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雾中的人影还是个小黑点的时候,公孙羽就听到了动静,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蹙起眉来,并不予理会,继续着和聂云的对话,直到此时,才冷笑道:“你的帮手来了,我就算想杀你恐怕也是不行了!”
“你走吧”聂云说道,侧过了身子,让开了白茫茫的雪道。
公孙羽问道:“我要走,你还拦得住?不过,按照你的说法,为何放我走?”
“刚才你也可以杀我的,却没有拔剑”聂云说道。
公孙羽惨笑道:“不是不想杀你,而是我已经没有了杀意,没有了斗志,杀不杀你,我那些士卒都不会再醒来了。”
聂云问道:“作为先天武者,你好像不应该太过于关心普通人的生死,你的衣着打扮显然也不是长期带兵的人,跟他们更不该会有战友之谊,为何?”
公孙羽想着刚才自己为了逃命,翻手便击毙数名阻挡自己的士卒,不觉自己都感到恶心欲吐,他的身上渐渐渗出了冷汗,腹内的胃肠道开始翻滚,猛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这也许就是他没有杀意斗志的原因。
也是他没有完全泯灭良心的体现。
聂云看着呕吐中的公孙羽,暗自想到,以刚才此人失魂落魄的心性,如果一支啼血箭射出,兴许能要了他的命,不过自己没有射的决定或许是正确的,这人也许还有救。
作为一个想让宗门复兴的年轻人,曾经认为杀戮之道最是热血,最有情怀,最冷最酷,最值得骄傲。
他怀揣着梦想和野心,屈从了朝中那位大贵人的调遣,奉命风雨兼程的来到汜水关,却看到了这些和自己并没有多少感情的士卒全军覆没。
虽然没有感情,但那些都是和自己一路走来的身边人,他们有欢笑、有苦有恼,最重要的,他们都是人,就这样似乎是毫无意义的死去,那些痛苦的哀嚎和死亡撞击时沉闷的声响猛烈的冲击着公孙羽心灵深处那一丝人性的火苗,让他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奉产生了怀疑。
“如果想让人死的少一些,就应该让战斗早一点结束,在可控的范围,让尽可能少的一些人参与。”公孙羽叹道:
“我以前向往杀道,以为和一些宗门的人物比试,杀一些魔门的人,便可以功成名就,直到今日,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那么多人死在眼前,而且和自己明显相关,果然是让人难受的事情。看来我的心性,并不适合杀伐。”
聂云看着公孙羽,眼光渐渐明亮了起来,他不禁问道:“那么多人死,你难道不怨恨清贫者?”
公孙羽像看怪物般看着聂云道:“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战争中的人只有一种状态,那就是你死我活。真要追究原因,那要看发动这场战争的人是谁。我先前只是简单的认为,是你们这些敢和朝廷抗争的草莽逆天行事才招来杀身之祸,不过一路而来,见到西路军的一些行为,才觉得这种想法真的有点简单和幼稚了。”
“我要离开,不再卷入这场杀戮中,从此也远离杀戮之心了!”公孙羽长叹一声,不再理会聂云,负剑扬长而去,那一身黑衣上的雪不知何时已被弹去,显得干净了许多。
……
聂云在风雪中揖手相送着那道孤单的背影,心中也有了些感触。
这样的一个人,看不出好坏,在之前的战斗中未能充分发挥出自己修为上的天赋和才能,只是挥剑挡了几下石头,就飘然离去,可能再也无法通过战斗和杀伐提升境界了。
在未顿悟中行事杀人,犯下恶行,在许多人眼里就是坏人,但聂云知道公孙羽并非那些真正邪恶至极的人,虽然现在还是谈不上醒悟,但至少可以感受到他对战争对杀戮的厌恶之心,希望他今后能好自为之。
因为见到许多人被杀就放弃自己的剑道,这可能会被人讥笑为懦弱,嘲讽为妇人之仁,但聂云希望能多遇到这样的人。
人性的善与恶,因人而异,如果在黑暗的夜晚中行走,总希望能抬头看见满天的繁星。那些星辰或许被乌云遮蔽,道路也许会迷茫,但总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那些微弱的星光,就是人的善意,虽然泯灭在夜色中,但仍然依稀仿佛,让人不会特别孤独绝望。
公孙羽走了,他曾经杀了人,有好人有坏人,有可恶的人有无辜的人,但聂云却不怨恨他,在这个修行世界里,完全凭实力论,谁人同你讲法度。
所以杀人和被杀,从来不是依法而论!
无法便无天,一切只能靠人类自己那仅存的一丝道德忏悔!
但这靠得住吗?
有人能,有人不能!人性有善也有恶!
当公孙羽不愿拔剑刺向自己的那一刹那,他便已经开始悔悟了,不管是否彻底,他都将会从此走上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公孙羽决定离开战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躲过,战争注定是要死人的,关键是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聂云驱动巨石阵,五千人便消失了,但这五千人本就是他们的夙命,从他们踏上秦川的那条山道开始便已注定,对于侵略者而言,被消灭就是一种夙命。真正杀他们的人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不管是严素卿、萧让还是西凉国大军,是那些野心和贪婪的欲望导致毁灭。
保护我所能保护的,让那些真正善良无辜的老百姓能够存活下来,杀戮便不再是杀戮!
聂云望着公孙羽在风雪中逐渐消失的背影,压在心中的那块慈悲大石释然飘去,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转过头来,隔着那些随意飘舞的雪花,见到麦婆婆、牛三哥和傅东亭正朝着自己走来。
……
傅东亭向聂云讲诉了怎样诱敌进入山谷,怎样从只容一人通过的狭长隧道出谷并攀上山崖,怎样在山谷崖壁上和众人牵动藤蔓,启动倒碑大阵引发雪崩,怎样在掩体里安全度过。聂云也简单的讲了巨石阵的战果和威力。
在小小的兴奋之后,众人不免唏嘘感慨,黄四娘和众人都还安好,清贫者未损失一人,要是战争无法避免死人,无论谁都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安然无恙。
可是天边仍然乌云密布,那些追兵虽然吃了亏,却仍旧会缓缓而来,而且形势逼人,官兵离九十九道沟和海棠溪越来越近了,那一股阴霾压来,让人有些憋闷。
众人另觅一隐匿的小路前行,这里才是真正的安全之路,在大雪掩埋山谷后,这条路就是进出秦川的关键,可是无论它怎样隐蔽,终究会被萧让大军发现,只是迟早而已。
聂云一路上观察,再也没有什么天然屏障和机关陷阱可以利用,不免想到那一万多官兵和数十位先天高手的到来,心中犯起愁来。
雪越下越大,众人没膝而行,峰回路转之间聂云便赶上了前方的黄四娘和黄婉婷一行人等。黄四娘精神好转了很多,黄婉婷依然憔悴。不知不觉中行来,众人已经到了曾经到过的万福洞。
洞中的冰凌依旧,黑暗依旧,在渐行渐深渐暗的洞中行走,聂云看到了十具白衣人尸体。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十七行者中的一部分,但能猜到这些白衣人的不简单。
能在茫茫大山错综复杂的环境中一路跟踪至此而不被发现,没有让身为先天行者的麦婆婆察觉,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有些本事,至于在这个山洞中丧命,当然有清贫者说不得的隐秘。
这洞可是最后一道屏障了!
那些人白色的衣衫上显得破烂不堪,还有血迹,虽然在昏暗的火光中只能看个大概,但那些惊恐的表情也让人知道死的极惨。
因为天冷,尸体并没有腐烂,不过仍然散发着恶臭,让人观后欲吐,众人看了一下,便继续前行。
同样是依照前法,大家顺利的到了九十九道沟,唯有一人不同!
麦婆婆没有离去,在她自己的一再坚持下,留在了洞中。尽管聂云和黄四娘苦劝,仍然没有办法说动。
万福洞,其实就是秦川清贫者最后一道屏障,一旦突破,九十九道沟和海棠溪便一马平川,完全在敌人的俯视之下,这里的一切都会岌岌可危。
所以,麦婆婆没有走,她也不让其他人留下,聂云不行,牛三哥不行,黄四娘想要留下,也是不行。
……
麦婆婆站在洞中,点燃了一盏灯,灯火不甚明亮,不过尚能照亮山洞的四壁,那些连环套叠的旁支小洞中散乱在主洞中,不知通往何处,不知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它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麦婆婆并不在意,就像是在家中炕上一样随意的坐下。
洞外有寒风如龙啸般凛冽,洞顶有冰凌如利剑般高悬,麦婆婆解下身上的包袱,将一大瓶药酒拿了出来,另拾起一个酒杯,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洞外风雪飘摇,洞内宁静冰冷,火烛摇曳中,那道略显苍老的身影在洞壁上轻轻摇晃,麦婆婆微眯着眼,拿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饮来,轻轻的哼着家乡的小曲,很是悠然自得,可如果有人旁观,却又会觉得凄凉。
那墙上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晃动的水纹,荡漾起涟漪,只是这波动的不是湖水,而是仿佛许多的生命蠢蠢欲动,洞中的气息在宁静寂寥中越发显得狂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