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宣阳城千里,隐乌郡内,有一条很长的江,浩浩荡荡直奔入东海。
江上有一条白帆小船,正孤零零地在江面上漂流着。
船头坐着一位作渔夫打扮的年轻人,比起大夏王朝时下无论男女老少奉行以白为美的那些百姓而言,他的皮肤显得略黑,但这黑却是黑得十分健康。他穿了一身麻布衣裳,两条袖子卷起,露出结实的臂膀,就连裤腿也卷到了膝盖以上,脚上沾了些污泥。
他的眉,他的眼都很干净,一如他的手。
这是一双白净如玉的手,白净地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又哪里可能是出自一位以打渔为生的农家人?
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时,明晃晃的太阳压在头顶,教人目眩。
年轻人在船头坐着,姿势很是随意,两腿胡乱搭在那里,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的江面,江水倒映在他的眸子里,亦是流动不息。
看上去,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船尾有一座精致的小火炉,上面放着一把弯嘴小壶,炉内正燃着明亮而让人温暖的火焰,壶上冒着腾腾的白汽。
不多时,壶里的水已经烧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年轻女子,竟是不顾那刚刚煮沸的开水所散发出来的温度,直接把壶从炉子上取了下来。
也不知那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怎么能受得了?
这女子生得灵秀动人,若说是国色天香断断是太过了的,但也绝对是中上之姿。她穿了剑略显宽大但很舒服的翠绿纱衣,一头乌黑的秀发松松地挽起,发间只插了一根坊间随意花个一两银子变能买到的银簪,脚上竟是连鞋子也不见一双,一双玉足裸在那里。
此刻她正在十分专注的往杯中倒着水,常言道,认真的女人更加美丽,这话是真的不假。
杯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白水,因为她知道船头的那人不喜欢喝茶或者别的东西,只喜欢这白水。
船板被艳阳烤得微微发烫,她赤裸着双足轻盈地走了过去,一手端着水杯,另一手从船舱里取出一些食物,放到麻衣年轻人身前的小小茶几上。
年轻人闻见那近在咫尺的幽香,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线,笑了笑,说道:“竹子,咱们离开土城有多久了?”
被唤作竹子的年轻女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抬手收拢秀发,不假思索地答道:“十天。”
年轻人有些恍然,喃喃道:“十天,真快!为何我感觉还不到十个时辰似的?”
女子姓南宫,名筱竹,只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舍弃了南宫这个姓,只称自己是一根绿竹。
她现在就是名为绿竹的侍女。
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一丝惆怅,连她自己的心情都变得有些低沉,不过绿竹显然知道这位的性情,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柔声说道:“别皱眉,你皱眉头的样子难看得要命。”
年轻人的脸上线条其实有些粗狂,很瘦,像是刀凿斧刻出来的一般,和那些玉树临风却又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不同,他这样的面相,便是意味着这样的人行事果断甚至冷厉,会有一颗铁石一般的心。
事实也正是如此。
但是铁石每日被春风吹拂,也会有变得温柔的时刻。听了绿竹一言,他笑了,笑得甚至像是一个大孩子。
“是是是,我哪里像你,皱眉的样子都能勾去不少人的魂魄,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看上一眼都会茶不思饭不想,来,陪我坐一会。”
受他好大一句夸赞,绿竹也没有显得多高兴,神色如常说道:“不坐,我可不想晒得跟你一般黑。”
年轻人哑然失笑道:“黑不好么?黑代表健康,你不懂!今天太阳这般好,简直能教人忘掉一切烦恼。”
两人在那里说着话,船前行的速度就慢了许多,只是顺着江水漂流而去,两岸的匆匆绿树缓缓地往后退着。
年轻人微笑着拿起水杯,那杯子刚刚触到他的嘴唇,便有啪的一声轻响。
他讶然抬头看去,只见自己额前不到三寸的地方,一只小箭被绿竹抓在了手里。
那小箭明显是金属所制,通体黝黑发亮,被人握在手里还在兀自震颤,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好久方才平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继续喝完那杯水,方才苦笑一声说道:“城里的那些人还是这么不客气,哪有如此欢迎客人的道理,说起来,你就不怕这箭身上有毒?”
一身翠绿的美艳侍女缓缓扫视过江岸那边的树丛,轻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一双手,大多数的毒都是不怕的,何况,我又没有真的握住它。”
她把凝玉般的手指松了松来,年轻人这才看清,原来她五指和箭体之间,有着一层浅浅的距离,只是虚握而已。
下一刻,美眸内眼波流转,那小箭咻的一声便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
流光没入江岸树丛,哗啦一声,竟是从树上落下一个人来,直接掉入了江中。
没有再理会那道在茫茫江面上稍纵即逝的人影,绿竹在那年轻人手边坐了下来,咬了咬嘴唇说道:“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
年轻人挑了挑眉毛,问道:“哪一句?”
“你说哪有如此欢迎客人的道理,宣阳城本来就是你的家,你怎么能把自己当成客人?这一趟,我们不是去,是回才对。”
迎上自家小侍女坚定无法动摇的目光,年轻人深感无奈,摊手苦笑道:“实际上,有很多人都不想让我回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本来应该一直在那座城里,而不是四处飘荡了这么些年,唉,其实中土何其之大,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南方我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这一趟回去怕是将来很难再有机会,这世界那么大,我还想……”
“当年老师都说过,站在井底,你永远不会知道世界有多大,想要看得远些,自然要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地方,你莫非忘记了?”
绿竹看向江水与天相接的那一处,悠悠说道:“最高的地方,自然是在那城里,那本就是该属于你的地方。”
……
西北边陲,大凉山下雪陵关口。
中原已是三月初春时节,天气早已转暖,而雪陵关这里依然是大雪漫天,每每晴不到两日,便又下起雪来。一场接着一场,看不到尽头。
一名身穿黑色重甲的中年将领站在城墙上,看着鹅毛大雪在空中曼舞,对着身后一名校尉沙哑说道:“将军走了几日?”
那校尉一抱拳,恭敬应道:“自将军出关而去开始算起,到今日正好一个月。”
一个月啊……
足够从雪陵关赶到宣阳城了。
一想到那个人,中年人的眼中浮现出一股很是复杂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有些茫然。
大凉山上积雪终年不融,只是今年这雪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得多,有点不太寻常。
自己背上的那一道疤,好像又在隐隐作痛。
……
宣阳城以北五百里处,官道上有一队轻骑向着南方奔腾而去。
玄武大街上的某座府邸里,一位身着紫袍的老人倚在自家书房软榻上午睡。
皇宫某处,有人看着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桃花,想到了城北那处山坳,想到了山坳里的桃花在一夜春雨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不禁长叹一声。
那座屹立了很多年的白塔,有一双已闭了十年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动了动,隐约有了睁开的可能。
一块受了千年风霜洗礼的石碑,似乎正对着苍穹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还有少年沐在春风里,依旧挥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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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前路多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