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有诗书无人知,满目清雅君不识。
大雍王朝三百一十五年正月,武帝九问大婚。
一整日的繁琐礼节后,九问稳步迈入关雎殿,面上无喜无怒,心中没有新婚的欣喜,也没有因为新后是萧氏女子而不悦。
大雍开国帝王和发妻青梅竹马,历经苦乐,感情甚笃。平定天下后特地为她修建关雎殿,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希望自己二人能永结为好。可惜,他的发妻因病早逝,二人长相思却不能长相守。情深不寿,没几年他便追随发妻而去,还留了遗旨,大雍帝后当出自萧氏。当时的萧氏只是一书香门第,只因出了一位女子,便蝉联历任帝后之位,发展至如今已是尾大不掉,祸患不浅。
后来历任帝后依旧居于关雎殿,不说其象征帝后之位,单是这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是多少闺阁女子的向往。
九问甫一入门,便有人将放着喜秤的托盘举到跟前,伸手接过挑起喜帕,看着新后。
新后萧氏吉玉一身大红嫁衣端坐榻上,下巴微收,额前珠帘刚好垂直眉梢。眉眼弯弯,一双秋水明眸欲看还羞。大红色的唇角轻抿,衬得一张脸甚是艳丽。这样被新婚夫婿直直地瞧着,新娘有些羞涩,低头抿唇一笑。
九问恍惚中觉得,面前这个人委屈了这一身帝后礼制的嫁衣,这般雍容华贵的东西应该更适合王叔才是。突然看到她的笑,惊觉自己该是多饮了几盏,看谁都像王叔,王叔可不是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也太过贬低他,双手紧握,懊恼的攥紧喜帕。
大雍王朝尚水德,以黑色为尊。王叔十二岁封大将军王,便一直着黑色或紫色,且王叔几乎不笑的。好似初次见王叔时,王叔穿的是紫红色朝服,自己还错以为是个漂亮的姐姐呢。
暗自思索的九问唇角翘起,轻轻的一笑。
看在眼里的新后心中一甜,面上飞霞,眸中溢光。祖父果然没有骗我,陛下真俊。
“明日亲政,事务稍多,我且去立政殿,你早点歇着。”回神的武帝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国事为重,陛下先忙。”不知缘由的新后,看着瞬间面色不佳的帝王,讨巧的说了句,然后起身行礼相送。
书桃本是在门口守着,看见武帝没有留宿的意思,偷偷进来便看到自己小姐面上含笑,傻站着发愣,不似着恼的样子,便凑到跟前轻轻道:“小姐,小姐?”
萧吉玉回神敛起笑容,严厉地瞥了一眼她,书桃赶紧改口,“皇后娘娘。”她家小姐自小聪慧,六年前被聘为皇后,受得更是帝后教育,自有一番威严。
“嗯。宫中不比家里,行差踏错我亦留不得你。”见书桃端正行了个礼称是,又道:“我知你忠心,也知你担心什么。萧氏一族根深叶茂,萧氏女子一门尊荣。只要萧氏在,我在后宫自是不会受委屈。许是我年长陛下六岁,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只要我乖顺懂礼,时日久些,一定可以为皇室绵延子嗣。”
“是。奴婢打听过,陛下身边除了伺候的宫女,连个称得上是主子的都没有。整个后宫之中好像只有一个先帝遗腹子,如今刚满五岁。”萧吉玉看重书桃,就是因为她机灵,懂得看眼色。这才一天的功夫,该打听的都打听了。
“陛下看重国事,不贪恋儿女情长,这是好事。在外人跟前,不准拿这些嚼舌根子。”
萧吉玉出自大家,姿容秀丽,聪慧懂礼,自小便是佼佼者。她很自信,她可以得到她夫君的心。即便他是个帝王,可是她不知道,想要得到一个心中有所爱之人的青睐有多难。况且,她的出生注定了她此生的悲剧。
踱步到立政殿的九问,唤人煮了壶新茶,便将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案前想心事。
王叔今年二十有三了吧,是否也会和自己一样大婚呢。嗯,有点儿烦躁呢,伸臂扫落案上的奏折,铺了张宣纸,提笔想练练字静静心。片刻后,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幅画,画中红衣女子端坐床榻之前,凤冠霞帔,低眉轻笑,艳丽无双,愈看愈有几分王叔的样子。
武帝失笑,自己糊涂了,王叔是从来不笑的。况且,王叔怎么会是女子呢?一介女子如何长于军营?怎会在十二岁封大将军王,十八岁封摄政王?能得父皇青睐,举国相托,岂是一介女子可为?
轻轻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看见王叔款款走来,连忙卷起画卷。复又抬头仔细端详雍王的面色,看到王叔奇怪的眼神,他很是心虚。难道王叔看到了,这于任何男子而言都是折辱,更何况是一国摄政王呢。
“听宫人说你在立政殿,便过来看看。不是应该歇在皇后寝殿吗?怎么来这儿了,可在担心明日之朝堂之事?有王叔在,无妨。”顿了顿,雍王又宽慰道“盛极而衰,萧氏一族已是瓮中之鳖。”
武帝直勾勾的盯着雍王,觉得除了脸好看了些,阴柔了些,身材瘦了一点儿外,一点儿也不像女子啊,许是自己最近事多,劳累糊涂了。盯的雍王都有点儿不自在,才软软的道:“王叔,你很久不唤我九问了!”嗓音沙哑,略带撒娇,惹得雍王一乐,都快要笑了。
武帝直盯着雍王,都快要笑了,还是没笑,不禁有些失望,低头闷闷的咕哝了一句,“烽火戏诸侯。要见王叔一笑,还得九问做一次昏君吗?”
话毕,顿觉自己失言,悄悄的瞅了一眼雍王,见其似乎并未听见,连忙转移话题,“王叔,今日大礼,九问一整日未进食。陪我用膳可好?”
雍王听见九问的话心头一颤,有点儿不知所措。所幸,九问没有继续纠缠“好,传膳。王叔也想吃九问这儿的酒酿丸子。”
“恩,再给王叔来一品莲蓬豆腐,这两道菜的食材一直在御膳房备着呢,豆腐要滑的、嫩的……”九问抱着雍王的胳膊,絮絮叨叨的,撒娇耍赖的拖拽着雍王向偏殿走去。
二人默契地都再未提及,大婚当晚应该宿在皇后寝宫。只是若平常一样,闲闲说些朝堂政事或是乡野趣事。
雍王走后,九问折回案前,重新铺开那张画卷,凝眸而视。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珠帘,耳际明珠,最后停在了微微翘起的唇角。骨节明显的手指反复摩挲,却拂不平她的笑。
长叹一口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幽暗的灯光下,屋顶雕梁画栋看着不太清晰。
萧明玉虽然脑子不好使,人又矫情,却可以做到不顾世俗礼教千里追寻,抛弃家世富贵出家为道,算的上情真意切了。只是他欠王叔的不思补偿,却一味逃避,空有才子之名,不过一介懦夫而已。
如果哪一日我看上一个人,定要把她放到我身边,纵使千般错万般不是,只要人在,总还是有希望的。再者,我定会护着她,给她想要的一切。
王叔身居高位,整日里筹谋的是家国安泰,天下一统。萧明玉能给她的却只有吟诗作对,醉酒赏月。
王叔说的是,春花秋月不同赏。
可是,王叔和父皇却有相似的经历,相同的目标。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犹记初见她时,她眼如深潭,能吸人魂魄。她身上便真有魔力不成,只要和她交往密切的人,必会动别样心思。
萧明玉也许是对的。我在走他和父皇走过的路。她血统成疑,即便非我皇室血脉,可她依旧是我的王叔,最关键的是她是征战四方、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男子。
仔细卷过画卷,探入了灯罩内,看着火苗一点一点的吞噬,青烟翻卷升腾。吐出一口浊气,唤王德江进来。“后宫之事你依旧多操些心,不过莫要与关雎殿起争执。叫素心来。”
作为九问心腹内侍,他隐约知道些内幕,并未觉得一国之后不掌后宫有何不妥。再者,后宫就她一个主子,连个太妃嫔妾都没有,除过琐事,也无甚好计较的。
素心进来见他沉思不语,乖巧的站那也不言语,半盏茶的功夫,才听他道:“密切注意萧氏心腹,排查关雎殿所有宫人,多安插些人。”
“是。关雎殿宫人不是密探司的,便是陈总管*的。”素心见他低头拿起奏折,轻轻移开案上灯罩,看了一眼灯罩内燃烧过的黑色纸屑有些不解,依旧稳稳地拿起剪刀仔细修剪过烛花,火焰跳动,屋内登时亮堂了很多,轻轻放好灯罩。
侧身走向雍王常坐的几案,那盏灯火光微弱,再不修剪便会灭了。刚移开灯罩,便听他声音沉沉,语含落寞,“灭了吧,人又不在这儿。”
以后恐也不来了呢,说不准明日这些东西便该撤掉了,他有些伤感。他一直敏锐聪慧,却从不伤春悲秋,短短两日便有如此多的繁杂情绪,于帝王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父皇说,帝王不可有真情,他做的也狠决凌厉。王叔却是把真情赋予军中战士天下百姓,对天下的怜悯多情,便会对朝堂身边的人无情。
怎么想起的又是王叔?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是我心依旧波澜。
“灭灯吧。”九问低低呢喃一句,起身往东侧室走去。
夜色太深,月夜太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