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四弟为我抱屈外,同在省城批发市场里开化妆品小店的妻弟妻妹更对我在市场里给别人当伙计感到不爽。
虽说之前我在国营企业当领导时并没有给他们直接带来什么好处,可他们还是一直以我这个姐夫哥能在国营企业领导位子上为荣的。
十几年来他们早已适应了我只能当官或当更大官的心理定位,而很难接受我突然从官位上跌回一介草民的现实结局。
更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昔日让他们感到荣耀的姐夫哥,如今竟成了与他们相邻店铺里的伙计了,这个现实结果让他们实在难以接受。
因此那段时间里与他们一见面,话题就会落到我不该给人家当伙计上来。
妻弟妻妹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不当场长也就罢了,但不要到他们旁边的店里给人当伙计,就算是要走打工这条路也要找一家像样的大公司去干,或者干脆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给人当伙计也行。
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市场给人家当伙计,不但为我感到窝囊也让他们感到自己窝囊了。
咳,这就是做人的难处啊,不是个人想简单活就能简单活的,我活得还要能让兄弟亲朋过去的员工脸面有光才行。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自己明智的避得远远的让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再装不明白也就说不过去了。我想妻子也是这样想法,只是怕我伤心不说罢了。
我决定离开朋友店铺,只等合适的机会向俊提出。不知是人的所思真能感应现实呢,还是我把现实扯进了我的所思。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成了我理所当然离开店铺的理由。省城到周田农场君山工业区只有几十公里路,早已通高速公路,来去很方便了。
有小四轮汽车后,俊常去周田农场聚会往日的朋友。我与俊都在周田农场生活过几十年,俊的朋友也都是我的熟人或同事。
这天傍晚店铺正要打烊俊来到了店里,他让我跟他到君山工业区的朋友那里去吃晚饭。
从单位辞职后我不愿意多与之前的同事或熟人见面,特别是我从那里出来的周田农场的人我更不想遇见。
我本打算不去,俊一再坚持要我同去,我只得上车。路上,俊又说出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想法,他要把店铺营业执照上法人代表的换成我的名字。
前面曾交待过,这个店铺是俊从前人手里接过来的,店铺移交的时候有两个人留了下来,一个是前台报价收款的小杨,另一个是三轮车夫老杨。
虽说移交时店铺近于倒闭,是俊接手后扭亏为盈并积累下数十万资产的,但小杨老杨对店铺靠库存商品翻身赚钱的底子却是一清二楚的,眼下店铺积累下的数十万资产中没有一分钱是从俊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再说,俊刚接这个店时并不懂做生意,全靠他二杨里里外外的张罗,俊在其中跟着学会了做生意。
眼看着店铺积累起数十万资产,二杨不能不想到自己有一份功劳,都梦想着能分得一份,他们虽然没有公开向俊提出过要求,俊也是能料到二杨的心思的,只是装糊涂罢了,他实在舍不得别人来分享这份财产。
俊把我当心腹,要把店铺法人代表换成我的名字,假说注册资金是我带进来的,用这样的方法断了二杨分享店铺财产的念头,财产就全归俊(还说了算我有一份)所有了。
我没能想到面上风平浪静的小店底下也是暗流汹涌。我不知俊是在我来店铺之前就有了这个计划还是我来之后才想出来的。
但不论是前还是后吧,这事涉及做人道德问题,我对这类事神经过敏,自然会从二杨而推及到我自己,二杨干了十年都不能分享一点财产,甚到都得不到信任,难道我就真会被信任,再说我有什么资格享有店铺财产呢,这不是为自己种下祸根吗。
我做人原则是非分之财不取。因此拒绝把我的名字写进营业执照上去。
这时我已明明白白感觉到这个小店不适合我再呆下去了。俊见我拒绝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路况很好,俊将车开得很快,也就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就来到了君山果汁饮料公司。
国在这儿当总经理。虽说国与我是从小学到中学都同班,但由于家庭地位悬殊(他是干部家庭,我是工人家庭),小时候我与他很少来往。
成年后两人都分别担任了周田农场二级单位的领导,但相互之间还是来往不多。
再后来我从工厂厂长提升为工业副场长,比担任二级单位领导的一批同学包括国在内,在行政级别上高出了半级。
此后,国似乎有意要与我拉近距离,说他想转到工业管理上来(他一直在保卫部门),并问我是否可行。
对国的主动我反而不适应,过去的生分早已造成了心理定势,突然要打破这个定势我却不知如何处置。
所以在他主动的情况下我仍是被动的,我从不会主动去找他。不过在一些事上我能帮的上的就会帮他说句话,当筹建果汁饮料公司需要用人时就由他担任了该公司总经理。
我与国之间的心理距离,是由我小时候自卑心理造成的,小时候我对干部家庭出身的国畏惧三分避而远之。
俊带我来国这儿之前,他已知道我在俊店里干活,因此一见面他就迫不及待的揶揄我:“你这么能干的人也会下台,真想不到你也会有倒霉的时候啊!”辞职这段时间,碰到熟人也听了不少真真假假关心话,但当面就敢落井下石的人并不多,与国刚见面就遭他冷嘲热讽我还是有些意外的。
真如人说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就在眼前”啊。国接着又说:“从小学起你就自视清高从不把我们这些同学放在眼里,几十年来你也神气够了,现在也该你下台了,也要让你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我不敢相信我儿时畏惧的这个
“霸王”竟把我对他的畏惧与躲避误会成了
“神气”的
“自视清高”,而且还因我的
“自视清高”让他产生了
“自卑”并也被压抑了几十年。我这才明白不光像我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会心理
“自卑”,他这个当官的儿子也同样会有
“自卑”心理。而且他的自卑心理还是出身卑微的我给他造成的。世间事是如此滑稽可笑。
我不知应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哀。对国接下来继续发泄他对我的不满与怨恨我不再感到尴尬与难堪,反而有一种满足感,他对我的发泄也许正是我要朝他发泄的。
双方相互压抑了几十年,也早已成了我与他的心理定势。这次逮到机会他要把几十年闷在心里的恶气都倒出来。
他发泄的这些话本来应是我要大声朝他叫喊的。现在好了,双方积累的恩恩怨怨变得说不清楚了,我也没有必要再对他发泄的必要了,甚至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现在再怎样相互发泄相互解释都不能改变几十年来形成的心理定势了。
就由他一人去表达吧。他越说越激动,像小孩子吵架翻老底似的:“你下台了就是败将,败将,败将,败将还好意思跑来见我!”觉得还不够出气,又大声对站在一旁的俊说:“你店里还要一个败将来干活,不要给他面子,叫他老老实实地干活。”俊没有接国的话,而是若有所思的想他自己的心事。
按我以往的脾气是不能忍受如此无礼的羞辱的。但这次我没有与他计较,还对他歇斯底里发泄感到阵阵窃喜,甚至要纵容他发泄,让我知道了是因我的存在让他愤怒压抑痛苦了几十年,而他并不知道这几十年来我与他一样的压抑与痛苦,而且我们两人的压抑与痛苦是互为条件互为因果的。
他终于先忍受不住在我面前大暴发了,彻底的露馅了,而我却要将让他知道我内心压抑与痛苦的机会埋葬掉,让他永远也成不了赢家。
他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朝我发泄了,我要跳出三界不再与他计较。在返回的路上,我对俊说要离开店铺,要避开熟悉的环境与人群,找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让自己的心清净自在。
我以为俊会对我提出要走感到突然,我错了,俊并没有表示任何惊讶。
也许他早就与我有了同样的念头。他不需要我来给他当劳动力,他给我的七百元工资可在市场里找两个年轻伙计来干活。
既然我不肯把名字换到营业执照上去,那还留在店里干什么呢,自然还是早点走了为好。
因此,1998年6月下旬,我离开了俊的店铺,离开了每天都在演义成千上万故事的省城批发大市场。
我人生历程中给朋友店铺当伙计这一页永远翻过去了,我暂时不再为碗里几片肉桌上几瓶啤酒顾虑朋友的脸色了;也不会再让兄弟们为我给人当伙计感到脸上无光了。