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少年老成的卫熵。
像是觉得穿普通的衣服不够威慑,他换上一身从头黑到脚底的超长斗篷,直到来到皇帝面前,才掀开他黑漆漆的帽子。
郑重行礼,开口便道:“陛下,大颜国训,凡有天象异变时不可再生。”
“天官书有云:辰星自旗星上出,预兆有破军杀将的事发生,客军胜利;下出,客军失败,丧失领土。昨夜,西北分野的星辰大放异彩,而东南帝都所在之处均黯淡无光,陛下三思。”卫熵说完高深莫测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位皇子,随后沉默。
老皇帝在位至今,从未见过祭塔内之人出来,换言之,这几十年来,大颜国并没有需要祭塔内的人出来示警的大事发生。
几十的太平日子让老皇帝过的有些麻木了,浑忘了国与国之间,是可以动干戈的,是可以血流成河的。
因此,在他看来,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不过是为了自己未来的主子在危言耸听,老皇帝非但不追问星辰异变的详情,反倒是一怒之下将卫熵骂了一顿,敕令他去祭塔内思过。
就在老皇帝执意要罢黜太子的最后关头,在场的卫氏族人终于开口了。
那是同样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他环顾四周,犀利的冷眸震慑住了聒噪的群臣,随后他幽幽开口道:“想必陛下早忘了那位在您登基第二年便殉国的大祭司了”
一句话,顿时如一桶凉水,将糊涂的老皇帝瞬间浇醒。
男子毫不留情道:“陛下登基之年,大祭司卫庄曾从踏上下来示警,劝谏陛下兴修水利,否则翌年西南将大旱,尸骨遍野。陛下却道,西南早有水利,何须再修。于是第二年,西南干裂的大地亲自向陛下控诉陛下的不作为。大祭司卫庄不得已,以身献祭与祭塔,换取了西南短暂的降水。”
“期间,卫氏一族抢修水利,终于从上游引来救命的水流,在那之后,大颜风调雨顺了足足四十年,与四周邻国连小规模的军事摩擦都没有,想必陛下知道,这是谁的牺牲换来的吧。”
男子说着,向皇帝逼近一步,语气陡然凌厉:“可是陛下,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代价未免太大了卫氏培养一位大祭司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那之后,多少次青黄不接,您都熟视无睹,也罢,您是皇帝,至高无上,有些事情,做臣子的去操心就行了。于是祭塔内才会破格出现卫熵这般的幼年祭司,为了将难以接续的青黄接上,不得不让他早早进入塔内修习。”
“现如今,陛下难道想重蹈覆辙么”最后这句话,犹如一道道皮鞭抽打在皇帝的身上,让他老脸难堪,让他气得想将这人立刻生吞活剥。
可是,这人到底是提醒了他,当年那场献祭是多么的孤注一掷,多么的釜底抽薪。
倘若今天这黑衣少年示警的事也是真的,那么
老皇帝最终不得不妥协,为了挽回丢失的颜面,却还是倔强地敕令卫熵带着太子一同回塔内思过。
从朝堂上出来时,颜钰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黑衣少年,不自觉地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卫熵。”
“嗯”少年祭司温柔应道。
颜钰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他才开口:“卫熵,我不会输的。”
“我不会让你输的。”卫熵轻轻地搓了搓幼年太子的脑袋,宠溺地目光收回,他冷冷地回过头去看着朝堂的方向,“一定不会让你输的。”
三天后,北部边境的游牧民族挥师南下的消息传来,老皇帝彻底惊呆了。
从来没有打过仗的他,只得临时传召被他冷落多年的军事将领,召开紧急朝会。
然而,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般,明明可以独当一面的老将军孙栖山忽然高老返乡,只留下一个尚未学有所成的年轻副将给老皇帝差遣。
至于其他的武将,那都是年轻一代世袭上来的,都没实战经验,与这位年轻的副将相比逊色多了,至少,这位年轻的副将是秋季狩猎的高手。
不得已,老皇帝只得委派这位副将做统帅,领兵北上。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好消息传来过。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渐渐的,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皇帝,心情越来越糟糕。
他开始摔东西了,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的摔摔奏折,渐渐地神智有些混乱的他开始砸贵重瓷器,最终恶化到看到什么砸什么,只要前线传来的战报没有好消息,他便乱砸一气,以至于靠近他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祭塔之内,高高的天台上,黑衣祭司正与年幼的太子下围棋。
每落一子,少年祭司嘴角的笑意便更甚几分,他忽然笑出声来:“颜钰,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了,我愿赌服输。”
说着,卫熵将手中的白子全部搁下,双手投降:“愿赌服输。”
小小的颜钰冷冷地盯着黑衣少年:“从实招来。”
卫熵脸上的笑忽然消散,他起身走向天台边缘,他看着天空自由自在的云朵,叹息道:“颜钰,你要知道,有人是不希望你出生的。而不希望你出生的人,同样不希望你弟弟出生。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弟弟打压你而已,等你倒下了,你弟弟距离控也就不远了。”
“我卫熵,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只有一个,保住大颜的江山。可是大颜是什么从前,我不明白,后来,我明白了。”说着,卫熵忽然转身认真的看着颜钰,“对我而言,大颜,就是你颜钰。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你万无一失。”
“所以天象一说,纯粹是你胡诌的对不对”逆着光,颜钰死死地盯着卫熵的眼睛,他想从和阴影中看出那双闪亮的眼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出乎意料的,卫熵似乎本来就不打算隐瞒,他再次双手投降:“没错,我胡诌的。说是胡诌,也不尽然,从我卫熵明确自己要守护的事谁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布线,明处的,暗处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
“所以北部的骚乱你早就知道了,只是压住了不让上报,对不对”说着,颜钰也起身,一步步走向背光的卫熵,“不,或许,我应该说,你只是让它在最恰当的时机上报而已,对不对”
“对。”卫熵毫不犹豫地承认道,“如果你会认为这样的我太过卑鄙太过不择手段,那我也只能认了。”
“不”颜钰多年不见笑意的脸上终于不再有乌云,他对着卫熵灿烂一笑,“正合我意。所以,老将军临时告老返乡,也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对。老将军是卫氏世交,当年最为卫庄不值的人,便是他。如今我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全部支持与配合。”卫熵再次搓了搓幼年颜钰的脑袋,“所以颜钰,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放心大胆地做有我在,保你无忧。”
那一年,等老皇帝想起来让太子不再闭塔思过的时候,太子早已在卫熵的耳濡目染之下,成为了另一个太子。
他开始摆出太子应有的气势与排场,皇帝老子不给的,自己去朝堂上搬出祖制据理力争。
比如,按祖制,太子身边应有两位大宫女,两位大太监伺候,每人下面还应对应有八位小宫女与小太监;另外,太子的膳食是专门有人负责的,有四人一组,分三组轮流伺候;加之为东宫打理花园庭院等等杂物的人等,共计60人。
而实际上,目前东宫一共才21个宫人伺候在侧,颜钰自然不会再让自己受委屈,在朝廷上据理力争后,回到东宫的他感觉自己距离解救被变相软禁的母妃更进一步了。
卫熵写信问他:“难道你不怕彻底失去君心吗”
颜钰回道:“不怕,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君心。”
卫熵叹息:“我欲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颜钰,你记住,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一旦人负我,必叫他得不偿失”
颜钰回道:“谨记在心。”
眼看颜钰越来越有太子的派头,眼看颜钰已经开始无视各宫的刁难与讽刺,颜铎一党终于沉不住气了。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颜钰本该在书房看书的,却被颜铎生拉硬拽的拽去了后花园的湖心岛上游玩。
岛上有专人打扫,花花草草,姿态横生,很是赏心悦目;更有鸟雀啼鸣,婉转动听,叫人心旷神怡。
颜钰本以为颜铎终于有自知之明,开始讨好自己了,却不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条毒蛇,将颜钰咬伤,昏睡在地,生死不明。
颜铎惊慌失措的哭泣声中,老皇帝赶来了,他一把抱起哭成泪人的颜铎,看也不看地上的颜钰,问道:“怎么了皇儿”
“父皇,我也不知道,太子哥哥说带我赏花,一直让我看那朵花,我就一直看一直看,谁知道忽然窜出来一条蛇,我就推了他一把自己跑了,没想到他就被咬了。”颜铎虽然泣不成声,却咬字清晰,像是在背台词一般无懈可击。
老皇帝听了,顿时暴跳如雷,骂道:“一直让你看是一直等蛇出来吧这孽子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寡人定不轻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