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龙寺跟几年前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寺内仍旧到处都是龙,没有一尊佛像,这其中的原因恐怕以后也没人知道了,一个年轻的僧人出来迎他们,二少差点没认出来,他就是几年前的那个小沙弥,如今长高长大了,五官俊秀的很,他礼貌的将他们带进了寺内,万龙寺的人很少,没有几个,所以一灯大师的送体仪式也相对很简单,他们到达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一灯大师的遗体呈盘坐式,面容详和,仿佛只是沉睡一般,他们一一向大师行完礼,这时绿儿发现在一灯大师的面前放着一口大缸,僧人们将一灯大师的遗体抬进缸内,接着将这口缸封了起来,几位僧人围绕在大缸的四周盘腿而坐,齐齐念经。
“各位施主请随我去后殿休息吧,这念经要持续七日,不便有人打扰。撄”
众人点头跟随年轻的僧人一起出了大殿。
“小师傅,不知法号如何称呼啊?”二少问道。
“师傅取名沐沄(yun)。”
“咦?你跟我同名啊。”绿儿惊呼,“我也叫暮云。”
“看来,你跟这小师傅有缘啊
。”闻闻笑道。
沐沄笑笑,并不言语将他们带到客房,“几位请先休息,我还需要主持仪式,就不陪各位了,饭菜我会派人送到各位房间。偿”
沐沄交待几句后便离开了,绿儿转头好奇的问二少,“为什么要把大师放进缸里啊?”
二少笑道:“那是佛家的一种仪式,叫作‘坐缸’,也就是“‘坐化’与‘缸葬’的合称。”
绿儿不解,“好奇怪的仪式啊,为什么要坐化呢?什么叫坐化?”
二少解释道:“所谓“坐化”,是指一个修行有所成就之人,能够在临终之时,端然坐直而至命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在佛家,‘坐化’之所以可以体现出一个人的境界不同于凡夫俗子。主要就是因为两点,其一,就是临终时的姿势是坐着,因为一般人都是躺着的;再有就是表明无疾而终临终时没有痛苦,你方才也看到了,一灯大师面容祥和而去,这便是修行所在。如果几年后开缸,缸内的僧人颜面如生,肉身不腐,他们就会再被塑成金身,成为‘肉身佛’。”
绿儿点点头,看看窗外,又道:“那个沐沄小师傅是不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啊,他将来是不是要传承衣钵接任主持啊。”
二少摇摇头,“我看他年纪还小,与你差不多大,修行应该不深,不会是主持的后选人,几年前他还只是个小沙弥,今儿一见,我差点没认出来。”
“你说一灯大师到底有什么东西遗留给我们?”闻闻问道。
“不急,反正我们已经来了,等仪式结束,沐沄自然会拿给我们的,现在我们暂且安心待在这。”
……
佛寺里的时光度过的非常快,绿儿每日都在低喃的念经声中醒来,寺庙里特有的香味,和绝尘于世的宁静让绿儿一度沉浸在这样美妙的幻觉中,好像自她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心灵平和的时候,她开始慢慢能体会金娘经常说的那一句话,几十年如一日这叫安稳,她这一生没能求得安稳,不知自己此生能否有这个福气。
第七天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绿儿依稀能看到庙里有一些走动的僧人了,大家都从大殿出来了。二少和闻闻晚饭后出去散步了,绿儿一个人闲来无聊便在寺院里随意逛着,迎面看到沐沄走来,便上前打招呼,“沐沄师傅。”
“姑娘好,姑娘可吃过晚饭了?”
“恩,这不,吃完了出来散散步,助助消化。”
“寺庙里粗茶淡饭,还请多多包含。”沐沄说话时的语调就像一阵清风,淡淡的飘过,仿佛不沾染红尘任何一粒尘土。
绿儿笑道,和沐沄并肩行走着,“对我来说都一样,吃到肚子里就行了,佛门之地,哪有那么多讲究。”
“是姑娘好品行。”
“哦,对了,我能冒昧问一句,一灯大师到底留了什么遗物给我们啊?”
沐沄停下脚步,淡然的看着绿儿,“我家师傅说,这样东西需金施主亲自来拿。”
“啊!!!”绿儿大叫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下完了
。”
“难道金施主有事不能前来,我见你们此行她并未同行,是否有事耽搁了?”
绿儿焦急的直跺脚,“哎呀,你信里应该说清楚啊,她不是不来,是来不了,她……”绿儿说着说着又不知道怎么说了,金娘失踪的事二少令她必须三缄其口,这会儿子好了,这趟全当给一灯大师上香了。
“姑娘怎么这么着急,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她来不了。”绿儿叹口气,“看来,真是缘份未到。”
沐沄微笑道:“姑娘何必着急,既是缘份,就总会到的,既然我家师傅有意将此遗物交托给她,那她总会到来的,也许明日,也许几年之后,何必着急呢?”
绿儿摇摇头,无奈道:“你们出家人啊性子就是慢,天蹋下来都不着急。”
沐沄低笑,重新迈开脚步,绿儿便随同一起走,“姑娘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并非我们性子慢,只是我们看的长远一些,凡事都有因果,一切早已注定好,既然无法改变,又何必自己瞎着急呢,既来之,则安之。”见绿儿呆呆的望着自己,沐沄不明所已,又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绿儿摇摇头,叹口气,“哎,跟出家人聊天就是累啊,动不动就讲大道理,说起来倒简单,你也不想想,你生活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绝,你当然可以做到心无杂念,既来之,则安之,可我们生活在这纷乱的红尘中,想静心,也做不到啊。”
“我看姑娘年纪也不大,怎么字字句句都透露着无奈啊。”
“难道你这一生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矛盾的时候,人活着,总有一些事情很纠结,很为难啊。”
沐沄笑笑,“佛祖会给我最好的引路,为我指点迷失的方向。”
“那如果有一天,你遇到的问题,你的佛祖也帮不了你呢?”
“你也说的如果,人生没有如果,既然发生,必然就会有注定的结果,我为何要去烦恼。”
绿儿长叹一口气,跟理佛的人聊天,脑袋真的容易打结,“那可未定,人生处处有惊喜,也许某一天你的佛祖真的帮不了你,好了,不跟你聊了,我得回去了,得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也会非常气馁的。”绿儿说完便一溜烟的跑没影了,沐沄摇头笑笑,回了经堂。
绿儿在房门口碰到了刚刚回来的二少和闻闻,便赶不急的将刚才的谈话告诉了他们,“这可怎么办啊,找不到金娘,一灯大师的遗物不就没法拿了吗?”
二少神色无奈,道:“这也无可奈何啊,本来这东西也就不是给我们的,看来真是像你所说的,缘份未到。”
绿儿有气无力的躺到椅子上,“原来还想着,大师是不是把保龙一族的秘密留给我们了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沐沄早说嘛,害我们还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闻闻问道。
二少想了想,“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
夜里绿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前几天一直听到的诵经声今天没有了,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既然睡不着,索性就起床了,夜深了,寺庙里更安静了,连风吹动地上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
。
僧人们的房间都已熄灯了,只有经堂还亮着,绿儿走过去,沐沄正坐在案上闭目打坐,绿儿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也学他的样子盘脚坐下,绿儿仔细的瞅着沐沄,他却纹丝不动,看来真是入了神了,此刻绿儿对他真是由衷的配服,人们常说‘心无杂念,入定参禅’,短短八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真要做到,可是很难的,人活着怎么可能一点杂念都没有呢?
夜里的风凉了一些,绿儿起身将门窗关了起来,然后又重新坐了下来,学着沐沄的样子,也闭目打起坐来,可是她毕竟是凡夫俗子,从来没有修过佛经,哪里能打了坐,入的了定呢,没有一会就哈欠连天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倒在沐沄的腿上就开始呼呼大睡,夜里不知何时下起雨了,噼里啪啦的。
天刚亮,陆续便有僧人来经堂念经了,一推开门便众人便惊住了,绿儿揉揉眼睛,睡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一群人,下一秒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却发现沐沄早就醒了,手里拿着念珠正在默默的念着经文。
“你怎么不叫醒我?”绿儿嚷道:
沐沄眼开眼睛,淡笑的看着绿儿,“你既熟睡我为何要叫你?”
绿儿看了看其它人,一时不知所措低头就冲了出去,迎面正好撞上二少,二少见她神色慌张,但双颊通红,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你从哪跑出来的?”
绿儿摆摆手,匆忙逃走,“我没事,我没事。”
二少见她仓皇逃走的样子,实在不解,但一想这里是寺庙,她还能遇到什么事,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不再追问随她去了。
绿儿回到房间,心扑通扑通的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刚才那一幕还在脑海里回荡,她可以想像这些僧人推开门看到她趴在沐沄的腿上睡觉,心里会怎么胡思乱想了,她在心里把沐沄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既然他早早就醒了,就不该让她还这么睡着,出家人,怎么能这么没有原则呢,怎么说她是个女孩啊,他就一点不避讳的吗?
绿儿一个早上都躲在房间不肯出来,直到闻闻来敲门,硬是把她从里头拽出来,她现在真想挖个洞给钻进去,可是当她走在庙里的时候,那些僧人看到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跟之前一样,仿佛早上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闻闻拉着她去到饭堂,大家安静的吃着饭,偶尔低头相语,却也只是无关紧要的话,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谈论早上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用异样的眼睛看过绿儿,反倒衬托的她跟做贼似的,一直环顾四周,突然她的眼神望到不远处的沐沄身上,他正和他身旁的一个小沙弥说着话,见绿儿望向她,便只微微一笑做为回应,这一笑让绿儿的脸如火中烧,烫的不得了,她赶紧低下头,闷闷的吃着饭,心里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呢,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啊,就算不指指点点,也该看她几眼才对啊,难道今天早上的一切真的只是梦?还是说,庙里的和尚们已经修行到对八卦不感兴趣了?
绿儿一直想着这件事,饭也没吃进去多少,连二少告诉她回程的时间她也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直到下行,绿儿实在忍不住了,便又跑到经堂去找沐沄,可是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她就又反悔了,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进去,一直在门口徘徊着,直到里头传来沐沄的声音,“进来吧。”
绿儿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一进去就看到沐沄淡然的笑脸,她一紧张赶紧低下头,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根本就不敢看他的眼睛
。
“你找我有事?”
绿儿吱吱唔唔道:“那个,我,……恩,今天早上……我……”
沐沄见她结结巴巴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摇头笑笑,站起身为她沏了一杯茶,笑道:“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绿儿抬起头,看着他,“又要心灵鸡汤啊?”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
“哦,好吧,那你说吧。”
沐沄坐回案上,平静的道:“很多年前,有一个老师傅带着他年轻的弟子四处游历修行,他们经过千山万水,长途跋涉,虽然异常辛苦,可是师徒二人却收获良多,感悟到人世百态,弟子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离修成不远,可是他师傅却说他尚早,弟子不名,求师傅言语,而师傅却只说,机遇未到,等到时他自然就明白了。后来有一天师徒二人途径一条溪流,只见小溪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身穿长裙,美貌动人,只见她踌躇在河边,不知所措,师傅走过去道:‘女施主,请让贫僧背你过河吧。’那女子份外感谢,便趴到了师傅的背上,弟子见了心中很是不悦,出家人最忌女色,他对师傅的做法非常不满,在过河的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后来上了岸师傅将那女子放下便走了,而那弟子却在一路上一直数落师傅,不该与女子有如此亲密的动作,后来师傅说了一句话,你能猜到他说了什么吗?”沐沄笑看绿儿。
绿儿轻轻摇摇头,“你说吧。”
沐沄笑道:“师傅说,我早已将那女子放下了,而你却没有。”
绿儿心中一惊,晃然大悟,才领会到为何今天一切如昨并无异样,原来是她自己太执念了,而这些僧人们早就看透了一点,沐沄也一样,之所以没有叫醒她,只是因为她睡着了,仅此而已,别无其它,是她自己一直想太多了,才会这么多的烦恼,她就跟那个弟子一样,始终没有放下。
绿儿苦笑,看着沐沄,“还是怪我自己,想的太多了,还以为会给你添来麻烦,没想到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因为你善良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佛祖一定会给你好报的。”
绿儿看着沐沄摇摇头,“善良的人不一定会有好报,佛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人。”绿儿说完起身走至门外,忽又转头道:“但我相信,佛祖一定会给你一个好福报的。”
绿儿的背影消失在沐沄清淡的目光中,缘份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在未来又会遇到谁,又会谱写怎样的故事,这就是生活,处处充满惊喜。
闻闻在房间里收拾着行礼,绿儿在一旁不说话呆呆的趴着,闻闻推了推她,“想什么呢?这一天总见你心神不宁的/”
绿儿摇摇头,“我在想我们这一趟出来难道真的就只为大师上柱香吗?呆了这么久,老天爷就让我们做这个?”
闻闻皱皱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有别的什么事情吗?我看你今天就怪怪的,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我就是一时感慨,以前金娘在的时候不是常说吗,这世上没有巧合的事情,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另一件事情的开始,所以我就在想啊,那我这次来万龙寺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天爷这么安排有什么打算呢?”
闻闻一巴掌拍到绿儿的脑门上,“真是被她洗脑了,好的不学尽学她这种多愁善感,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不学一点我的积积东观,安于现实啊
。”闻闻说着将行李箱盖上,“我去找你哥,你把剩下的东西放好。”
绿儿一脸不情愿的直起身开始收拾剩下的行李,闻闻穿过后院,二少正和沐沄在说话,应该是在告诉他明天要走的事情,突然闻闻站住了脚,心中一惊,刚才,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闻到了金娘的味道,她四下环视着,顺着那味道,闻闻一把拦下面前的一个小和尚,那味道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小师傅,你刚刚是从哪儿来啊?”闻闻笑着问道。
“我从市集上刚回来,姑娘有事吗?”
“冒昧问一句,不知小师傅在市集上可曾遇到什么人?”
那小和尚看了一眼闻闻,又道:“请这位姑娘说的详细些。”
“你有没有碰到一个女孩,年纪与我差不多,大约二十出头,五官精巧,比我略高一些,皮肤很白。”
那小和尚想了想,道:“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早晨我确实碰到过一个跟你形容的差不多的女孩,她好像迷路了,我给她指过路,她还送了我一条手帕做为谢礼,我刚想拒绝,她就跑了。”说着便从袋子里将手帕拿出来递给闻闻。
闻闻接过手帕,这味道不会错的,味道和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味道只会是金娘,绝无他人。闻闻激动的握着手帕,她没想到缘份这么快就到了,金娘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吓坏了那个小和尚,他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当他为难时,二少和沐沄走了过来,闻闻一下子冲到二少的怀里,大哭了起来,沐沄不言语带着小和尚默默的离开了。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闻闻抬起头将手帕递给二少,“是金娘,她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二少却并没有像闻闻那般惊喜,相反的他的神情异常的严肃,闻闻不解,“怎么了,听到这个消息你不开心吗?”
二少将闻闻拉至一旁树下,“现在的情况跟当年不一样,那时钟翎心里有恨,她恨我们所有人,她想报仇所以即使她活着她也不让我们知道,一步一步将我们逼到绝境,若非那时你母亲在场,给了我们提醒,六儿认出了她,直到今时今日,她还是那个心里只有恨的钟翎,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她还活着,可是如今,却不同。如果她真的活着,她就一定知道我们是如何挂念她,如何担心她,她视我们为血亲,绝不会忍心看着我们痛苦,可三年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不能让我们知道她活着,所以,她现在的处境一定是非常危险的,否则,离开之前,她怎能忍心将阿信永远逐出,甚至撤了五味居所有的赏金印,要知道阿信与她之间的情义是我们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是身不由己的状态?”
“很有可能?”
“那我们快救她啊。”
二少摇摇头,“三年的时间不算短,以她的本事,如果无法自救,谁也救不了她,除非……”
“除非什么?”
二少神色凝重的看着闻闻,“她有别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