茶在他的舌头上打了一个滚,便吞下了肚。事到如今,不如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免得他心里难过。
“老柯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洪书记强作笑态,假意批评他:“既然你符合大跃进先进积极分子的条件,你就应该接受下来,当仁不让嘛!”
经洪书记的再三劝说和批评,柯得贵这才扭扭捏捏表示了同意。第二天一早,他披红挂彩,在一片锣鼓的喧闹中离开了谷仓人民公社,前往省城出席大跃进先进积极分子表彰大会。
就在省城召开表彰大会的同时,**大可县委连发了二个文件,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学英雄,见行动”的口号,以期推动全县的各项工作来一个持续跃进。谷仓人民公社更是近水楼台。“学英雄,见行动”,英雄就在身边,学习起来当然就更有条件了。
※※
像往常一样,宋大发一上工就是犁田。他忍饥受饿,死撑活熬,领头苦干,决心把生产小队的田地尽快地耕出来、耙出来,争取早日栽上秧。
他今天的运气特别好,他耕着耕着,突然有一个圆东西从犁头上跳出来,跳到他的脚下。宋大发定眼一看:是一个红薯,是去年秋天未挖尽的红薯。他顾不上洗净粘连在上面的泥土——仅用手搓了两下,就往嘴里填。他太饿了,吃到最后,方才尝到一点苦涩的甜味。原来红薯已经有些腐烂了。
他吃完红薯,又开犁起耕。紧接着,又耕出了大大小小的红薯二十几个。他一一拾起藏在田畛的草丛里。跟在身后耙田的是沈冬生。他也耙出了红薯二十几个。粮食是宝中之宝,沈冬生望着这些意外的收获,满心欢喜。他想吃一个,又想拿回家,可是总也不敢。
“拿回去吧!我们谁也别说谁。”宋大发悄悄对沈冬生说:“注意政治影响就是了。”
宋大发自从上任以来,的确做了不少工作,但也得罪不少人。首先癞痢金根对他的意见就很大。可是为了工作,为了让生产小队的社员都能弄到一点糊口的粮,他不怕他。他有宋茂香为他撑腰。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他时刻对癞痢金根保持着警惕。
“等到天黑了再拿回去,不要让人看见了。”他叮嘱沈冬生。
天黑了,社员们都先后收工回家。宋大发和沈冬生还没有停犁停耙,他们二人还在忙。
大发嫂早早回到家,到公共食堂打了一家五口的菜稀饭,同时也领来了她及宋大发参加春耕生产的那一份大米干饭。婆母又在堂屋里烧起了火堆,大发嫂把稀饭钵子和大米干饭煨在火堆旁,等丈夫回家再开饭。二个孩子等不及了,各人都吃下了自己的一份菜稀饭,又吵着闹着要吃大米干饭。大发嫂没有好气地把大米干饭分出了一小部分,又从这一小部分中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小英子,一份给了黑狗蛋。
“吃了去死!”她恶狠狠地骂过,又有些心痛。这骂得太狠了。
两个孩子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一份。放下小碗,又缠着妈妈还要吃大米干饭,大发嫂说什么也不再给了。丈夫的劳动强度太大,剩下的这一点大米干饭,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留下。
“让孩子再喝一点菜稀饭吧!算我名分下的。”婆母一旁讲情。大发嫂看她的面子,又一人碗里加了一勺。
天黑了下来,宋大发和沈冬生各自赶着自己的牛,带上在地里挖出的红薯各自回到自己的家。
宋大发一进门,大发嫂急忙双手捧着稀饭迎上来。宋大发双手推开她,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土箕提进堂屋,掀开表层的野菜,露出了藏在底下的一个个圆东西——他要给全家人一个意外的惊喜。
“是红薯!”小英子眼尖,果然又惊又喜。
“呦,真是红薯!”大发嫂也是又惊又喜。
“小声点,别让外人听见了。”宋大发特别注意政治影响。一家饱暖百家怨哪!“怎么去年挖红薯没挖干净?埋在土里一个冬,只烂了一点,还能吃。”
“去年大跃进,连成片的稻谷都来不及收,还能顾得上红薯?”大发嫂望着这些红薯,激动得快要流出眼泪:“孩子们都饿极了,我要让他们饱吃一顿。”
大发妈也偎上来想开开眼界,不料被儿媳拒绝了:“这里没有你的事。还不上床去睡觉?”
大发妈像触电一样,怔怔地回到自己的竹椅上,坐着烤火。她知道儿媳妇又开始讨厌她了。她强作笑态,佯装无事一样,不让儿子为难。大发嫂关紧了大门,这才从土箕中挑选了几个红薯,洗净泥土,切成块块。大发妈总在一旁殷勤地帮助儿媳续柴、支“锅”。他家的铁锅,早已献给了伟大的大炼钢铁运动。现在的“锅”是一只旧脸盆。她凑在一旁,迟迟不愿离开,总想喝上一口汤。
“多加一点水吧,我们都喝一碗。”宋大发望了望孩子,又望了望老娘,小声和妻子商量。
大发嫂听得出,他的这个“都”字显然包括了老娘在内。她心软了下来,没有再反对。红薯汤很快煮熟,全家老小每人两碗。吃饱喝足,老娘和孩子这才上床睡觉。宋大发和他的妻子坐在火堆旁互相偎依着,小声地商量着明天的事。
“我也患了子宫脱垂病,一站起来或挑起担子就有一团肉像秋茄子那样大的一团肉脱到‘门口’,同时还闭经:已经几个月没‘来’了。”大发嫂轻言细语央求丈夫:“什么时候,你带我上县医院去看看。”
“我想:到秋后吧。现在手里没有一个铜钿。”宋大发很感到对不起妻子。夫妻俩难得如此恩恩爱爱地坐在火堆旁,谈不尽悄悄话。突然,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民兵涌进屋里,几道手电光几乎在同时射在宋大发身上。
“这是干什么?”宋大发大叫。
几个民兵不容分说,把宋大发五花大绑,死拉硬拽,拖出了大门,押着就走。大发嫂哭着嚎着也跟着出了门。她来到大队部才听说宋大发的罪名是偷窃了集体的粮食。原来,宋大发和沈冬生挖红薯的事发作了……
宋大发和沈冬生在田里的一举一动,被五姑娘发现了。她添油加醋地传给了九根嫂,九根嫂自然是要告诉自己的男人的。自从宋大发当上了生产小队副队长,宋九根渐渐感到大权旁落。他时刻准备伺机报复,这一回算是机会到了。他没有去找宋茂香汇报情况,他知道宋茂香很器重宋大发,肯定会把此事压下。他直接找到党支部书记兼副大队长癞痢金根,详细汇报了宋大发和沈冬生私分红薯的情况。
癞痢金根感到事关重大:成份好的社员都在挨饿,怎么能容忍一个劳改释放犯和一个“五类分子”私分粮食?他立刻集合了民兵,半夜三更包围了宋大发和沈冬生的家,把二人双双逮住,押进了大队部。
宋茂香被惊动了,她正在发热,头痛得就要裂开,此刻也不得不披衣起床,来到大队部,连夜审问。她越审越生气,审到最后,便桌子一拍大发牢骚:“不就是为了几个烂红薯吗?三更半夜闹得鸡犬不宁,至于吗?”
“这是反革命破坏。”癞痢金根还在一旁上纲上线。
“放人!今后抓人一定要经过研究。”宋茂香不再优柔寡断,立刻表态:“宋大发同志是生产小队副队长,你这么搞,他今后怎么工作?”
民兵奉命为宋大发和沈冬生松了绑。宋大发不能容忍这平白无故的污辱,他一把揪住癞痢金根,拳脚相加。二人扭在一起撕打起来。
“不要打了,你们还要不要我当这个队长了?”宋茂香声嘶力竭地向双方发出警告。民兵们一涌而上,把二位干部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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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对耕耘者的感情,永远是那么执着!那么忠诚!几乎没见到什么动静,那一块块刚播下水稻种谷的秧田就悄悄变绿了。秧苗长成了,必须不失时机地移栽到大田里,还必须在立夏之前全部完成。这短短的几天,将是春耕春种大忙的最**。宋大发又悄悄找到宋茂香商量办法;他告诉她,第一生产小队将采取加大粮食奖励的办法,来调动广大社员的劳动积极性。
“……凡参加栽禾并完成了定额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人每天补助大米一斤二两。由公共食堂煮成大米干饭,一日三餐,每餐四两。”宋大发早就有了切实可行的计划:“每个劳动力在喝了半钵子菜稀饭之后,又加上四两米的干饭,肚子差不多饱了,这样才能有劲栽秧。”
宋茂香坐在火堆旁,两眼呆呆地望着火堆里冒出来的火光一声不响。宋大发的这个办法也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秧苗栽下去。
“也只能如此了。”宋茂香什么时候都不忘提高警惕:“要告诉社员注意影响,要是有人问起粮食来源,就说是仓库里以前留下来的,免得上面来找麻烦。”
大规模移栽秧苗的工作开始了。天还没亮,第一公共食堂的门口就沸腾起来,有不少社员早早地来到这里,等着领取大米干饭。宋大发非常反感,春栽这么忙,哪里有时间在这里排队?他来到公共食堂,喝令解散等待领饭的队伍,又令炊事员把大门关紧,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告诉你们吧:不完成栽秧的定额,就别来领干饭!”宋大发黑着脸说:“如果大家都拖拖拉拉,秧苗栽不下去。到时候,饿肚子的还不是我们自己?”
宋大发的办法,得到大多数社员的拥护。整个第一生产小队的社员全部动员起来了。他们一个个自觉地来到秧田,把秧苗一棵棵地连根拔起捆好,只等吃过早饭,再挑到大田里去栽。他们每个人的肚子都是空的,再饿也得坚持。时间不抓紧不行,计划不周也不行,否则就完不成定额。早饭的时间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来临,随着断犁头的敲响,社员们来到公共食堂,先喝下了半钵子菜稀饭,接着又吞下了四两米的干饭,那革命干劲立刻增加了许多。他们把秧苗挑到大田里,按照3寸乘4寸的规格,一蔸一蔸地栽下去,那一片片平整的水田里很快就匀匀地铺上了一层淡绿。
宋茂香来到大田,也一蔸蔸地栽着秧。她身体不好,又是生产大队的干部,宋大发破例没有给她定额,但粮食奖励却颗粒不少。这反而成了宋茂香的包袱,她严格要求自己,也尽力完成像普通女社员那么多的定额,即使是累得腰酸背痛也不休息。
春天的太阳直射下来,也够火的,社员们穿着单薄的夹衣还是汗流浃背。宋茂香依旧穿着冬天的衣服,只是把衣袖卷高了些,她怕因为受凉而发病。她干了一天,栽了一亩多,临到收工时突然一阵咳嗽,继而又咯起血来,一口接着一口的鲜血,咯在淡绿的大田里。
“不得了了,宋茂香又发病了。”社员们跑着叫着,七手八脚把她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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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生产小队的栽秧工作高效而连续地进行了六天,大部分水田都披上了绿装,不少社员累倒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五姑娘也快要累得不行了,但她还是坚持着,坚持着每天参加劳动,而且还完成了定额,因为这一天三餐的大米干饭太富有吸引力了。
今天,参加栽秧的妇女半边天至少减少了一半,而五姑娘又坚持着来了。她只栽了十几拢秧苗,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坐下来休息。眼看着一个上午就要白白过去,而她的栽秧定额远远没能完成。心急之下,她大骂宋大发给她的定额“太高”,又骂公共食堂“狗眼看人”。可是她骂归骂,骂过以后,又不得不坚持下田栽秧,争取早点完成定额。她注意到,她身旁的几个女社员手脚都很麻利,尤其是蠢姑,很快就要完成自己的定额了。她妒忌她们,更妒忌蠢姑。因为而又萌生邪念,她要诱使蠢姑为她卖力,帮助她完成定额。
“蠢姑,你过来,我们俩一组好吗?”五姑娘热情相邀:“这样可以你帮我,我帮你,进行**大协作。”
蠢姑受宠若惊,忍不住咧嘴一笑,口水又扯了一尺多。她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大协作。但她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得出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蠢姑呀!你下身的病治好了吗?能和男人同房吗?”五姑娘曾用胡萝卜为她治过病,她有意提起,以唤起她对她的好感。
蠢姑不懂什么叫同房,只知道她下身的病经过治疗之后已变得相当富有吸引力了,以致于大舌头和缺嘴子都轮番光顾她家,争着抢着要跟她好。
“大舌头喜欢我!缺嘴子也喜欢我!”蠢姑格外兴奋。
“我对蠢姑最关心,我早就把蠢姑当成自己的女儿了。”五姑娘甜言蜜语进一步诱使她上钩。“你的衣服脏了,换下来我帮你洗。你的肚子饿了,到我家来吃!”
蠢姑感动极了,许多年来有谁如此关心过她?爱护过她?像她这样把她当人看?公社干部不是打她就是捆她,回到家里,姐姐对她也是脸不是脸,腚不是腚……。难得五姑娘如此看得起她。
“你们知道吗?蠢姑的名字里有一个‘蠢’字,其实她一点也不蠢。她精灵得很!”五姑娘当着妇女半边天的面公开赞美她的智商高:“她的理论好着呢!她有一次对我说:我要学习**的《为人民服务》还有《实践论》!看,多机灵。”
蠢姑终被五姑娘的“糖衣炮弹”击中了,她果断地放弃了自己的定额,来到五姑娘定额的田里,一手一手地帮助她栽秧,对她进行**大协作。五姑娘的一举一动很快被大发嫂发现,大发嫂非常生气。她自己的定额都艰艰难难完成不了,尚且没有叫蠢姑帮助她,目的就是想让她也能一日三餐吃上一斤二两的大米饭,不想她竟被她利用。她来到蠢姑的面前,看见她像牛一样地干着干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在表面上又不便发作。
“蠢姑,你过来。我来帮你捉头上的虱子。捉掉虱子就不痒了。”大发嫂露出了难得的笑脸。她要以捉虱子为由头,把她支开。
“我蠢姑最爱干净,头上从来也不会长虱子。”五姑娘当面夸奖她,一句话就挫败了她的阴谋。
大发嫂支不开蠢姑,干脆自己走开,眼不见心不烦。蠢姑的兴致非常高,她栽秧栽得更快了,因而连连受到五姑娘的夸奖。她虽然没能完成自己的定额,但她进行了**大协作,帮助五姑娘完成了栽秧的定额。等她终于感到又累又饿时,猛一抬头,太阳已正午偏西,前后左右参与插秧的男女社员也都先后离去,回家吃饭。她匆匆放下手上的秧苗,也急快往家赶。
公共食堂早已关了门,姐姐也已从公共食堂里领来了全家人的干饭和稀饭,分别给了丈夫、婆母和两个孩子各一份。宋大发是主要劳动力,他分了半钵子稠稀饭和一大碗干饭。婆母年纪大了,不吃不行。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也不能少吃,他们各得其所,惟独没有分给蠢姑一口。蠢姑饿极了,眼巴眼望地站在大门口,她栽了一上午的秧,栽到最后腿软得打抖。她不能没有一口吃的。她试着走进堂屋,伸出双手,去端最后的一钵,被姐姐重重地打了一掌。
“你走吧,你帮助谁**大协作,你就到哪家吃吧!”大发嫂硬赶她出门。她专用的钵子也摔给了她。
蠢姑可怜巴巴地望望姐姐,又望望吃得正欢的小英子和黑狗蛋,馋得口水又扯了一尺多。她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狠心。她怔怔地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开。
“给我一点吃的吧!姐!”蠢姑苦苦哀求着。
“不给,一点不给。”大发嫂想起她让别人象牛一样使唤,又气又恼:“你替五姑娘栽秧那么卖力,你不会去找五姑娘?”
蠢姑挤掉眼角上的泪,眼巴眼望地看着全家人喝完最后一口稀饭,这才捧起自己的空钵子失望地走开。举目茫茫,晕头转向,哪里能有她吃饭的地方?她跌跌倒倒走了几步,只好决定去找五姑娘试试。按理,她向她提供了**大协作,交情是有的,她也应该热情招待她。她找到了五姑娘的家,五姑娘正坐在门槛上喝过稀饭又吃干饭,吃得津津有味,钵子扬得老高。
“五姑娘,我饿!”蠢姑说。
五姑娘放下稀饭钵子,看了看前来讨吃的蠢姑,也不回避。她有足够的智慧对付她。
“蠢姑呀,你真能!你的**大协作精神可嘉。”五姑娘嫣然一笑,重重地夸奖了她一顿。经她提起,蠢姑的精神世界也马上回到当时的喧赫和荣耀里。的确,她又有点飘飘然了。可是,这肚子饿得咕噜直叫,直叫呵!
“五姑娘,我饿!”蠢姑落下了眼泪。
“饿?不要紧!人民公社无限好,**就在眼前。”五姑娘安慰她。
蠢姑手捧着空钵子,失望极了,坐在老戏台上直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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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谷仓人民公社又惊爆新闻。县委工作组的洪书记带着一班子大大小小的干部以及部分社员群众聚集在公社门口,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热烈欢迎出席全省的大跃进积极分子表彰大会的公社书记柯得贵同志载誉归来。以组织名义举行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不仅仅是为了表示崇尚英雄模范的行动,同时也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这将对推动本公社的持续大跃进产生深远的影响。当柯得贵同志在大路口一出现,洪书记以及其身后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立刻迎上前去……
宋茂香也出席了今天的欢迎仪式。这两天,她的病情稍有好转,痰中仅带有血丝。下田栽秧怕是坚持不了,前来鼓鼓掌喊喊口号是可以对付得了的。
在一阵阵敲锣打鼓和鞭炮声中,柯得贵回到公社大院。他站在公社大院的门口,极其虔诚地抖开省委和省人委联合授予的红色巨型锦旗,亮出了锦旗上的金光闪闪的两排大字:“努力发扬光荣传统,争取在新的一年里放出更多更大的卫星。”人们望着锦旗肃然起敬,宋茂香也随大流地跟前跟后。别人鼓掌她也鼓掌,别人欢呼她也欢呼,一点也不含糊。
柯得贵在省城开了几天会,简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他脱下了土里土气的蓝士林布的对襟夹袄,换上了崭新的灰卡其制服,嘴里还镶了一颗大金牙,张嘴说话,闪闪发光。宋茂香望着他的大金牙,不禁暗暗好笑。
“……同志们,我出席了全省大跃进积极分子表彰大会,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誉,而且还是全体人民公社社员的光荣!”柯得贵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我亲耳听见了省委大干部的报告,亲眼参观了几个先进典型:有日产万吨的炼钢土高炉,有亩产二十万斤的水稻田……”87239
宋茂香注意到柯得贵所提及的‘先进典型’恰与谷仓生产大队所放的’卫星’大体一致,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不难判断了,原来省委的大干部也会造假吹牛皮,宋茂香简置不敢往下想。猛一抬头:柯得贵叫人把锦旗高高擏起,并列地挂在跃进图旁,以供广大干部和社员随时瞻仰。他十分得意,他当年亲手绘制的跃进图,如今已化作了红色锦旗,成了谷仓人民公社永远的荣誉。宋茂香望着红色锦旗和锦旗旁的跃进图,心里暗暗称奇:这世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变得让人不可思议?
“……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我在大会上发言时,也向党表示了决心。”柯得贵再一次以他的豪言壮语鼓动大跃进,持续再跃进。他格外的兴奋,满嘴的大话套话总也说不完,回到办公室,坐上了背衬着**肖像的太师椅。
县委工作组的洪书记也进了办公室,他暂时代理了几天公社
的日常工作,现在应该卸担子了。有些事,他想当面交代几句,可总也插不上嘴。
“我在省里开会,省委大首长紧握着我的手问我身体好吗?还在我的胸前戴上了一朵大红花。”柯得贵坐在办公室里,依旧滔滔不绝地陈述他的荣耀:“我说为人民服务。”
在座的干部们又是一番肃然起敬。李秋根乘机敬上一支香烟,并为他点上火。
“我在省里开会,省里的大首长说:要造就一大批跃进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因为这一批干部有干劲,执行政策有水平。”柯得贵自吹自擂大言不惭:“我被选送到省里开会,说明我的政策水平很强,有干劲。”
洪书记听着,不觉心里一惊。他悄悄斜瞥了他一眼:一个土头土脑的公社书记,只不过在省里开了一次会,就摇身一变,成了如此的政策水平很强,有干劲的高级干部的人选了?
“我在省里开会,上省立人民医院检查了身体。医师说,大首长用心过度,容易得心脏病。”柯得贵谈笑风生,嘴里的大金牙闪闪发光:“我说我要掌握政策,没有办法不用心过度。哎哟,我这心窝子痛,怕是心脏病发了。”
柯得贵正谈得起劲,冷不防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双手捧着钵子蹿进了办公室,来到他面前,双脚跪下纳头就拜。
“干部老爷,给我一点吃的吧!给我一点菜稀饭吧!我饿!饿呦!……”
柯得贵认得她是谷仓生产大队的蠢姑。这太刹风景了。在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好形势下,人民生活蒸蒸日上,怎么还会有人捧着钵子前来要饭?
“反革命分子蓄意破坏!”柯得贵大喝了一声,嘴里的金光随着他嘴唇的张开也急闪了一下:“赶快把她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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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茂香参加欢迎仪式回来,又大口大口地咳血,茂香妈心疼极了。叫她在家里卧床静养,她就是不听。
“欢什么死人绝灭的迎?你还怕他断了腿爬不动?”茂香妈又气又恨,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宋茂香睡在床上,嘴还挺硬。
“我管你?我没有那么贱!”茂香妈不愿理她,端起她刚换下的一盆带血的衣服和被褥下河去洗。她走到河边,河边满是前来洗衣服的女人,几个石头蹲位早已被人占去。
“到这里洗吧!青石板上好搓又好涮。”柯繁青主动让出自己的位子给她用。
茂香妈客气了两句就上了青石板。她把衣服被褥一件件浸在水里搓洗,扬起捧槌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红色的血水沿着青石板的斜面,一点一滴地流进水中,慢慢散开。
“可怜我茂香得了痨病,不是咳血就是发热。”茂香妈自言自语,好不凄凉。
“听说痨病是可以治好的,你们也想办法到省城的大医院里去看看。”柯繁青小心建议。她让出了青石板,踏上了近旁的麻石块尚能勉强够着洗,只是有点吃力。
“上大医院?难。”茂香妈停下手上的棒槌,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泪水洒落在血迹斑斑的被褥上:“家里连一个铜子也没有,拿什么去看?再说这天高地远,上哪里去找大医院?”
“上大医院有什么用?”五姑娘一旁插嘴:“大医院只知道打洋针,不懂号脉,也不懂看舌苔。”
柯繁青不同意五姑娘的说法,但也不敢争辩。她只能是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洗完衣服,便一声不响地走开,五姑娘上了柯繁青的麻石块,继续和茂香妈研究宋茂香的病。
“我琢磨宋茂香怕是得罪了大可山祖了,是她带着一帮人去砸了他的金身的。她是遭报应了。”五姑娘分析情况颇有见地:“要不你到河口镇去问问灵姑娘娘,看看有没有解法?”
茂香妈心领神会,一点就通。当初女儿前去砸菩萨时,她就极力反对,可她硬是不听。大自在天的大可山祖——万能的主宰,怎么可以砸掉他在人间的金身呢?她越琢磨越有道理,终于大彻大悟了。
“灵姑娘娘?都人民公社了,哪里还能找到灵姑娘娘?”茂香妈实在为难得很。
“要么,你就上大庙烧上一柱香吧!”五姑娘再提补救方案。
“我是想去烧一柱香,怕就怕被人看见,传到公社干部那里就不得了了。”茂香妈顾虑重重。
“你不会背着人去?”
茂香妈主意已定,匆匆洗了衣服和被褥回到家里,悄悄准备了香烛纸帛,背着人眼偷偷上了大可山庙。庙已不再像庙,神去庙空,惟有大可山崖冷峻地圪立着。茂香妈跪倒在庙前,焚烧香烛三叩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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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耕大忙以来,跃进诗人也没闲着。他奉县委新领导班子的命令再一次下来采风,准备写一首长诗,题目是《谷仓人民公社赞》。跃进的时代必然要产生跃进的写手,跃进诗人是当之无愧的。为了努力挖掘高大全的创作素材,他走遍了全公社的每一个村村寨寨。可是他所亲眼目睹的几乎全是些尴尬事,是绝对不能入诗的。有的生产小队把水稻谷种当成粮食吃得一干二净,连一根秧也没栽;有的社员在忍饥挨饿的情况下愤起反抗,把公共食堂的锅砸了;有的生产小队普遍闹浮肿病、鸟嘴病,接二连三地饿死了人,大批社员扶老携幼结伴外逃……他空有“跃进诗人”的桂冠和才气却作不出一首跃进诗篇。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跃进诗人十分焦急。如果完不成任务,怎么向县委新领导班子交代?怎么向谷仓人民公社的党总支交代?他出了公社大门,徘徊在田间小路上。因为他知道田园风光最能唤起人的诗情画意。他希望自己能突发灵感,尽快构思出这一首长诗。他徘徊着,徘徊着,他徘徊了两个小时,竟没能突发灵感构思出长诗,反而把早晨在公社食堂吃下的二两稀饭消耗殆尽。他的肚子饿极了,他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构思作诗。他的思维定势在诗和肚子问题之间反复摆动,此起彼伏。
跃进诗人在山间小路上徘徊了大半个上午。饿得头昏眼花,两腿瘫软,他又回到公社大院,连连喝了几杯白开水,肚子鼓得老高,饥饿的感觉似乎有些缓解。他是国家干部,每月供应的粮食定量是二十六斤。这比一般的人民公社社员不知要强多少倍。但他还总是不够吃,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突破定量计划。有好几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竟一餐吃了一斤大米的干饭,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这肚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大?这么能吃?他悄悄算了一笔帐,以现有的粮食存量计算,要坚持吃到月底,至少还差六斤。天哪!六斤!这是一个难以愈越的天文数字。他把粮食定量吃冒了,他必须紧缩用粮计划,把吃冒了的定量慢慢省出来。他的思维定势开始向肚子问题倾斜。在公社办公室,他一眼就瞥见了省委省人委联合授予的红色巨型锦旗。那是对谷仓人民公社跃进成绩的充分肯定。于是,他又联想起了柯得贵多次表彰过的谷仓生产大队。倘若到那里采风,或者是为那里的干部或社员写上一首诗,也许能蹭上两顿免粮票的大米饭,问题就解决了!他想着想着,干脆转而向谷仓生产大队走去。他来到生产大队部,听说宋茂香病休在家,他又找到她的家里,推开她家的篱笆小院的门,进了堂屋。从亮处到暗处,他的两眼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只觉得堂屋里黑洞洞的,看不见人的脸。
“宋茂香在家吗?”他问。
“是哪一位?请进来。”宋茂香在里屋里答。
跃进诗人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耳朵却异常地灵敏。他听见了宋茂香的不停的咳嗽声和呻吟声,听见了茂香妈的叹气声和抽噎声。他循着这声音摸着一条凳子坐下。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看见了宋茂香半卧半倚地躺在床上,不住地咳着带血的浓痰。他看见了茂香妈哭丧着脸,呆在一旁。
“找我有什么事?”宋茂香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问。
“我听说你们生产大队的春耕搞得不错,我是来采风的,我要为你们生产大队的先进模范写诗。”跃进诗人双手呈上了行政介绍信。
“写诗有什么用?”茂香妈一旁插嘴:“写诗能写饱肚子吗?写诗能把我女儿的病治好么?”
跃进诗人无言以对:她提的问题太尖锐了。
“可怜我女儿参加了大跃进,大炼钢铁,从早累到晚,从今天累到明天,常常是一连几天几夜不下火线,她的病完全是累出来的!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真愚弄人,硬说大炼钢铁炼红了心,我看是炼出了咯血痨病。”茂香妈蓦地爆发出了一阵痛哭,郁集在心中的怒和恨也全部迸发出来。“可怜!她病成这个样子,就没有人管了。”
“不要说思想不好的话。”跃进诗人本能地突出政治。
“天哪!思想好?思想怎么才能是好?”茂香妈呢呢喃喃,凄惨的哭声如同一把把尖刀,刀刀都戳在跃进诗人的心上。“人民公社的无限优越性究竟在哪里?”
跃进诗人本想以写诗为由来蹭饭的,看来也只能作罢。他糊乱地就应付了两句,抽身便走了。堂屋之外,一轮太阳正当头,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吃饭的渴望更加剧烈,肚子越来越饿了,饿得他连路也走不动。饿的刺激,使他突发灵感,他一下子就酿出一首佳作:
饿!饿!饿!
曲项向天吼,
公社无限好,
吃饭无着落。
呤罢,他突然大惊失色,一下子吓得面色如禇;这可是一首反革命诗篇,如果被人发现,反映上去,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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