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换来了好些相安无事的日子,这学校本来除了季洋就没人欺负家颖,倒是安静上了几天课,月考的成绩越来越好。
而季洋似乎突然变得格外消沉,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也不理。
叫鸡公扛着篮球上楼,拍拍他的肩膀:“打球去?”
“不去!”
“怎么了,心肝小土匪?谁给你气受了?”
“滚蛋!”
“来,告诉老爷,谁辜负你了,老爷给你出头!”
季洋乜他一眼,“有病!”
叫鸡公把手背贴他额头,一副诊断状。
季洋不耐烦挥开他:“起开!”
叫鸡公又煞有介事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在季洋发作前道:“嗯,中邪了,狗上身,还是条流浪狗!”
“我看你他妈是欠揍!”季洋跳起身子。
叫鸡公哈哈大笑跑开,走远了,季洋怒气冲冲朝他晃了晃拳头。
叫鸡公满不在乎::“你应该去买块镜子瞧瞧,瞅你那小样,怀揣了个天大的委屈吧?还说不像流浪狗!”
暮春时节,家颖开始稳定地收到一些情书。说是情书,更不如说是那人自言自语。就像被强制接收了那人的心情。又荒谬,又好笑,却没办法知道是谁。
信继续。
又过了一段时间,家颖约那人于教工宿舍天台上一叙。
她其实没太大把握能见到那人。
等了好一会儿,那人也没出来。家颖刚放弃,却不承想一转身撞见季洋从楼道口出来。
家颖知道他们那帮人喜欢到天台抽烟,但一般都在教学楼顶,这次她特意约在教工宿舍楼顶,就是为了避免他人冲撞。自从上次“处分”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碰过面,日常两人都有意回避,彼此默许老死不相往来。家颖在走还是留之间思考了几秒钟,觉得真是晦气!
季洋瞧见她一脸抑郁:“你想等谁?”
家颖不答声,打算离开。
“就那么讨厌我,一看见我就走?”
家颖仍旧不搭理。
季洋蛮横生硬道:“上次听你奶奶的意思,好像想让你嫁给我哥。”
家颖继续往楼道去。
他变本加厉:“我好像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季家的钱不是我爸的,也不是我哥的,季家的财产都是我妈挣来的,将来也只能是我的。”
他越傲慢,她越不回应,他越无法克制。
“如果想借着嫁给谁就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我恐怕某些人是选错了人。”
真荒谬!张家颖冷笑:“你放心,我对你家的财产,一丝一毫兴趣都没有。现在你爸给我出的学费,我将来一定会一分不差地还给你。”说着脚步不停。
季洋实在不甘心,一步横挡住她:“你就那么喜欢我哥?”
家颖冷冷道:“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关你什么事?”说完绕过他就走
季洋被噎住。
家颖下楼去,季洋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也跟上去。
家颖在教室门口被王洪薇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家颖,你奶奶出事了。”
家颖大急:“怎么了?”
奶奶这个年纪出点事,能出什么事?家颖见王洪薇神情焦急,不由浮想联翩。
王洪薇道:“我也不知道,刚刚‘书生’到处找你,你妈给他打手机,说你奶奶出事了,叫你到兴业路的广电营业厅去,十万火急。”
家颖妈妈在家气性很高,出门却是个软脚虾;哥哥热衷“出头”,可这人有把事情搞得更加不可收拾的本事;而奶奶,断事能力很强,可惹事功力也不弱。父亲过世,家颖只得时时警醒自己要必须坚强起来。
家颖匆匆奔到楼下,又想起还没找老师要出入证,回头取了“签证”出了校门。
等了半天才等到公交车,找司机问了路,又换乘了一辆车才到兴业路。不过公交车却不在营业厅门口停,家颖透过玻璃眼睁睁瞧见路旁门厅前躺在地上的奶奶。奶奶正躺在大门口撒赖,一边撕扯衣服,一边往胸口擂拳。外套已经被撕碎了扔得满地都是,鞋子蹭得东一只,西一只,行人和车辆纷纷避让。而路人走过一段又停下来驻足围观,营业厅工作人员无辜又无奈地站在一旁,唯有一个年轻男孩却蹲在地上耐心地劝慰。
家颖眼前一黑,立刻已经猜测出事故大概模型。
这种事,奶奶是有前科的。早些年,镇上给村里每家每户更换电表,但是需要交纳一定的费用。奶奶家中尚有老式电表,便拒绝安装,供电局实在无奈,只能停电处理。奶奶当时勃然大怒,大冬天脱光了往镇供电局门口一躺,扬言不通电就让供电局给她收尸。供电局领导怕出个好歹,忙叫人通了电,免费安装了新电表才把人送回来。
等车子一停,她连滚带爬下了车,心急如焚往营业厅这头跑。
奶奶已撕碎了一件薄外套,作势要将里面那件的确良质地衬衣也剥下,很快已经露出里面干瘪的身体,一边大哭大喊:“我儿子死了,我又没钱,你们不让我看电视,我这老不死的今天就送在你们门口——”
老妇人上半身□□,不堪入目,年轻男孩好言好语相劝,工作人员实在无奈拍拍他地肩膀:“别管了,等警察来吧。”
另有好心行人拾起鞋子过来:“这位同学,你认识她吗?”
季洋感恩地接过鞋子道:“她是我奶奶。”
行人见季洋模样齐整又有礼貌,开始一起帮助老妇人穿鞋子。那人岂肯就范,跳蚤一般又扭又跳又蹭又撞,季洋急得满脑门汗,争抢之下,哧拉一声,老妇人廉价的衬衣应声而裂。
老妇人目光钉子一般钉住他,季洋窘得要命,只好把自己衣服脱下来裹住罗婆婆。已是暮春夏初,可大部分行人仍着两件单衣,唯季洋只穿了件衬衣,脱下来就赤膊了。虽然他平时在学校里赤膊没少打,可现在人群瞩目,他到底是个学生,赧得不行。罗婆婆好不容易被强穿上衣服,又大哭大喊要撕脱,季洋正素手无策,身旁蹲下来一个人。
家颖满是懊恼:“奶奶,你这是干嘛啊!”
罗婆婆瞧见孙女才稍微恢复理智,却蛮横道:“你不用管,你旁边去。他们今天不给我把电视恢复,我就死在他们门口。”
有了家颖,季洋身上担子遽轻,可却忽然不好意思。趁家颖苦劝罗婆婆时,他悄悄起身,却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人道:“季洋,等一下——衣服还你——”
声音虽然尴尬,但语气多少温柔了下来。
“穿都穿上了,就别脱了——”
大庭广众之下,再脱掉奶奶的衣服毕竟有失体面。可也不能任他这样赤着身子在市里乱走,家颖把自己外套脱下来:“那你先穿我的吧,我穿了两件。”
“不用了,你自己穿着吧——”
“你穿吧。”
他们学校男女校服同款,只是型号有别,好在校服反正肥大,女生校服季洋应该勉强也能穿。不等他拒绝家颖麻利把衣服塞人怀里,扶着奶奶快步离开前,她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谢谢,衣服可能有点小。”
声音虽然轻,季洋却听见了,可她没等他,扶着奶奶上了公交车。
车子从季洋身旁呼啸而过。开出好远,家颖回头一看,路口尽头有个身着淡蓝色校服的男孩。身上校服太瘦又太短,看起来滑稽又可怜,一副异样的乖巧。
家颖是从没想过他这个样子的。
心里一阵异样。
家颖带着奶奶在巷子口下了车,还没进去,巷口阿公看见便道:“小妹你终于回来了,快回去看看吧,有人在你家杀人。”
“啊!”家颖头皮一紧。
奶奶抓着那人问:“谁在我家杀人?”
阿公打着手掌心:“我也不知道啊,一大群,喊打喊杀,听说逼得你家老大跳楼了。”
“啊?”
“谁跳楼了,你说的是我孙子?”奶奶还在纠缠,家颖已经顾不得她,赶紧往自家来。
走到弄子口,老远看见出租屋楼下一大滩红漆,附近墙上用红漆刷着“欠债还钱”“杀”。一个妇女闷头席坐在地,好些大叔大妈围着劝解,那妇女只是一声不吭。
房东老板娘生了气:“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都说不通呢?他们这是犯法,不报警以后再来怎么办?”
“淑凤啊,房东娘子也是为你好,你就别那么犟了。”
那妇女兀自不肯出气。
正好有人瞧见家颖,便道:“嗳,她们家小妹回来了。”
房东老板娘迅速拉过家颖:“小妹,你回来得正好,你来给评评理。你哥哥在外头惹了事,你看看,我这房子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我说要报警,你妈死活都不同意。”
后面罗婆婆迈着小碎步箭一般往家赶:“我孙子现在怎么样了?”
房东老板娘道:“你家老大刚才跳楼走了,我瞧他那个样子,应该也没太大的事。”
家颖四处打量一阵,房东老板娘这才道:“你哥哥欠了外面的高利贷,反锁了门藏在家里。一帮打手找了锁匠开锁,吓得你哥跳楼跑了。那帮人把你家翻箱倒柜,值钱的东西都搜走了,又泼了几桶红漆。说你哥哥不还钱,明天就要他的命。我说要报警,你妈又死活不让。”
家颖简直无语,上次也是这样,张家豪欠了钱,在家赌咒发誓改过自新,哄得她去陪酒,这才多久!
家颖道:“报警吧。叫警察来。”
这时,妈妈猛地抬头:“不行!不能报警。”
奶奶也说:“不行,万一警察把家豪一块抓起来怎么办?”
“抓起来就抓起来,在里面关着兴许还能多活两天。”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你哥哥呢?”
正争执,眼尖的邻居指着远处:“嗳,那不是你家老大吗?”
只见家豪躲在一垛红砖后,探头探脑,被发现了才终于一瘸一拐走出来:“那帮人都走了没?”
罗婆婆踉踉跄跄奔过去揉打:“你这个败家子,你这个砍脑壳的——”
家豪哎哟哎哟地承受着,不一会儿走到家颖面前,讨好地嘿嘿笑:“妹儿,你回来啦——”
家颖无力苦笑,打骂要是有用就等不到今天,她只顾与老板娘商量善后,这满地的红漆,旁边那些漆字怎么去除。老板娘道:“这些买点白漆刷上也就完了,关键是,那帮人说明天就要你家老大的命。你妈妈又不让报警,万一再来——”
邻居道:“就算报警抓起来,迟早还得放出来,这些捞偏门的,心黑手狠——老大,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没多少钱!”
“没多少钱就能要你的命?”
“真没多少钱,才两万块。”
“那你赶紧把钱还给人家啊。”
“可我妈就是不给啊——”家豪还有理脸红脖子粗指着他妈骂。
罗婆婆又七手八脚地捶打着他:“你这没出息的,你还吼上了。你妈的钱是不是你折腾光的,她怎么给,啊,你说她怎么给?”
接下来上演的是邻居们都已经看腻了的戏码,家颖真是没脸,推着闹剧三人组往楼上家去。回到屋里罗婆婆还在骂,家颖踢开满地的玻璃渣开始收拾屋子。
房东老板娘上来敲敲门:“罗大妈,我突然想起来,你那孙女婿家不是有钱吗?我瞅上回开过来的那奔驰得上百万吧,何不找他们先垫上。人命关天,老大的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